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丝瓜视频▓无码免费,99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大长腿白丝被c到爽哭视频 ,高清无码内谢

澎湃Logo
下載客戶端

登錄

  • +1

回望來路⑨ |赤土:循環

南音
2023-03-26 15:56
來源:澎湃新聞
? 市政廳 >
字號

  

沒有電話的時候,一旦有人去世,村子里就會派出信使,通知死者分散在各地的遠近親戚。信使帶著特殊的信物:一把夾在腋下、傘尖朝后的雨傘。他們通常在早上匆忙出發,沿途問路,難免引起猜測和問詢。死亡的消息就這樣被傳播到周圍村莊。孩子們從學校里回到村子,立刻可以感受到不同氣氛。那的確是死亡的氣息,抑制了日常生活的例行性質。指導葬禮儀式的和尚或道士——他們都不是真的出家人,而是通過家族或師徒傳承的巫師之流,只是借用了一種官方宗教的身份,同時在巫術實踐中借用了制度化宗教的某些概念、術語、圖像和儀式結構——被匆匆請到死者家里,隨身帶來一只紙扎的仙鶴。一支極長的青竹竿豎了起來,仙鶴縛在竹竿頂上,隨風搖擺不定。仙鶴很美。圓鼓鼓的白色身體,焦墨繪就翅膀,有丹頂、長腿、長而尖的喙,雙眼圓睜。它們是神靈世界的信使,還是死者那剛剛離開軀殼的魂魄,我也無從得知。儀式世代相傳,早已變成充塞著符號的復雜流程,但許多符號的所指已經丟失在了口傳的歷史中。 

巫師作為一項有價值的職業或說副業,也經歷了社會革命和文化革命的洗禮,能延續下來并在1980年代之后得到復興,完全有賴于隱藏在革命話語之下那人生如寄的底層信念。肉身只是靈魂寄居的場所之一,它們將經歷痛苦的磨合,但最終要一分為二,各自走向自己的未來。肉身腐朽而靈魂不滅,后者將加入不斷延伸的祖先譜系,以及在最好的情況下,竟然有機會列入相當于半神半人的位格(同時兼任作為祖先對后代的家族責任。這種責任無論如何不可解除),比如進了佛教中的西方凈土,又或高升到道教信仰中神仙所居的邈遠仙境。無論哪種極樂世界,村人都持存而不論的務實態度,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地獄變的圖像吸引。那些圖像講述了生命在殘酷的因果律支配下不斷輪回的過程中,重生將以審判和清償為前提,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一生中有意和無意的所作所為負終極責任,而懲罰的血腥程度是令人顫栗的。 

在靈堂四周懸掛繪有地獄變圖像的掛軸,是葬禮儀式開始的標志。香案就緒,死者的姓名前冠上了“顯考”“顯妣”“伯考”“叔妣”之類字樣,死者的身份根據他/她在血緣網絡中的位置(取決于是否有直系男性后代)得到描述,各種神靈的牌位已立好,香爐中燃起線香,據說靈魂此時存續的狀態與線香燃燒后的煙霧類似,裊裊不絕但非常脆弱,需要悉心維護。一張方桌放置在香案之前,四面系著有刺繡的帷幔(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如何在革命年代保存下來的),香案后方用竹片和布匹(通常是被面——以前被面是尋常之物,被套流行后,要找到被面已頗不容易)搭建的臨時屏風。屏風將室內空間一分為二。屏風之前是生者的世界,屏風之后則是葬禮期間停厝死者棺木的場所。在棺木被特制的長鐵釘釘死之前,屏風和后墻之間這塊幽暗的地方,是一個地位未定的空間。如果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請記得,如果繞著棺木行走(在葬禮上是很常見的儀式),往往會在不經意間透過半開的棺材看到死者的臉——放心,此時臉上蓋著一張對折的黃裱紙。 

據說黃裱紙是加了姜黃汁的竹紙。其中不乏光滑細膩的品種,和用來寫字的白竹紙類似,但有些十分粗糙,甚至散發出淡淡的霉味,我一直懷疑它們的原料用的是稻草。黃裱紙裁成適當大小,用有著半圓形刃口的鋼鑿均勻地敲出一上一下兩個半圓形印記,是陰間流通的貨幣(而不是像江南地方那樣夾著錫箔疊成元寶)。有長遠眼光的子女會在每年中元節前后購置黃裱紙送給老人,相當于為另一個世界中的生活提前儲蓄。這個過程可能延續數十年之久。我祖父就儲蓄了差不多兩大箱黃裱紙,有些裁切過了,有些沒有。這是他意外長壽的后果。我小時候常為祖父收藏的黃裱紙敲鋼印:將小木凳墊在一疊紙下方,左手執鑿,右手執木槌,如果敲擊力度把握不好,就會敲穿紙,在木凳上留下一道痕跡。小木凳上重重疊疊的印痕證明我祖父不但此生注重實際,還會把這種人生態度帶入另一個世界。至于那個世界依照何種邏輯運行,鑒于無人死而復生,實際上誰也不知道。黃裱紙在葬禮上的消耗量相當可觀,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在網上銷售時被定義為祭奠死者的專用紙。其實黃裱紙用途廣泛,比如可以卷起來捻成紙媒——紙媒不是指我熟悉和熱愛的報紙和雜志,而是打火機和紙煙沒有普及之前,吸旱煙的人保存火種的工具。我祖父就擅長卷制紙媒。黃裱紙制作的紙媒點燃后火頭很大,但只要一甩,火苗就消失了,紙媒進入不充分燃燒狀態,再要用時嘬起嘴唇用力一吹,火苗就會再次升起。和很多看似簡單的事一樣,卷紙媒和吹紙媒要有些技巧,掌握起來頗不容易。在赤土方言中,黃裱紙因此被稱作媒子紙。 

我見過另一位卷紙媒和吹紙媒的高手,是為我們村主持葬禮儀式的巫師,姓羅,個子不高,人很瘦,因為常熬夜,氣色性情自然與日落而息的農民不大相同。除了種田,這位羅師傅做什么都很精通,決斷快,人很謙和,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與身形不相匹配的穩重——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權威這個詞形容的正是這種狀態。 

大多數村莊有自己的葬禮傳統,世代邀請同一位巫師主持儀式,直到他將這項工作轉交到兒子或徒弟手中。我記事不久就知道,葬禮儀式實際上有不同的套餐可供選擇,不同套餐之間的區別主要體現在時間長短上。有些葬禮可能持續一周甚至更久,短的不過一天一夜,大多數情況則介于兩者之間,有三天或五天可供選擇。還有些微妙的區別,比如在葬禮持續的幾天時間里,每天有幾場固定的法事,但死者的后人或親戚朋友也可以臨時下單,增加法事的場次。最終計算費用,不但需要計算天數,也需要計算場次。巫師當然有自己的團隊,通常由巫師成年的兒子和徒弟組成,也經常邀請同行襄助。巫師同行構建和維系這個彼此襄助的職業網絡的原因和效果都很微妙。一來,儀式中某些部分規模較大,需要較多參與者負責樂器伴奏和唱贊,任何獨立的小團隊都無法單獨進行;二來,儀式主要在夜間進行,如果葬禮持續時間較長,意味著參與儀式的人需要熬夜,難免要輪流休息。只要死者家庭經濟上能夠承受,邀請或參與同行主持的儀式,不但可以交流技術,還可以控制競爭。巫師行業的競爭當然不會公開進行。葬禮儀式是一種特殊的服務商品,死者家庭和村莊需要的是可預期性,價格長期穩定,所以這個行當的競爭不會是由創新或價格戰導致的。當一位巫師老去,通常會打算將客戶留給大兒子,只有后者不能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競爭才不可避免。這里面起主要作用的往往是偶然。巫師也是人,難免犯錯,或者死者太多,忙不過來,又或者巫師本人和客戶死在同一時間,這些都可能導致死者家庭改變傳統做法,另請巫師。巫師之間彼此支持,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偶然事件對行業格局的沖擊。 

平常葬禮儀式不乏戲謔色彩,巫師有時公開對女人調情——這似乎是所有民間表演都必不可少的元素,哪怕是在葬禮上,也不例外。觀眾較多的時候,他們會把帶有性暗示的句子夾雜在常規唱段里,這類句子有些是例行性的,有些屬于臨場發揮,不管是哪一種,都會引來現場女人們心領神會的哄笑。當然發笑的人不會是死者的近親屬,大多數男人也裝作沒聽到,偶爾有失笑的男人會被看作缺心眼,但也不會引發任何爭執。“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一句話,用來形容葬禮中這部分內容真正合適。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份(以娛樂的方式)永存。 

儀式的完整性就像巫師的敬業程度,無法從外部簡單驗證。最懶散和最滑稽的巫師,處理葬禮上那些關鍵部分時,也總是表現得畢恭畢敬,因為他們的職業聲譽取決于此。這些環節通常是嚴肅乃至莊重的,特別是那些在深夜舉行的溝通生死的儀式,經過一代代人完善,令人有盡善盡美的感覺。它們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其中絕對的世俗精神和人本色彩,而沒有宗教的超越性。儀式反復申述的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悲傷,但情緒是克制的,絕不任其泛濫。如果死者是女性,在一場重頭儀式上,巫師將歌唱死者人生不同階段中的復雜感受,特別是她通過婚姻從少女變成妻子和母親時經歷的身體和心理變化。唱詞尤其著重描述女性初次生育的艱難過程,按照十月懷胎的順序,歷數她們從受孕到生產的過程中感受到的疲勞、困倦、痛楚乃至羞恥,繼之以一個手忙腳亂的年輕母親在貧困中養育嬰兒的種種難處和悲哀。我至今記得少年時聽到整段唱贊時內心受到的劇烈沖擊:無從說起的生活細節可以魔術般地被語言和音樂轉化成另一種事物,并從外部擊中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極為細致的觀察被納入高度程式化的語言框架,依照簡單但不斷循環的旋律宣之于口。唱腔照例帶有淡淡的哀傷,但因為唱贊者是男性,這種哀傷就仿佛來自悼亡的丈夫、喪女的父親或失去母親的兒子的視角:那不是再現,而是對再現的再現。 

正月懷胎正月正,猶如露水灑花心; 

露水灑在花心上,不知孩兒假是真? 

二月懷胎不多時,手酸腳軟路難行; 

眼花不見穿針線,放下絲鞋懶轉身。 

三月懷胎三月三,三餐茶飯吃兩餐; 

一日茶飯不想吃,只望紅日落西山。 

四月懷胎插田忙,為娘又想百般嘗; 

又想東園桃子吃,又想西園李子嘗。 

五月懷胎是端陽,梔子花開滿園香; 

蒼香插在金爐內,是男是女分陰陽。 

六月懷胎熱炎天,燒茶換水懶上前; 

體貼丈夫幫一把,懶惰丈夫站過邊。 

七月懷胎正立秋,猶如懷中抱石頭; 

八幅羅裙長攜帶,好似葫藤結石榴。 

八月懷胎桂花黃,五谷上倉亂忙忙; 

堂前掃地圓難轉,平地猶如上高崗。 

月懷胎在房中,房中梳頭懶動身; 

又想梳頭娘家去,又怕孩兒路邊生。 

十月懷胎離娘身,為娘腳踏地獄門; 

兒奔生來娘奔死,閻王面前隔張紙。 

一盆香水進房去,一盆血水出房門; 

丈夫一望心不忍,起訴許愿叫醫生。 

以上是我父親憑記憶為我寫下的版本,有些文字和我記憶中的發音不同,有些詞語——如他筆下的“蒼香”——很難確定是何物,還有些整句都無法理解。很可能是我父親誤記或不知與發音相對應的漢字寫法。要向巫師核實唱詞倒也不難,但無法用文字清晰記錄的狀態,卻是口頭表演藝術的一般特色。很多唱詞本身是以訛傳訛的產物。所謂校對或核實,也不過是多出一個版本,而那個版本,已經遠離了我父親自以為是的理解。正因為這段唱詞完整、細膩、生動且引人注意,我父親這樣能夠大段背誦的觀眾大有人在。唱贊者需要集中全部精神,力圖感染他的觀眾,同時也要謹防唱錯而成為笑柄。 

隨著儀式推進,無論死者是男是女,唱詞內容都會從死者的年輕時代轉入奉養不足的不幸暮年。那些冰冷的唱詞譴責子女無情,也宣泄了死者辛苦一生無非是徒勞的空虛感受: 

燕子銜泥空費力, 

為誰辛苦為誰忙? 

這種虛無不是形而上的推演,而是生命結束時實實在在精疲力盡的感覺。死亡帶走了呼吸,也帶來了徹底的休息。作為死者,現在——至少在字面上——可以松一口氣了。 

出殯前夜,將有一場儀式模擬死者生前走過的漫漫長路。這里姑且稱其為“取水”,因為儀式最后需要在村子公共水井里取一碗水,再回到靈堂,供奉在死者靈前。取水儀式總是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候舉行,很顯然因為那是陰陽交替的時刻。男性直系親屬捧著瓷碗,碗中點一支白蠟燭,按血緣親疏排成一隊。這支疲憊(通常這時也還是悲傷的)隊伍跟隨身著陳舊冠冕的執劍的巫師,在事先踏勘過的村中道路上緩慢行走。我想死者的魂魄此時也在隊伍中,趕著要在晨光到來之前告別生者的世界。一支喇叭在前,一只小銅鑼在后,彼此應答,巫師以夢幻般的吟誦相唱和,偶爾一條短短的鞭炮丟入黑暗,發出劈劈啪啪急促的爆炸聲。除此之外,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一切,村里家家門戶緊閉,對外面正在進行的儀式充耳不聞。冬天(太多死亡發生在這個季節),小路兩旁厚厚的衰草上結了薄霜,踩上去很不真實,加之熬夜到了最困倦的時刻,生者也恍恍惚惚,似乎眼前身后并非人世間。失魂落魄的隊伍繞著大圈,終于抵達水井時,東方已經漸漸發白,天光將要照亮銀色的水面。和江南地方那些開口窄小、加了很高井欄的城市水井不同,鄉下水井基本敞開著,呈馬蹄形,有幾級臺階通往井口。此時此地似乎打開了通往幽暗世界的秘道。那里既是生者所飲,也將是死者所息。儀式進程至此明顯加快,緊張氣氛隨著地球自轉彌漫開來,直到取水結束,人們匆匆回到靈堂才會消散。 

取水儀式利用了許多二元對立的元素,黑暗中的火光,靜寂中的聲響,水與路,都隱喻了死者世界(陰間)和生者世界(陽間)的對立和轉化。然而沒有、也不需要有人了解儀式的結構、復雜的隱喻及其背后的觀念,甚至也很少有人能夠評估儀式的功能。因為在這個緊要時刻,巫師的表演并沒有觀眾。大多數生者沉入睡夢的時刻,巫師還帶著死者頭腦和手腳都已麻木的后人,在暗夜中的小道上行走,在靈堂里一遍一遍轉圈,直到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進入難以自控的崩潰邊緣。 

喪事已經進行幾天,天一亮就要收尾,靈堂里凌亂不堪,巫師們才漸漸進入亢奮狀態。靈堂前用桌椅搭起兩座高臺,一匹白麻布系在高臺之間。一座象征性的橋梁:這將是死者靈魂在人間的最后一段道路,一段前路茫茫而后路已經失卻的孤獨旅程。巫師必須小心再小心,因為他們進入了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灰色地帶。死亡有如蟬蛻殼,蛇換皮,遺棄肉身的魂魄可能去往長生不死的境界,但過程有賴通靈之人扶持。要防止魂魄飄散,還要抓緊轉瞬即逝的時機,因此有特制的紙幡為其引路,音樂急促,唱贊低徊,巫師的表演進入完全脫離外部期待和評價而僅由專業人士內部掌控的階段。每當儀式進入這個階段,我都要一邊克制自己的睡意,一邊試圖從舞蹈和唱詞中把握葬禮儀式抽象的本質,但往往只是體會到靈魂附身般的輕微戰栗。我不止一次被巫師這個職業吸引,想要成為其中一份子,這段表演應該是主要原因。 

然而,當出殯時刻終于來到的時候,死亡已經擺脫了它所固有的靈肉二元論色彩,似乎在這一天天亮之后,死者的魂魄就與生者世界無關,接下來無非和種地一樣,將死者停厝或埋葬在事先選定的位置。不值錢的遺物、各種儀式用品、甚至冗長的儀式過程中產生的垃圾,都被運到村莊邊緣距離墓地不遠的地方,堆起來付之一炬。火帶來凈化。這種做法并不是純粹基于抽象的和理念性的理由,也有物質的和經驗的依據,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有充分的合理性,雖然我記得的總是暖烘烘的感覺以及對火災的擔心。 

長期以來,雜姓移民村沒有固定的家族墓地,死者橫七豎八地葬在山岡東北側,從一個側面俯瞰國道(以及后來的單線鐵路)經過。在國道和這一側山岡之間,有一片光照不足的楔形水田,山岡本身被開墾成了旱地,在那些窄窄的長條狀地塊上種了番薯(“紅芋”)。番薯耐旱,生在地下的塊莖主要成分是淀粉,長在地表上的藤蔓很長,有對生的心形葉片。番薯的塊莖、藤和葉都可以被用作養豬飼料,后兩者煮過之后有一種特殊的潲水味,我至今無法忘記。番薯是我父親喜愛的食物,但不能多吃,因為年輕時長期以番薯作為主糧之一,給他留下了胃酸過多的毛病。 

人葬在地下,就好像種下一顆巨型番薯。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從集體經驗的角度理解這句話,可能比村上春樹從存在主義言情小說角度所做的解釋更加妥帖。死者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村莊生活,就像番薯以自己的方式參加能量與物質的循環。死者長已矣,托體同山阿,是謂也。 

小時候我可不能像現在這樣豁達地評價那些分散在灌木、雜草和番薯之間的墳墓。它們實際上為我在村莊里的活動劃定了邊界,就算是白天,也仿佛有什么阻止我去山岡的那一側。尤其令我感到苦惱的是單獨走夜路時,每當接近這片山坡,我就會心跳加速,四下似乎變得比其他地方更黑暗,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背后正靠近我,我幻想有人對我的后頸吹氣,幻想一只手即將伸上我的肩頭,甚至想過有人在惡作劇地踩我的鞋跟。我心里驚叫一聲,撒腿就跑,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必須跑到有人家有燈光的地方,才能慢慢停下來,接著急轉身,確定身后除了安如磐石的夜色外,沒有其他東西。但當我與夜色對視的時候,它顯露出的安靜并不包含任何答案。赤土的夜色是不置可否的,過去是如此,至今猶然。 

上中學后有晚自習,散學后大群學生結伴回家,先要沿國道走上一段,沿途便三三兩兩地折下了國道兩側的村道。到赤土一帶,身邊只有二三同伴,他們比我年長,比我長得高,喜歡捉弄人,很快就悄沒聲息地走上了前。我追不上他們,又不愿示弱,只好硬著頭皮孤身穿過墓地所在山坡下那片楔形水田。這是一段過于煎熬的路程。為此,一年后我不再走讀,欣然開始了住校生活。 

恐懼并不是隨著我日漸年長就自然消失的。這里面有一個自我勸服的過程,但發生在一個特別的時機,看上去我就像是一夜之間換了個人。至于為什么會如此,我想,恐懼來自死亡,對恐懼的克服同樣如此,但那是另一種死亡,是意外事故導致的非正常死亡。

其實,非正常死亡未必都來得意外。比如自殺,往往在自殺之前很久就能看出端倪,很多人都和死者本人一樣,為接受和實施自殺進行了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在這種極端的死亡事件中,死亡和死亡的方式已經注定,人們等待的無非是死亡的意志最終出現。我不是說自殺無法干預,而是對導致自殺發生的那些因素,人人都束手無策罷了。 

和慢性衰竭導致的死亡不同,非正常死亡留下許多無解的謎題,也帶來長久的不安。這種不安潛藏村莊表面平靜的日常生活之下。在隨后幾年甚至幾十年里,創傷不時還會從言語偶然斷裂的地方流露出來。為了把非正常死亡從日常倫理的框架中排除出去,圍繞著這些死亡事件舉行的儀式不再有撫慰人心的目標,儀式很短,日常生活的延續性和同一性不會穿插在葬禮之間。圍繞著非正常死亡的儀式是凌厲的,氣氛凄慘,惶然,緊張,處處昭示著日常生活因這類死亡發生了斷裂。

我想起199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我獨自從學校晚自習歸來,剛從國道轉入鄉村道路,遠遠望見楔形水田對面的山坡上有什么東西在燃燒,紅色的火舌不斷迸射出白色火花,席卷著黑煙沖入天空,似乎空氣的一部分也著了火。零零散散有些男人緊張的呼喊,似乎在指揮什么,卻沒有人應聲。這些無人回應的呼喊于是被黑夜吸收了。事后想來,那是村里的男人們是唯恐干燥的氣候導致火勢蔓延,燒到山坡上的草木。目睹儀式幾乎失控,我回到家,卻什么都不敢問。天亮后人們對葬禮過程也不發一言,導致我對其中細節全然無知。所知的無非一個中年男人死于非命,深夜中舉行的儀式相當于精神救濟,主要是預防他的魂魄因為猝然慘死而變成某種惡靈。 

可能是一兩年后,我遠遠經過那片墳地,一個問題突然從心里冒出來:人死后到底去了哪里?如果靈魂真會脫離肉體而存在,如果靈魂真的進入了距離村莊不遠的平行世界,如果那個靈魂所居的世界也是熟人社會甚至是宗族社會,如果死者的世界也還需要用錢,那里和這里又有什么分別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個世界一定也會擁擠不堪,一定也有貧富分化,一定也是恃強凌弱的吧?如果活著時軟弱、無能、任人擺布卻無可奈何的人類,死后能變成擁有自由意志的鬼魂,甚至有支配生者的能力,人為什么會怕死呢? 

世界的一重帷幕突然在我眼前脫落了。 

在人的一生中,總有些這樣的時刻,即使是一顆少年人的心,也能感受到類似滄桑的滋味。不僅在個人意義上如此,那也是歷史的循環突然中止的時刻。它帶走了恐懼,也帶走了和伴隨恐懼而來的豐富的感受力。當2000年將要來到赤土的時候,新世紀帶給鄉村的變化之一,正是恐懼和感受力的同步喪失。那是1990年代里發生的事給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世界留下的烙印。不僅是我失去了天真,所有成年人也要重新成年一次。新世紀和過去很不一樣。這是一個敢作敢當的世紀,就像18世紀來到英國,19世紀來到法國和德國,20世紀來到美國,活著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都發生了很大變化。 

非正常死亡的葬禮和尋常葬禮的區別之一,是少了些程式化的哭聲。在尋常葬禮上,哭是一種精心準備的表演,它們標示出葬禮的不同部分,往往在前一部分結束或下一部分開始的時候插入儀式進程。每一句哭聲都是突然爆發出來,繼之以悠長和多次轉折的哭腔,再以短促的喉音收尾。每個村莊都有些葬禮上哭喪的專家(都是中老年女性,比如我母親),她們維系著葬禮中的情感成分,防止儀式淪為純粹的事務性流程,也提醒活著的人在葬禮上表現得體,做到行禮如儀。這種技巧并不需要正式傳授,通過模仿就一代代傳承了下來。但隨著葬禮流于表面,掌握哭之藝術的最后一代人已經老了。等到她們去世,作個人情感表達的哭聲也許還是會有的,但作為儀式的一部分維系社會的哭聲,將不復存在。常見的死亡也將變得匆忙、草率,就像一個接一個的非正常死亡。 

    責任編輯:王昀
    校對:張亮亮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1
    收藏
    我要舉報
            查看更多

            掃碼下載澎湃新聞客戶端

            滬ICP備14003370號

            滬公網安備31010602000299號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

            反饋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江市| 化德县| 天气| 西充县| 东丽区| 南丹县| 张家港市| 福安市| 杭锦后旗| 濮阳县| 宾阳县| 班戈县| 北川| 安塞县| 承德市| 濉溪县| 临朐县| 耒阳市| 蕲春县| 凤凰县| 湘乡市| 厦门市| 象山县| 昌乐县| 沈阳市| 逊克县| 阜新市| 香港| 青铜峡市| 曲水县| 镇巴县| 沾化县| 南城县| 扬州市| 扎鲁特旗| 沙湾县| 当雄县| 平度市| 收藏| 临澧县| 营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