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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南嶺︱于薇:江永那片山,尋“古”的路并不詩意
近十年來,中山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的師生在南嶺地區展開田野調查,一次次地奔走在湖南郴州的宜章縣、永州的藍山縣和江永縣的村野田間,在這里尋找歷史遺跡,發掘民間文獻,并利用田野經驗和所得文獻研究明清時期這一片南國山地的政區、族群、社會等問題。今年,他們在田野調查中搜尋到這些民間文獻將陸續得以整理、出版,其中,《湖南江永碑刻集初編》即將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文系《湖南江永碑刻集初編》后記,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2011年11月7日,江永偶然之間進入了我們的視野。本來,那年冬天,我們的計劃是在展開南嶺系統研究之初,先從最早的文獻開始。歷史地理專業出身,我們對西漢馬王堆地圖存在著天然的濃厚興趣,所以那次田野計劃的重點是到永州江華縣,沿著瀟水的上游沱江向山里走,進入萌渚嶺腹地的碼市盆地,那個被張修桂先生認為是駐軍圖中箭道的地方。誰知道剛到江華縣城,在晚間例行的史料討論中,吳教授就注意到在江華西鄰的江永縣,明代設有衛所,而且現代仍然還存在一個叫做枇杷所的村子。之前半年,我們已經到過郴州的宜章縣,在縣南騎田嶺和莽山之間的小盆地里調查過明代始建的黃沙、笆籬、栗源三個軍堡。他借著這份經驗和多年田野形成的直覺,迅速判斷枇杷所應該類似,可能很重要。
第二天下午,吳教授帶著倆學生就去了江永,我則留在江華繼續查公藏。我與江永,從第一趟就錯開了。那天傍晚時,冷雨飄起來。我在江華檔案館拍了不少契約,慢慢沿著盤王廟后面的小路走回住處,挺輕松。不久,吳教授也熱氣騰騰的回來了。果然不錯,他說枇杷所的城墻沒有了,但是路和建筑的格局還在。不少碑鋪在路上,也有族譜。江永還有一個桃川所,也有材料。這個地方或許適合做明代南嶺的研究。資料這么好,我們都挺高興。很奇怪,我對那天的雨印象特別深。在丘陵盆地間,沱江默默北流,側身水邊的小城入夜后沒什么聲音,黑漆漆濕淋淋的。我們隱約感覺到,有了一個機會,可以逐步走進那個原本無從想象的明清南嶺山地世界。

吳教授田野道行已深,加上明代社會經濟史功底,在江永很快就抓住了兵源多元化問題,并有針對性的、高效率的進行了地方文獻收集。對我而言,江永的工作,則主要是鍛煉歷史地理田野調查的實踐能力。所以,這幾年,總結調查方法,提煉調查線路、尺度的設計理念,規劃田野中進行文獻著錄的程序,規范返回后整理文獻的流程,是我比較用心的地方。我理解,江永這些年的田野,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定點調查,比如對桃川所城村、四大民瑤(勾藍、扶靈、清溪、古調諸村)的調查。這種調查是村莊尺度的,目的明確,用來解決具體問題。另一種是沿傳統交通線的拉網普查,比如我們在S325、X714、X075沿線的調查,以及從富川沿山路徒步到江永的嘗試。這種調查是聚落群尺度的,主要是為了建立對枇杷所—桃川所—龍虎關之間區域內聚落分布狀態的基本感覺。
橫向比較來看,江永的田野,與我們同時在宜章和藍山的工作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在宜章,是以三堡為中心,在更大規模上做聚落群拉網。同時以市場為中心,沿交通線展開調查。在藍山,則是沿舜水河,以各條支流為單位,根據垂直地帶性原則,沿河谷對村落進行拉網普查。三個縣田野工作方法上的區別,與當地的歷史問題相關,更是與地貌相關。江永那片喀斯特地貌中,聚落星散,定點搜集文獻確實效率最高。而其湘桂交界的區位,則要求通過把握交通線和關卡來理解衛所,沿傳統交通線拉網,很有幫助。調查內容和路線的具體設計,有吳教授主導,我不花什么心思。兩種邏輯,兩類辦法,錯雜在每次田野工作中。所以我的空間感,也就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我只記得,穿小路去看祖墳,坐在老鄉的摩托車后座上,顛起又落下,從湖南到廣西再到湖南,不過十來分鐘。沿著破舊的公路穿過謝沐關時,老鄉停下來,指著高高的土垅說,你看那是古老的關呢??善溟g穿過那幾個村子的名字,此刻一下子就很難準確復述出來了。

另一處是石枧雄山寺,開鑿在臨水的崖壁上,不僅有摩崖,還有石刻造像。雖然主體結構風化嚴重,但可以看出原本是依山鑿窟,內中為佛像,窟口殘有附屬木構建筑的卯口,應該曾經有過寺廟形態。瀟湘上游沿岸的重要渡口、名勝有多處摩崖造像,著名者如衡陽石鼓書院,祁陽浯溪碑林,零陵朝陽巖,近處者則有江華沱江大渡的豸山寺。石枧是個小小的村子,所依也只是桃川江的一條小支流,雄山寺摩崖造像的規模自然無法與這些名勝相比,但形態、地勢,確實又極相似。零陵、祁陽的摩崖中,唐代碑刻不少,石鼓書院則是宋代大盛。雖然沒有款識,可雄山寺殘破的造像水衫云袖依稀可辨。當地的文物登記上將其年代定為晚唐,以我的學識做不了進一步判斷,但造像形制,應當不是明清樣式。在南嶺,我們其實一直希望能看到馬楚政權或者更早時代的印跡,不知會不會有一天,可以從這些造像中找到線索。這兩處摩崖文字模糊,年代也多不明確,我們雖然已經整理,但只揀選了雄山寺4塊碑文收入本書。上甘棠的摩崖,只能等日后再補。
江永在外面世界最為人熟知的是北部上江圩一帶使用的女書。那確實是奇妙的文字。但江永不止有女書,這里用漢字書寫的紙質文獻,也非常豐富。縣內幾乎一半人口是瑤族,有特殊的方言,也有自己的文獻樣式。最有意思的是譜?,幾逵涗浖彝ゴH的文字,叫家先單。這種文獻在整個南嶺山地并不罕見,但在江永,看到的家先單也形式多樣。一次奇妙體驗是在富美村,一個大大的木箱里,郎名冊,娘名冊,墓銀冊,以每頁行格都畫成龕位形狀紙樣抄寫的族譜冊,還有普通常見的吊線譜,全部夾雜在一起。原始狀態、中間狀態、定型狀態的譜冊里,一家幾百年的祖先,以不同形態被記錄,熱熱鬧鬧擠在一起。老鄉土法防蟲,箱子里塞著煙葉。譜冊有的散掉了,有的被蛀蝕。我把那些冊頁從煙葉中拉出來,逐份辨別,剔掉蠹屑,用隨身帶的蝴蝶夾夾好,分類,排序。然后吳教授帶著學生拍照。那個場景我倒記得很清楚。也是暮色漸濃,快落雨了。石灰巖丘陵邊的村落里光線昏暗,農家中庭井欄旁的青石地濕滑危險,一大群人在工作,快門聲咔咔作響。院外柚子林已經掛果。當然,最棒的是《扶靈統紀》,藏在清溪村田萬載老師家里,是他豐富的當地歷史文獻收藏中的一種。吳教授沒有辜負這份材料,已經用它寫出了一篇佳作。其實還有不少好文獻,江永的碑刻集會有續編,文獻集也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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