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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徐昂:《忠犬八公》是一塊映照人心的試金石
3月31日,電影《忠犬八公》全國公映。電影劇本改編自日本編劇新藤兼人的《ハチ公物語》,而原著劇本則取自歷史上的真實事件:
八公(ハチ公)作為一條頗具傳奇色彩的名犬,生卒年月在島國的記載中精確到了天(1923年11月10日-1935年3月8日)。它生前習慣去東京澀谷車站迎接主人上野英三郎教授歸來,甚至在主人死后,也一直在此守候了10年,忠誠追隨的事跡令世人聞之無不動容。人們甚至在這條秋田犬還在世時,便為它設立了塑像。
忠犬八公的故事在1987年和2009年時,分別被日本和美國好萊塢拍成電影搬上大銀幕。在導演徐昂看來,它們都是在試煉不同的時代和文化,“也成為映照人心的一塊試金石?!?/p>
《忠犬八公》海報
中國版的《忠犬八公》,選用了中華田園犬作為故事主角。在國人的記憶中,或許都有著這樣的一幅畫面:在阡陌交錯的鄉村,或是繁華城市的深巷角落,常能看到一種憨厚土狗的身影。它們或親昵地靠在人類身邊,或在陰涼的樹蔭下吐舌乘涼。人們將它們稱之為土狗、大黃狗、菜狗、柴狗……令人唏噓的是,這一在中國大地上分布最廣、數量最多的種犬,同時也是最被人們忽略的存在。在以西方為標準的中國犬業界一度處于無人問津的狀態,直到近年才被統一命名為:中華田園犬。
導演徐昂本就是愛犬、養犬之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饒有興趣地回顧自己養過的三條愛犬。他記得自家的第一條犬后來被送給了親戚,再去看它的時候,那條小狗馬上就認出了他?!八鼩g快地跑過來蹭我的腿,那意思是希望我把它帶回去??晌覌尞敃r特別不喜歡養狗……我是哭著逃離了親戚家的,我沒有勇氣再去看它的眼睛。”
到今年五月份,徐昂家中現在的這條小狗就年滿17歲了。“它的眼睛已經有些渾濁了,耳朵也有些聽不清了,但我總記得它剛來時的樣子,特別幼小的狀態。我們家人都非常愛它,把它當成一個baby?!?/p>
“選擇中華田園犬來做主角,首先是我覺得它長得非常好看,只不過很多田園犬都被人疏于照顧,但這個犬種的忠誠度其實很高,一生幾乎只認唯一的主人。同時它也很安靜,它不一定總會陪著你玩兒,但當你站起來或者有什么陌生人來訪的時候,它都是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我希望我們中國人,都能夠更愛我們自己的中華田園犬?!痹诮邮芘炫刃侣動浾邔TL時,徐昂說。

電影開機時的導演徐昂
【對話】
“我喜歡看動物電影,不喜歡看寵物電影”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你在2001年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本科班后,就進入了北京人藝。短暫的表演經歷后,便開始從事舞臺導演工作。履歷表中,除了郭啟宏先生編劇的《小鎮畸人》,以及鄒靜之先生的《蓮花》《操場》之外,多是執導外國劇作。作為電影導演,自2014年的《十二公民》,到今天的《忠犬八公》,也全是來自外國作品的改編,這是否代表了個人藝術趣味上的某種傾向?
徐昂:我個人特別喜歡的故事類型是,看上去它在描述A,實際上它想說的是B的事兒。這里面并沒有什么厚此薄彼,只是咱們國家大部分的文本,大多都是有點停留在就事說事上。比如說我執導的《十二怒漢》,看上去它講的是一場法庭訴訟、法律題材,但實際上它說的是有關偏見和父子情。
拍動物的電影,在我看來所有這樣的片子,包括不少紀錄片,都明顯蒙著一層人類的視角,比如看待非洲草原上的捕獵,站在斑馬的角度你看到的是殘忍,而站在饑腸轆轆的獅群角度,你又可能會替它們慶幸終于有了一餐飽飯。這里面都帶有人類情感和心境的代入。而人與狗的電影,更多的往往是講人,狗則往往代表了一種世人的期待——你有一個好朋友,五年、十年,他都待你如初,甚至你死了還對你念念不忘,這樣的一種友誼是稀缺的,也是我們大家都期待的。所以有那么一句話: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
我喜歡看動物電影,但不喜歡看寵物電影,后者把動物過分人格化了,這個味道就太甜了,敘事也會讓人覺得拖沓啰嗦。這也是我此次拍《忠犬八公》所力避的。這里面有個辯證關系,你把它拍得越像狗,觀眾就會越往里面代入人的情感,反之也成立。

《忠犬八公》預告截圖,八筒小時候
澎湃新聞:如此說我想把一個問題提前,《忠犬八公》里的主角大黃,這條中華田園犬身上,你要避免它出現什么樣的像人的“動作”?
徐昂:電影中我們沒有讓大黃的行為超出一條狗該有的認知能力,比如它不會在人類主人傷感的時候,把爪子搭在人身上表示“安慰”。因為我也養狗,我了解狗的行為,它是不會“演”的,但它會掩飾。比如我家的狗有異食癖,它總是喜歡吃自己的排泄物。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訓導之后,有一次它拉完屎,我們一家人就在旁邊看著它,它則又是伸懶腰又是搖尾巴,有意無意地還想靠近自己的排泄物,但同時又在觀察主人的反應。在《忠犬八公》里大黃的所有行為,最多就是到這一步了。

澎湃新聞:《忠犬八公》改編自新藤兼人原著劇本《ハチ公物語》,在劇本中國化的過程中,你的宗旨是什么?特別的,這個故事1987年拍成日本電影,2009年又被好萊塢重新翻拍。你對這兩部電影有何評價?
徐昂:這兩部電影我都看過,它們都能帶給觀眾很好的故事體驗,這是無須諱言的。日本版是初典,它把故事背景放在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后的日本,那條名為阿八的秋田犬就像是一個鄉下秋田縣的男孩,來到了東京上野教授家中,帶著一種好奇的視角,融入到戰敗后的日本城市家庭。而美國翻拍版中,這只秋田犬來自日本的寺廟,帶有一種西方文化對東方的獵奇——它是一部標準的好萊塢電影,創作者非常了解觀眾的心理節奏,把其中一些更傷痛的東西做了相應的軟化。
相對而言,日本版拍得更加殘酷。因為在那時的日本,社會上有著一種失敗、失意的情緒,電影中教授女兒的出走以及教授的死亡,都帶有這種情緒的觀照,也更貼近生活的真相。在那樣的情形下,當人要艱難地面對選擇的時候,一條狗的命運其實是他最不在意的事由。但在美國版中,這些并沒有被放大或者去做過多的鋪墊,沒有讓片中的人類背負太多的道德負擔??梢哉f美版的故事,放在“黑船事件”之后任何一個階段的美國社會,它都是成立的。實際上,忠犬八公的故事在歷史上確有其事,之后的電影演繹,我覺得它們都是在試煉不同的時代和文化,也成為映照人心的一塊試金石。

導演徐昂在片場工作中。
“不強迫這些狗狗做任何它們不愿意做的事情”
澎湃新聞:片中大黃的來自四川云陽,是三峽建設時期的“遺孤”;片中陳敬修也是一位來自北京的移民,且“北京沒有別的親人”——考慮到歷史背景,陳可能是三線建設時期移民重慶的。我們都知道,自上世紀90年代為建設三峽,當年百萬大移民,談談你如何把這一歷史事件作為大背景融入故事的改編與落地?
徐昂:三峽庫區的移民往事,我們過去都看過一些紀錄片包括電影,很多的村子是整村整村都消失在水下了。這就帶給我一個聯想,當人們都遷移了,村子里的狗呢?日本版電影中,它是從秋田鄉下來的,美國版本它是從日本寺廟里來的,在中國版本中,我選擇讓它從三峽庫區里邊來,這里面寄托了我們對那個歷史時期社會變遷的某種感懷。既然這只中華田園犬來自三峽庫區,它就像是過往在重慶街頭常見到的“棒棒”(挑夫)一樣,來到距離三峽最近的大城市也就順理成章。
澎湃新聞:重慶近年來經常出現在影視劇中,人們稱之這座山城為“魔幻之都”,從樓宇中穿行的軌道鐵路,凌空的長江纜車??熬暗臅r候,你認為哪些景觀是要保留的,哪些景觀比如洪崖洞等是要不用出現的?
徐昂:目前大多數去拍重慶這座城市的片子,都在展現重慶這個城市的“魔”、魔幻。我選擇重慶這座城市,一方面是因為這條狗的出處,另外一方面我在選擇的這些場景的時候,并不特意挑選它的“奇”與“特”,而是看重那些比較有人間煙火氣的,有市民溫度的,以及更具備當年時代特質的地方。像網上那些所謂的重慶必去打卡地之類,在當地人看來早已見怪不怪,他們更多的是記得街邊的小面館里拌的涼菜,自家房頂當年的聚會,在院落里舉辦的婚禮,大家記住的是這些。同樣,我們在這座城市也并不是在尋奇。
再有,就是關于忠犬八公這樣的故事,等待以及等待的場景是很重要的。如果把這事兒放在北京大望路地鐵站,我現在的家就在這附近,大家會覺得這事兒不成立——幾年前,一條家養的狗在這里跑丟了,到處亂竄,結果還上了新聞。要是讓一條中華田園犬在北京CBD守了十年?這事兒聽來就不可信。
我們這部電影的編劇是重慶小說作家張寒寺。他陪著我們來到重慶后,我先就發現這是座被江水隔開的城市,住在江這邊,工作在江那邊,對于很多重慶人而言是一種日常的生活經驗。而這種每天的“分別”在人類看來或許習以為常,但在一條小狗的眼中,我們知道動物是不會或者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電影中的八筒至死也沒有過得了這條江,我們只讓它在追隨主人死后,同陳敬修一起坐了纜車,有一個浪漫的結尾。
非常湊巧的是,當我們來到長江索道的時候,那就有一條土狗在等人,不知道它在等誰,只是在看了我們一眼后,起身就跑掉了,這讓我愈發相信這個等待的故事放在重慶是可能的。而且這座山城高高低低,有很多車輛上不去的地方,犄角旮旯都能看到小貓小狗,總體而言重慶還是一座對小動物比較寬容的城市。

澎湃新聞:拍電影但凡涉及動物,便是主創面對的最大的難題。談談大黃一角的選定,在片中起碼要出現幼年、成年兩只中華田園犬。為何選定這一犬種?談談訓練以及哪場戲最難拍?
徐昂:為了拍攝這部電影,我們實際上前前后后找來了18條中華田園犬。拍動物的電影是非常復雜的,因為人的表演可以是一種戲劇式的記錄,而動物的表演最終呈現一定是愛森斯坦蒙太奇式的剪輯。具體到狗狗演員的挑選,這里面首先就涉及犬種,這也關系到電影上映后,作為創作者會聽到觀眾什么樣的議論。
我不想拍一部寵物化的電影,那么用一條非常規訓的京巴就不合適,同時那個年代市面上遠沒有現而今這么豐富的犬種,柴犬、斗牛犬這些都還沒有那么常見,而且高寒帶的犬種也不合適出現在重慶這么一個炎熱的城市。想來想去,還就咱們的中華田園犬,它出自庫區云陽縣的農家,這是最合適的。
選定中華田園犬之后,還要花很多的時間去培訓,而且這些狗很多來自菜市場的“劫后余生”,對人類很不信任,信任關系的培育就要一兩年的時間。電影中有一個讓小狗叼著報紙回家的情節,從入畫到出畫,它要叼著報紙從樓梯上下來。但這條小狗特別小心翼翼,叼著報紙下臺階前,因為報紙遮擋視線,它每到這兒都會放下報紙再下樓。那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拍,一條成功的鏡頭在電影里只有四五秒鐘,但我們拍了可能不下三四十遍。這里面還涉及如何訓練的問題,我們需要小狗在電影中的動作,看起來都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像一條警犬那樣訓練有素,讓一條小狗具備生活化“表演”的能力,這可真是太難了?;旧纤ぷ靼雮€小時就累了或者倦了,全組人都得等著,讓它休息好再說。這不是說現場換條狗就可以了,還要考慮到鏡頭接起來不能跳戲。
我們從一開始設計訓練和拍攝方案時就定下了一條規矩,不強迫這些狗狗做任何它們不愿意做的事情。電影里有場小狗游泳的戲,為此我們訓練了幾條成年犬一年多,有些小狗就是天生怕水,只能循循善誘,發現它們中哪一條是可以完成這項任務。再有就是人和狗都在的戲,人可以干預狗的發揮,但電影里有讓兩條小狗“談戀愛”的戲,這人是真干預不了,它們要是互相看不對眼立刻就能打起來,如何讓它們間能有那“繾綣”的幾秒鐘?一等往往也是一天。

“不管觀眾得到了A還是B,都不影響這部電影的表達”
澎湃新聞:馮小剛、陳沖兩位演員是如何選定的?他們兩位也有導演的身份。我也很想知道,大家都是做導演出身,在片場如何互動?
徐昂:小剛老師作為導演,他在很多問題上都是有自己獨特的審美,而表演本身,我覺得就是一種審美的過程。小剛老師此次用了一種非常生活化和克制內斂的方式,他沒有選擇一些特別矯情和刻意的塑造方案。我特清楚如果找來一個職業演員去塑造的話,他會有什么樣程式化的表演,包括在哪個點上他會刻意地去強化人和狗之間的游戲感,而這樣的表演恰恰是我們這次不需要的。再者說,小剛導演畢竟是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在我們的男演員里掰著指頭數也有他這一號,而且又是演一位在重慶的北京移民,這對他而言太駕輕就熟了。
陳沖老師是這樣,當確定了由小剛老師來演陳敬修的那一刻,片中他的太太李佳珍的人選就像量子坍塌一般范圍驟降。要找一個和小剛老師搭戲,且在表演審美上也不差的演員并不容易,特別在影片最后一部分(陳敬修死后)她的戲份尤為吃重,這個角色在某種意義上是難演的。你提到徐帆老師,她當然是位好演員。徐老師是湖北人,要說在方言上稍作調整也完全沒問題,但如果讓他們夫婦來演“夫妻”,觀眾會帶著別的東西來看電影,就不能代入到劇情里該有的人物關系。最后我們還是請來了陳沖老師。
拍戲過程中,我們仨處得特別好。我和小剛老師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誼,陳沖老師拍完戲還要回美國,大家有些日子沒見了。實際上,我們仨在審美和判斷上是比較一致的,在片場我們大部分時候的選擇是不謀而合的,不會有太大的分歧。有個別場的戲,當我們遇到特別棘手的問題,小剛老師在他的經驗中一定有自己的解決方案,陳沖老師和我也都有各自的解決方案,那么我們就把各個方案都試一下。到最后我們發現,拍動物電影,還是要先尊重動物的狀態(笑)。

馮小剛、陳沖在片中飾演夫婦
澎湃新聞:作為戲劇導演,你過往對于臺詞的雕琢有口皆碑。片中重慶話的演繹,有何亮點?
徐昂:在我執導的《忠犬八公》中,實際上是放入了我們對過去三十年中國歷史的很多記憶——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社會實際上長時期處于一種城鄉的二元割裂、到了改革開放后,尤其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城市化的進程是大大提速了的。某種意義上講,即便在城市,我們也會生出一種自己是“移民”之感。就說我,小時候長在北京的大院,但這幾十年我周遭的環境一直在劇烈地變化。我曾經帶著一位朋友去看過自家的老宅,到了才發現那棟樓乃至那邊區域早已物是人非,準確地說物也不“是”了。我這才明白記憶中的老地方其實是它盛年時的光景。這個時候,即便我沒有離開所謂故土,依然會生出一種漂泊感。
我們可以拿馮小剛導演早期的賀歲片舉例,基本上都是北京話的呈現,但你現在再完全用北京話作為創作語言來拍電影,你可能會發現它已經無法對應當下的北京了。在一次我同王朔老師私下的見面中,他就提到了自己的困惑,認為自己如果再用北京話創作小說,給人的感覺就很像是在講1949年之前,或者上世紀80年代的事兒。而今整個中國的語言系統實際上都在“去中心化”,大家是在講一種類普通話,在北京你聽到的“普通話”,只是就著地域色彩夾雜了一些北京話的普通話,到了上海也是如此,基本上都是普通話加一些在地方言——它不是本鄉本土道地的語言,也不是標準化的普通話。這背后的原因在我看來,是整個國家的城市化進程太快了,所以我們在電影中也加入了一層感傷的基調——當周遭的環境在劇烈變化,過往許多人情味,包括人們曾經交往的方式也連帶消散或者說淡了。

導演徐昂在電影《忠犬八公》北京首映禮
澎湃新聞:電影故事的時間線片中并沒有明顯的交代,而是通過電視中足球比賽的畫外音讓觀眾懂的自然懂。從甲A時代國安踢申花9:1,到中國國家足球隊輸給泰國隊1:5,大致推斷故事是從1997年至2013年,這點請你談談?
徐昂:你已經總結得很好了。我覺得是這樣,不同的觀眾看這部電影會有不同的體驗,你如果篩得細,會看到故事之外很多東西,如果你就把它當成一部人狗情未了,也不妨礙欣賞?;氐皆蹅儾稍L一開始我說的話,不管觀眾是得到了A還是得到了B,我覺得都不會影響這部電影的表達,因為A和B我們都表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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