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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系”會影響經濟效率嗎?
“關系”,作為一個詞匯,是如此富有中國特色,諸如relation、relationship、connection、ties之類,都難以曲盡其妙。以至于在英文世界里,也只能特別發明一個單詞“Guanxi”來和它對應——實際上這個詞早已登堂入室,進入牛津英語大詞典了。
和“腐敗”一樣,“關系”對很多人來說有點兒像長沙火宮殿的名小吃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在正式場合,“關系”這個詞并不討喜,尤其是前面再加上一個字:“搞”。當人們說起某人熱衷于“搞關系”、某個單位“搞關系”成風之類,大概都會伴之以鄙夷的神情。不過一旦自己身臨其境,不少人的第一反應還是:能不能托點兒關系?
翻開現在高中生必讀的四大名著,毫不夸張地說,每一部講述的都是以血緣或者準血緣為基礎的“關系”世界里的故事:打草鞋的要起事,先得強調自己是“劉皇叔”,這是和大漢朝廷攀關系;桃園三結義,這是關系的升級,從非血緣的朋友升級為準血緣的拜把子兄弟;梁山泊聚義廳的結拜,孫悟空在各路神仙處的面子,劉姥姥托周瑞家的進榮國府……也處處都是關系。
關系和稀缺資源的配置息息相關。如果不是曹騰的養子,曹嵩就沒法繼承曹騰的侯爵,曹操也未必有機會“挾天子以令諸侯”,中國的中古史就得改寫。如果沒有眾多關系加持,宋江就不可能大搖大擺地到“潯陽樓”喝酒題反詩,而只能老老實實在江州的監獄里服刑。如果不是賈母的外孫女,林妹妹根本沒機會進賈府,更不可能和寶哥哥演繹浪漫凄美的愛情故事。反過來,但凡有老鼠精、玉兔精一半的關系,白骨精就不會死在孫猴子的金箍棒下。
時至今日,即使在發達的市場經濟當中,關系在資源配置中的作用照樣不容忽視。在美國的人才市場上,熟悉情況的導師或者同行專家的推薦信,對于博士生就業仍然至關重要。墨西哥籍的勞動者在美國勞動市場找工作,同鄉等熟人網絡也是重要的社會資源。
按照美國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在《找工作:關系人與職業生涯的研究》一書中的意見,人們之間的聯系可以分為兩種:“弱紐帶”與“強紐帶”。所謂弱紐帶,他界定為一年見面一次的聯系,這近似于人們常說的“泛泛之交”。而強紐帶則意味著更加緊密的互動,比如父母兄弟姐妹等家庭或家族紐帶,導師和學生之間緊密的師生關系,交往頻繁的朋友、同鄉關系等等。

《找工作:關系人與職業生涯的研究》,馬克·格蘭諾維特 著,張文宏 譯,薄荷實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版
格蘭諾維特的研究表明,對于個人而言,弱紐帶的經濟價值要高于強聯系。他的解釋是,強紐帶構成的網絡雖然信息傳遞性更強,但也更加封閉,即強紐帶的個體之間共享著高度重合的信息,因此可以通過交往所獲得的新知識是很有限的,而弱紐帶則是雖然更松散、信息傳遞性更差,但同時也更開放的網絡,個體之間則可以通過面對面溝通,獲得更多完全不同的新知識來源,從而發現更多的經濟機會。
顯而易見,本文所討論的“關系”,更接近的不是格蘭諾維特研究中的弱聯系,而是強聯系。
這種強聯系的特點,一是成員之間相互熟悉程度比較高,二是聯系人規模比較小,三是交往頻率比較高,四是穩定、可持續。與這些特點相適應,人們之間的強聯系通常建立在血緣、地緣、共同的價值觀、長期的合作等的基礎之上。
上述特點意味著,“關系”作為稀缺資源的配置機制,一個最基本的特點是,它是基于“身份”的,或者說,是高度“人格化”的。
換言之,如果一個社會的資源配置在很大程度上由“關系”決定,也就意味著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取決于他在“關系”網絡中的身份。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就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是誰,他爸爸是誰,媽媽是誰,爺爺奶奶是誰,外公外婆是誰,和誰結婚,做誰的學生,和誰交朋友,如此等等。
理論上,這種基于“身份”的關系,對應的很可能是一種低效率的均衡狀態。
原因很簡單:以身份為基礎的強關系網絡,意味著每個成員能夠深度參與的合作網絡不可能太大,基本上就是他所熟悉的人構成的強紐帶網絡。雖然強紐帶網絡成員內部的信息交流成本低,成員之間信任程度高,但不同的強紐帶網絡之間的信息交流成本卻非常高,相互信任程度也很低。
于是,整個社會就被分割成一個個封閉的小“圈子”,也就形成一道道無形的壁壘。這些壁壘阻礙著不同圈子之間的交易,從而形成并不斷強化著對交易范圍擴張和社會分工深化的桎梏。
這種低效率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裙帶關系”盛行和要素流動受阻。
首先,強紐帶網絡內部不可避免地形成各種裙帶關系。這是因為,熟人之間因為交往密切而有著更強的親近感,加上現實世界是一個信息高度不對稱的社會,而熟人之間因為“知根知底”有著更高的信任感,所以人們傾向于將經濟機會留給“圈子”內的“自己人”,而不是能力更強或者資源使用效率更高的“外人”。
其次,強紐帶網絡必然阻礙人和生產要素跨區域或者跨行業的流動。在“圈子”文化盛行的環境下,個體離開原有“圈子”就意味著失去“圈子”所帶來的各種機會和安全感,而又很難再進入新的“圈子”。換言之,人們很容易被禁錮在特定的地理區域或者行業領域之內。
人類為什么能夠從低效率的“馬爾薩斯陷阱”中逃離出來,進入持續內生增長的現代文明?一個常見的解釋是:工業革命。
經濟史學家克拉克(Clark)說,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1800年前后開始的工業革命;其他事件可能也有趣,但都不關鍵。
那么工業革命為什么會發生呢?很多人歸因于瓦特改良蒸汽機等一系列技術發明。但實際上這一系列技術發明本身只是工業革命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工業革命發生的原因。
追根溯源,工業革命的發生,離不開制度的深刻變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產權制度的變革,以及隨之而來的契約和法制社會的興起。產權制度變革最核心的特征,就是人們的權利,或者說人們的行動空間,從基于“人格”或者說“身份”,轉向了基于“物”或者說“財產”。
現在民法典里關于財產權利的法律,就叫做“物權法”。
這一轉變的重要性在于,人們的經濟活動擺脫了以身份為基礎的強紐帶網絡的束縛,可以和同樣擁有以“物”為基礎的權利的陌生人,通過簽訂契約的方式進行交易。這樣一來,分工和合作網絡就突破了熟人社會的小圈子,擴展到更加廣闊的空間。
現在我們日常消費的商品,無論手機還是咖啡,可以說都是全球化的產物,即全球范圍內陌生人相互合作的成果——盡管這些合作者不僅相互一無所知,而且可能擁有完全不同的價值觀,甚至可能相互仇視!
這個轉換也就是市場經濟成功的秘密。
也正是因為上述原因,所以梅因在《古代法》里的那句名言才廣為傳誦:“所有社會進步的運動,到此為止,都是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
于是,我們幾乎可以馬上得出結論:基于身份的“關系”網絡,對于提升經濟效率而言,是不利的;一個社會隨著市場化的不斷推進,基于身份的“關系”必然逐步消退,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但是,在過去四十余年,在市場化快速推進的同時,以“強紐帶”為基礎、以人格化交易為基本特征的“關系”網絡,卻仍然在中國的經濟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并對經濟運行的績效產生著復雜而重要的影響。
(作者李輝文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教授、區域與產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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