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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隱藏在城市一角的“荒野”,仿佛一個昨日的夢境

那些隱藏在城市一角的“荒野”總能被毫無懸念地發現,打上人類活動的烙印,讓事物變得單一、乏味,問題在于人的心靈永遠無法從整齊劃一的事物中獲得任何慰藉。

荒野
城市里的

草白|文
刊于2023年3月30日《文學報》
嚴格說來那并不算是什么荒野,但我在內心一直這么呼喚它,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總不缺乏這樣的“本事”,還有人把浴缸想象成大海呢。它蟄伏在我散步的必經之路上,毗鄰公交站臺,與那座幽深的公園只以高聳的紅葉石楠樹籬相隔,后者本是我的日常閑逛之地——林木蔥郁,秩序井然,沒有任何旁逸斜出之物,大概閉著眼睛也能走上一段。
那個午后,我正沿著慣常的路線閑逛,忽然被一個隱蔽、微敞的豁口吸引,一股陌生的野地的氣息從那里洶涌而出。我扒開樹籬,猶疑地探身而入,內心的驚詫感無以復加,坑洼不平的碎石路面,東一片西一片隨意生長的樹,樹叢所圍的空地上還一片荒蕪,尚沒有像后來那樣遍植玲瓏蔥翠的菜蔬。

在那個恍如隔世的空間里,不安與慌亂紛至沓來,好像隨時可能冒出什么意外之物來將我擄至另一世界。繞過軟泥和荒草的羈絆,跌跌撞撞地來到那片最大空地的中心,視野所及皆是長長短短的樹枝,有些倒伏在地,有些枝葉纏繞,以混亂、粗糲、毫無秩序為最大美德。城市里難得有如此安靜、荒僻、深闊的地方,公交車的報站聲遠去,馬路對面的普魯斯特烘焙房早已延綿成另一世界的景觀,耳邊只有鳥鳴和風吹樹葉的聲響,當低頭凝視,涌現在眼前的是落葉、軟泥、枯枝、瓦礫、蒲公英、黑色樹籽……它們隨意生長,好似泥地里什么都能長出,又隨時可能隱去。
城市里很難找到這般“原始”“落后”的地方,到處都是被硬化、被改造的路,路就像人一樣,被要求著做一條“文明”的路,晴天和雨天都能供人行走的路,被機動車和非機動車共同青睞的路。
從那以后,我經常闖入其中,讓雙腳踩在那樣“野生”的路面上,我的鞋子因此沾上青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林林總總的四季荒野的氣息,以至給人行過千山萬水的錯覺。

從我所在的小區過去實在太近了,近到讓人不敢相信如此短促的距離居然能快速實現時空切換。我很想攜帶自熱鍋前往,來一番神游物外的“野餐”,一邊扒食碗中食物,一邊聆聽樹叢里的風聲,就像小時候經常做的。我還想帶一頂有天窗的帳篷,夜里躺在里面可看星空撒下的光芒。或者,在那棵無主的栗子樹下,鋪一張老布茶席,喝一盞秋日紅茶。
但所有這些事情,我一樣也沒做過,想想而已。我只是每次在穿過紅綠燈時,內心略有些慌張,自己要去的可是這么一個地方,城市生活的人絕不會想到的地方。這么一想一晃蕩,人便到了那里,好似行了什么穿越之術。一座樹籬之隔,就此將喧囂的市聲擋在外面,也擋住了行人的視野。人們盡管天天從它身邊走過,卻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總是在黃昏日落時分前往,于夜幕低垂之際離去(如此小心翼翼好似為了避人耳目),看橙黃色光斑落在草叢里、水面上——那里恰有一條起分割作用的河,讓它看著更像半個孤島。
某個春天,我看到河對岸桃花盛開,倒影浮在水面上。第一次知道,隔河看花,很像觀看一個昨日的夢境。那個初夏的黃昏,我將兩朵金雞菊扔在水里,看它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不斷調整、變換姿勢,好似要替我去廣大的世界游歷一番。還有一次,我錄下傍晚六點十分的鳥鳴,時長達三分三十二秒,被我放在案頭反復聆聽。

一年四季,我都習慣性地去往那里,每當涌現散步的念頭,那一片野地便率先占據腦海,好像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值得一去的地方。其實,我在那里也待不了多久。沒有一條固定的路,不是被蔓延的雜草占據,就是被拓荒者更改了方向。我會找個角落做一些在別處顯得不合時宜之事,或大聲朗讀手機里的某段文字,或對著草木做出光怪陸離的動作,反正又沒有人在暗處看著這一切,即使看見又如何。
在我逗留期間,偶爾也會有人進入,或者先我在里面待著了。但誰也不會多看對方一眼。在那里,我們都是自己的主人。外賣小哥丟下工具箱在河邊垂釣。一對母子站在菜地前用異鄉人的語調高聲談論著什么。還有流浪的貓與狗也會跑來這里,它們總是比人更警覺,更容易發現這種荒僻之地。
打開手機定位,野地的周遭是“微生物技術研發中心”和“可持續發展公園”,唯獨它沒有被命名,大概沒想好拿它派什么用場,它只是城市建設者大刀闊斧后留下的邊角料,一邊是河一邊是道路,它夾在其中,動彈不得。即使如此,它仍要接受城市規則的束縛,比如不允許有人在那里種菜,并認定這是違規行為。時代變了,種菜有專門的菜地,并不允許人們利用城市公共綠地來做一己私事。有一天,當我再次進入時發現那里赫然立著一塊塊白色牌子,上面寫“非私用地,禁止種植”——但終究沒有將長出的菜蔬徑直拔去,好像他們要做的僅僅是豎立牌子,宣告規則,如此而已。

在“警示牌”到來之前,那片野地的開闊部分已被菜地占據,幾乎所有菜場里時興的菜蔬那里都有,甘藍、豌豆、芝麻、土豆、萵苣、香菜、蔥……不知道種植者長著何等模樣,是同一個人,還是無數不同的面孔匯聚而來,他們應該有過共同的鄉間生活經歷,不短的栽種歷史,對土地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情感,見不得其被閑置,認為那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隨著時間流逝,變化正一點點發生,一種拉鋸戰在闖入者與執法者之間不動聲色地進行。他們會在下班的黃昏或未上班的清晨,偷偷摸摸跑來這里勞作;而管理者大概也會趁著收割后的空隙對土地進行某種硬化處理。一些致力于營造荒野氣息的荊棘、雜草、藤蔓被從根部斬除,從那個空間里徹底清理出去,這給人一種整體的敞亮感,就像雜亂空間里的物品被歸納、整理一新。
變化正在悄悄發生,我卻一無所察。直到某個百無聊賴的日子,當我走到那條街上,習慣性地望向那里,野地里的一切忽然一覽無余。他們已將那圈高聳的樹籬拔去,重新種上半人高的金邊黃楊,神秘和幽深感陡然消失了,我的視野順利延展到野地的中心,無需踏足其中,便看見了一切。哪怕是相似的風景,卻與我在那種境遇下看見的全然不同。

低矮樹籬的出現是個信號,它意味著完全敞開,接受任何目光的注視,沒有了遮蔽的神秘感,也便喪失了未知和驚喜。人類改造荒野的本能一直都在,包括私人種植者和公共綠地的推廣者,但他們能做的不過是讓這世上多一塊菜地或多一個公園。但“荒野”正在消失,自然的完整性正面臨破壞,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彌補的。
那些隱藏在城市一角的“荒野”總能被毫無懸念地發現,以各種方式變身為“綠道”“公園”,打上人類活動的烙印,讓事物變得單一、乏味,問題在于人的心靈永遠無法從整齊劃一的事物中獲得任何慰藉。
原標題:《那些隱藏在城市一角的“荒野”,仿佛一個昨日的夢境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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