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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 | 馮天瑜教授:學思至生命之最后
原創 Pointbreak 武大新視點

全文共5281字,閱讀約需要16分鐘
記者 | 崔詩揚 劉祎涵 喻錦妍 吳洋洋 黃正良
撰稿 | 黃正良
編輯 | 曾茜
2022年12月底,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名譽主任馮天瑜急需輸血的信息在武大師生中傳播。彼時的馮天瑜教授,由于新冠病毒感染及并發癥已住院多日,情況并不樂觀。許多武大師生和社會各界人士聞訊前往醫院獻血,可惜馮老最終沒能渡過難關。
2023年1月12日上午,馮老因病醫治無效逝世,享年81歲。3月28日,馮天瑜先生的安葬儀式在石門峰紀念公園舉行,其親屬、好友和一眾弟子前來送行,致以深切的緬懷。
馮天瑜教授是中華文化史領域的學術大家。他提出并論證了“文化生態”說、“文化元典”說、“歷史文化語義學”等,是對研究中國文化的重要貢獻,其著作《中華文化史》《中國文化生成史》被譽為“新中國文化史研究的扛鼎之作”。2019年,馮老榮獲“湯用彤學術獎”,頒獎詞寫道:“考析華夏文脈,究探先賢驪淵;述上哲之誥,益后輩之思;觀瀾索源,振葉尋根;鉆仰中外交流之脈絡,昭晰古今發展之源流;察人文以成化,固彝憲而生知。”
作為當代著名學者,曾有出版社于2020年4月向馮天瑜先生約稿,希望能出一本他本人的口述史。馮老最初出于謙遜,打算推辭,但考慮到個人的記憶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便找到自己的青年學生姚彬彬(現為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執筆,以專題訪談的形式進行創作。至馮老入院前,訪談仍有三次尚未完成,或許這部個人歷史難再完工。不過,借助后輩們的種種見聞,我們多少能一探馮老的工作事跡,一窺馮老的心路歷程。在這幽思紛紛的清明時節,追念先生的流風遺韻。
純粹的學者
姚彬彬說,中國傳統士大夫的風骨可以概括為“狂狷”二字。“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馮老的品格更偏向其中的“狷”,一生狷介正直。這與馮家一以貫之的未成文家訓“遠權貴,拒妄財”不無聯系。
馮天瑜與其父馮永軒先生皆為杰出的歷史學家,永軒公生前為武漢師范學院(今湖北大學)教授。1924年,他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期,與王力等為研究生同學,先后師從黃侃、梁啟超、王國維。永軒公平生一心治學,從不追逐名利權位。馮天瑜先生在其隨筆《未成文的家訓》中這樣寫道:“父母都不具有進攻型的性格,講究的是‘君子不為’,一生守住底線:抵御權貴和金錢的威壓、誘惑,只求一個心安理得。”
一次朋友聚會上,有人提議分享自家的家訓遺教,由此引發馮天瑜的思考。后來他將“遠權貴,拒妄財”六字發給兄長馮天琪教授,兄長表示贊同并舉出一例舊事說明:1935年馮永軒夫婦受當時軍閥盛世才“開明”面目的蒙蔽,攜二子赴疆,以期有所建樹。但在與盛相處中,父親逐漸覺察出其野心遂決意離開。由于盛的阻攔,父親只得攜長子與母親分兩路回漢,幾經曲折。幾年后,留在盛氏掌控下的進步人士紛紛遭受迫害,若當時父母選擇了盛世才給出的高官厚祿待遇沒有遠離,也必將受到牽連。
在家風的熏陶之下,馮天瑜先生繼承并堅守其父嚴謹治學而淡泊名利的作風。1976年,他由于某種原因不得已擔任武漢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但只將之視為臨時棲身之處,三年后更深感自己不適合從政,離任前往武漢師范學院(1984年改名為湖北大學)任教。這是其父永軒公曾經工作數十年的地方,馮天瑜先生同樣在此潛心耕耘十余年,直至1994年調來武漢大學。1984年和1986年,湖北省委先后兩次下文擬任馮天瑜先生為湖北大學校長,他堅決上書拒絕,稱自己一心做學術,并無意仕途,“此皆馮氏家教的余韻流風”。不過他特別聲明道,任職當官亦可大有貢獻,只是自己并無興趣,故辭謝之。
“有飯吃即可,何必追求多財”是馮家口頭禪。永軒公在全國各地任教期間,曾堅持從微薄的薪水中拿出大部分來選購書畫、錢幣等文物,收藏在家而從不對外出售。1978年,馮家將所藏古代錢幣均捐贈給武漢師院剛復建的歷史系,構成了湖北大學錢幣館的基礎。近十年來,馮天瑜先生整理出版文物圖冊“馮氏三藏”(《馮氏藏墨》《馮氏藏札》《馮氏藏幣》),許多人欲以高價收購藏品,皆被謝絕。2018年12月,馮天瑜先生和其兄馮天瑾教授將家藏文物捐贈給武漢大學圖書館,創立“馮氏捐藏館”。“這是遵循‘收藏而不販賣’‘取自社會,回饋社會’的馮家原則行事。”


武漢大學圖書館內的馮氏捐藏館
黃正良/攝
遠離權位,淡泊錢財,為的是潛心學術。2021年出版完畢的《馮天瑜文存》多達17卷20冊,字數近千萬,先生可謂著作等身。他在中國文化史、中國近代史領域影響非凡,出版的《中華文化史》是新中國首部中華文化通史,參與推動了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化熱”。先生心中對于思想學術的熱情,幾十年來從未中斷。
但馮老寫作并不追求數量,他有自己的寫作原則,即“一慢二快三慢”:構思期間要花數年慢慢醞釀;寫作時要一鼓作氣,盡快寫完初稿;成稿以后要不斷地修改、補充。馮老的“關門書”《周制與秦制》花了近20年構思,寫作40萬字的初稿只用了一年半時間,在他最后進入重癥監護室前,仍筆耕不輟,對書稿進行修改完善。
周光明是馮老2006年招收的博士生(現為武漢大學新聞系教授)。他眼中的馮老,總是在不停地在思考,不停地寫呀改呀,桌上總是堆滿了稿子,即使在病房里也是如此。他的生活是可以用學術來定義的,學術寫作成了他的第一需要。“他簡直就是一位工作狂,是我們學生輩所望塵莫及的。”
2022年12月入院以后,馮老仍然在不停地工作,只要醒著,就是寫作。“這連年輕人也做不到。”他手中緊握著的筆,書寫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春天里的一位老人
純粹的學者,人人都這樣談對先生的印象。初次與馮老交流的后生輩,常常以為他是不茍言笑的;馮老卻沒有任何架子,總是毫不拘束地侃侃而談。
2019年,碩士生金帥陪同馮老和一位馮老在日本訪學時期的學生,參觀漢陽鐵廠和張之洞歷史博物館。馮老以腳步代電梯,與年輕人一起,緩緩走過布有通過現代聲光電技術展示資料的廊道,感受著新技術帶來的體驗。之后兩位學生坐在長江邊上,聽著馮老漫談時事、社會和歷史。當時山東艦剛剛下水試航,恰好博物館里也有與艦艇相關的內容,馮老對此談興很濃。“他能夠很清晰地看到我們的技術哪里還不成熟,在別人一片贊美聲中也能夠站出來說哪里還不夠好,而這些常常是我們在新聞報道中看不到的。而且他善于把我們的技術和西方的進行對比,會發現他這種講解確實是很有道理,而且是比較獨到的。”作為歷史學家,馮老在講述中還會提到軍事學、物理學等領域的內容,實屬難得。
被寄予厚望,是與馮老有過交談的年輕人大都感受到的。“這代年輕人是能改變中國的希望。”韓晗說。即使是像姜念琪一樣只有過一次接觸的青年學生,馮老也不吝贈書,附以寄語。
武漢大學新聞院學生姜念琪在大二時,曾與現任武漢大學國家文化發展研究院副教授的韓晗老師,一同走進馮老的書房為他拍攝談讀書的紀錄短片。面對學術界的大師,她心里不免有些緊張,擔心自己說錯話出問題。馮老或許看出了這重顧慮,在姜同學忘詞或接不上話的時候,他一邊笑著一邊講述自己的經歷,話語里帶著幾分幽默與詼諧。
“馮老給人的感覺很親切。他會用一些現代年輕人的梗,不是那么官方和客套。”她眼中的馮老,是“春天里的一位老人”,與他交談如沐春風,非常愜意。
同行的韓晗也有這樣的感受。初次向馮老提出拍攝想法時,他擔心馮老受身體影響不便接受。但馮老立即答應了,在采訪的過程中完全不拘束,飽含熱情,侃侃而談。原本為馮老身體考慮計劃的10分鐘拍攝,最終足足延長到了40多分鐘。他甚至指導著學生拍攝,表現得十分專業。
簡單而精致,這是姜念琪對書房最深的印象。書房里立著大小兩個木制書架,書籍排放整齊,沒有灰塵。書架對面是一張木桌子,擺放著簡單的茶具,旁邊是一個水壺。陳設不多但風格統一,家具都散發著淡淡的木質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沙發和竹椅,“馮老的沙發是非常硬挺的,并沒有往下陷的海綿,包括兩邊的竹椅,都不是坐著非常舒服的那種椅子。你坐在上面的時候,整個人就會不自覺的挺拔起來。”
經常出入馮宅的姚彬彬說:“馮老生活簡樸甚至單調,對物質非常不看重,暖瓶、洗臉盆等生活用品甚至可能用了四五十年。”不過,客廳里有趣的擺件陳設、夫人插花種草的雅好,無不顯示著這個家庭的生活情調。金帥說:“幾次去馮先生家,沙發后邊的墻壁上掛的字畫好像都是不一樣的,每一次都有新奇的感覺。這也讓我想起古代士人的雅趣。”
馮天瑜先生的興趣愛好還有很多,如書法、繪畫、文藝等等,他結交了各領域的朋友,只可惜時間精力有限難以全部顧及。周光明在博士入學后不久,隨馮老參加了一次歷史文化語義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會后馮老興致大發,高歌一曲蘇聯民歌。這一改馮老在學生心中嚴肅安靜的刻板印象,讓人看到他富有朝氣的一面。
他總是溫和的、陽光的、親近的,就像春日里的一束暖陽充滿活力。“馮老站在我面前,就自帶光芒。”韓晗這樣說。
遺憾的是,這位老人卻沒能步入下一個春天。

安葬儀式上的親友
(圖片來自受訪者韓晗)
在寒冬辭別
2022年5月的一次學術會議上,金帥就感覺到馮老的身體情況有些不妙。彼時馮老上樓梯已經非常吃力。于是馮老發言一結束,金帥就和一位師兄將馮老送回家,路途中他還不忘關心后輩們的學業問題。
2019年,金帥第一次走進馮老的家時,濃郁的中藥味撲面而來,向訪客宣示著房主是一對老人。此時的馮天瑜先生,距確診結腸癌已經三年,距離第二次心臟大手術也達四年之久。
2016年的夏天,馮老確診結腸癌四期,情況十分危險。姚彬彬回憶,當時醫生說,四期是絕對的晚期,按過去的一般情況,即使用當時最先進的靶向療法,生存期也最多不會超過四年。但馮先生的生命,在此之后最終延續了六年多的時間。近兩年的幾次復查中,發現馮老體內的腫瘤已基本消失,聞者無不稱奇。
“馮先生晚年多病。大約2015年起,他在醫院的時間只怕比待在家里還多些。但他每每逢兇化吉,創造生命的奇跡。”周光明回憶道。一次他去醫院探訪馮老,單間里的寫字臺和茶幾都堆滿了稿件。那時候馮老剛剛經歷過放化療,手抖得厲害,身上還起了斑點。由于手抖,馮老原本美觀的書法竟然變成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寫的字”(馮老自嘲語),前后判若兩人。“當時我們幾個學生站在旁邊的看的時候挺傷感的,他想寫東西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一句話都寫得都很吃力。”但他還是笑著跟大家說話。“馮先生的達觀,讓我們(包括醫護人員)贊嘆不已。放化療期間,他曾為我們吹起了口哨,還都是外國名曲呢。”

病房中堅持工作的馮先生
(圖片來自互聯網)
周光明在攻讀博士時曾跟隨馮天瑜先生參加過多次講座和學術會議。他印象中,年逾古稀的馮老每次講話都長達一兩個小時,即使學生提示也停不下來,難以看出他的疲倦。“他不怎么休息,而且是有條理的,基本上都是干貨。能夠不間斷地講這么久,設身處地地想啊,我們這些聽眾也會覺得很累,但他像是不知疲倦似的。”
馮老自己說,他是靠做學術的精神支撐下去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還發表近十篇文章,出版了一部專著,另有兩部專著已完成即將出版。在最后一個月的時間里,他仍堅持每天長時工作,凌晨四點多就起床,踐行“以學術為生命”的平生職志。
做學問或許真的使他的生命得到了延長。山東大學終身教授、中國周易學會會長劉大鈞是馮老數十年的摯友。他曾提出,馮老之所以能與癌癥抗衡,主要是長期專注忘我的工作,有煉氣化神、生發元氣的作用。這種專注力激發身體自然而然的生命力,使馮老保持良好的狀態,從而對抵抗癌癥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韓晗至今仍清晰地記得,2021年12月11日,武漢大學在珞珈山莊舉辦了“中國文化史研究再出發暨《馮天瑜文存》學術研討會”。按照議程,要安排馮老在開幕式上致辭,大家都考慮到他剛出院的身體狀況,只建議他說幾句話即可。沒想到馮老一口氣講了二十多分鐘,當中還有一段時間是站著講的。“馮先生旁征博引,關懷民生,可謂字字珠璣。講到動情處,聲如洪鐘,連麥克風都有回音,在座嘉賓無不驚奇,認為這根本不像一位晚期癌癥病人。”
2022年11月20日卡塔爾世界杯開幕,馮老在住院過程中也在持續關注。只要時間允許,他都會準時收看,以預測比賽結果為樂,且準確率頗高,還會在微信群里和同好分享。
要不是這次染上新冠,馮先生一定不會這么早離開我們。他的弟子們都這樣說。
“向著公民的無悔抉擇”
這是馮老給自己的口述史擬的題目,臨終前不久通過微信發給弟子姚彬彬。馮老的安葬儀式中,這幾個字寫在了背景板上,也正是馮老一生的絕佳注腳。

3月28日,馮天瑜先生的安葬儀式
(圖片來自受訪者韓晗)
姚彬彬認為,“公民”首先主要包含著人類追求平等和自尊的精神,中華文化在發展過程中,宗法專制制度中“主奴意識”影響甚大,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和近代的嚴復、魯迅等有識之士對此加以批判。平等思想并非是西方的專利,在中國古已有之。馮天瑜先生從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中挖掘這些“現代性”的思想線索,其中最推崇和重視的是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自稱為看家書之一。他曾說,《明夷待訪錄》的“新民本”觀,成為他追考中國思想文化的指針。
取法傳統,是為了更好地觀照當下。“歷史進步的根本標志,并非在政治的分合治,而在文明的進步,包括生產方式、社會結構、政治制度、觀念形態進步與否。”借古立言,經世致用,馮老在《中華元典精神》中,寄托對未來的變革動力,也期望能以中華傳統中至今仍有價值的部分滋養當代。馮老的首批弟子之一周積明教授曾寫道,“馮天瑜先生從來不是在書齋坐而論道,而是直面歷史,關懷人類命運和中國的未來,在他身上,智者、學者與斗士完美結合。”
馮老的大半生,都在踐行著“公民”精神。他接觸過的人,上至國家領導下至普通學生,可謂遍及三教九流,他都堅持報以平等的態度對待,親和而有耐心,但在涉及底線的問題時卻堅守原則。周光明回憶說,自己與馮老交往的二十多年里,只有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發脾氣。那是一次討論的時候,不知誰提到一些高校發生了幾起學生告密的事件。或許是聯想到自己和家人曾在特殊時期被無端誣告,最終遭受不公平對待的經歷,馮老當時臉色突變,金剛怒目,斥責這種行為不負責任,是世風日下的表現。周圍的人看到馮老一反往常都感到十分震驚。
采訪過程中,周光明表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馮老的性格。勉強地說,大概是外圓內方,或剛柔相濟。作為馮老的弟子,周光明還說,馮老的學問是可以學的,但他的人品、他那以學術為生命的精神,則只能敬仰了。韓晗的博士生導師、文學院樊星教授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與馮老相識。在馮老病后,樊星曾多次建議馮老以身體為重,無需帶著病體堅持學術研究,馮天瑜先生只微笑著回復了一句話:“我視死如歸。”
馮老逝世當日,姚彬彬一夜難眠,在次日清晨返漢的飛機上撰寫如下挽聯:
上下五千年,鉤玄決疑,元典新論開圜道,考文化生成,辨歷史語義,學兼中西今古;
人生八十載,探賾索隱,民本舊義肇啟蒙,析周秦之變,尋東瀛秘籍,德備仁智儉慈。
(應受訪者要求,金帥為化名。)
(全文經馮天瑜先生弟子周光明、姚彬彬審閱修訂,文章標題由姚彬彬擬定。刁樂瑤對本文亦有貢獻。)
(封面圖為馮天瑜教授,來源于互聯網。)
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報
標題:《紀念 | 馮天瑜教授:學思至生命之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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