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口袋，我們總能摸到一把通向家的鑰匙。

穴居野處，構(gòu)木為巢，起朱樓宴賓客，再到1979年中國首套商品房問世，千百年不變的是，政府借經(jīng)濟行為推動發(fā)展，人們努力工作換取住房。過去二十年，房子再度變成了最昂貴的商品，有人只求立錐之地，有人投資炒賣牟利，也有人孜孜于日常起居品質(zhì)。這里不僅是庸常生活的中心，也是人生預埋的草蛇灰線，更是當代家庭最激烈的角斗場。個人命運千差萬別，我們曾經(jīng)作出的選擇，不可思議的沉重了起來。

當窗戶的光代替星星在夜空閃耀，幸福、幸運，幸與不幸的分野似乎充滿偶然與不可知，可回望決定命運的路口，一切真是如此嗎？

本系列采訪不同背景的居民，從房子出發(fā)，再次游歷我們抵達的此時此地。

沈超和同事們喝過酒的啤酒店，在兩個月后終止了與公路商店的合作關(guān)系。

三個男人站在長樂路一家啤酒店外，拎著一瓶啤酒，面面相覷。

九月底的上海，天很悶熱，到晚上七點半還有天光，公路商店門外扎堆的年輕人剛開始聚集。沈超和幾個同事在抖音刷到這家店，這天拜訪完客戶，正好在附近，就結(jié)伴來湊個熱鬧。平日工作應酬經(jīng)常陪客戶喝酒，但這次不用看甲方臉色，挺難得。

王安憶描繪鄉(xiāng)下移民到上海為生計奔波苦惱；張愛玲寫都市男女在梧桐樹下自顧自憐。在普陀區(qū)工地上干了五年，他們體驗過前半個上海，現(xiàn)在來看看后半個，卻是有些距離感。

真如副中心建筑工地，沈超（左）和同事。

沈超是無錫人，所在建筑公司承接普陀真如副中心主樓的幕墻工程，作為乙方項目經(jīng)理在上海駐場。公司給他和幾個同事租了間酒店式公寓，李嘉誠投的項目，2006年長江實業(yè)用22億元投標拿下普陀區(qū)這片地，當時上海中環(huán)規(guī)模最大的項目，規(guī)劃的總建筑面積近120萬平方米。但之后十五年，只有零散幾棟酒店式公寓建成售出，沈超和同事們就租住在其中一棟。

結(jié)頂中的真如副中心

沈超所在公司的工人正在安裝玻璃幕墻。

用時下人們最熟悉的語言來描述一番：

李嘉誠重金打造皇家之風，世界五百強開發(fā)商長江實業(yè)開發(fā)，真如板塊核心地段！

高尚領(lǐng)域電梯公寓，33樓高區(qū)大平層（共38層），總建筑面積107平方米，三室兩廳，兩室朝南，裝修非常新，超低單價7萬一平方米！

小區(qū)位于禮泉路700弄，全上海唯一大面積通燃氣公寓，無需社保戶口，不限購不限貸，樓下就是地鐵11號線真如站，7、14、15、20號線步行一公里可達。

業(yè)主2013年搖號是第一順位選了這套房子，原本裝修給兒子當婚房，因移民忍痛出售，房內(nèi)家具家電全送，真正拎包入住，價格到位隨時簽約。

禮泉路689弄高·尚領(lǐng)域高逸尚城北區(qū)38號樓，沈超和同事租住的三居室平面圖局部，客廳中間擺了床和沙發(fā)，南側(cè)靠窗堆放著他們的鞋子和衣服。

·樓盤

站在工地樓上，沈超能看到自己居住的小區(qū)。

高尚領(lǐng)域居民多是租戶，這一帶商業(yè)發(fā)展滯后，周邊商鋪開了又關(guān)，只有樓下的全家便利店屹立不倒，偶爾想改善伙食，沈超和同事要走3公里去環(huán)球港。

MCN工作室、按摩理發(fā)、醫(yī)美整形機構(gòu)都在樓內(nèi)租房辦公，也有不少網(wǎng)紅住在這里。沈超坐電梯經(jīng)常看到高挑美女，看多了能看出些眉目，“要是這片因為疫情封掉，上海一半的夜場怕是都要關(guān)掉。”

上世紀末的真如環(huán)境臟亂，1996年銅川路水產(chǎn)市場開業(yè)，次年真光路果品市場開業(yè)，地面流著污水，喇叭聲嘈雜，貨車、摩托車、自行車都擠在路上。十年后，長江實業(yè)拿下水產(chǎn)市場對面的地塊，被這一代居民視為真如即將崛起的象征。又一個十年過去，2016年水產(chǎn)市場終于拆除，沈超和同事們在這一年來到此地，開始參與建造那座被期許已久的未來浦西新地標，真如副中心主樓。

站在工地天臺，能看到遠處的陸家嘴。

·客廳

室友小佘和他的床。

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客廳里有張床，是同事小佘搭的，這套房子三個臥室住四個人，他剛?cè)肼氁粋€月，只能住客廳。公寓沒有露臺，洗了衣服也都掛在客廳，晾衣架下面是五顏六色的鞋。客廳最整潔的地方是餐桌，因為不常開火，上面只擺著紙巾和餐墊。

剛到工地駐場時，辦公室還沒搭好，一群人都窩在客廳辦公。沈超當時的領(lǐng)導每天很早來，很晚走，“來的時候我們還在睡覺，晚上到飯點了又不走。”工作生活沒有界限，感覺很糟。

后來日子規(guī)律起來，七點半起床洗漱，八點去全家買點早飯，再走十分鐘到工地辦公室，中午吃盒飯，下午五點下班，不用應酬客戶的時候就回家做飯，買些小酒小菜，一起吃飯喝酒聊天，玩會游戲，看看電影。

工作后接觸的都是社會人，同事們住久了彼此熟悉脾性，能聊的也聊差不多了。00后新同事小佘住進來后，第一天來就主動挑起話題，聊英雄聯(lián)盟，大家不感興趣，也禮貌熱情。工作要用電腦，小佘沒錢，大家湊了四五千給他，去外面吃飯從沒讓他買過單。日子一天天過去，幾個老住戶開始覺得小佘不懂事，吃菜總夾最后一筷子，五個人六只蟹，吃第六只的也總是他。拿到新電腦第一天，下載英雄聯(lián)盟玩了一整天，檢查工人干活的時候也在玩手機，工作上經(jīng)常要同事幫他擦屁股。

沈超和同事們的工作現(xiàn)場環(huán)境。

“思想上活躍，身體卻很懶惰，現(xiàn)在這樣的年輕人很多。”一個月后得知小佘想辭職，他們都不惋惜，倒是期待起來，有形形色色和他們自己不一樣，也和小佘不一樣的新室友出現(xiàn)。

·臥室

沈超和他的臥室。

沈超住朝北次臥，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他喜歡看電影，唯一加裝的娛樂設(shè)施是投影儀，床頭柜上有花露水、紙巾這些生活日用品，空面霜盒堆著煙頭。另兩個臥室都只有一張床、一組衣柜、一個床頭柜，家當很少。

同事周峰和他的臥室。

他們都習慣了漂泊生活，這里居住條件不算差，最大的問題是噪音。附近遍布工地，五年來施工噪音沒停過，后來慢慢習慣了，小區(qū)住的網(wǎng)紅開始越來越多，到晚上十一點，就能聽到樓下發(fā)動機轟擊油門，聲音暴躁，大伙趴在窗邊看著樓里的少男少女坐上跑車離開，第二天清早上班時遇到他們打車回來。再后來，樓頂天臺開了一家私人會所，經(jīng)營轟趴館，還有個游泳池，疫情前周末深夜人群喧囂唱歌尖叫，一大早玻璃撞擊地面叮鈴鐺啷，是保潔員收拾啤酒瓶運下樓梯。

這么一來，早上晚上、樓上樓下的噪音都齊了。好在工地呆久了，都算不成問題的問題。

·廁所

因為不會久住，幾位租戶都懶得添置物件，怎么布置都不如打掃干凈屋子來得實在。

男人們住一起，沈超最頭疼的就是衛(wèi)生，除非每個人都有衛(wèi)生意識，不然他再注意也沒用。上海氣候潮濕，租約到期后即將搬去的房子在一樓，他更加擔憂，卻沒什么辦法。

·鄰居

退房前夜，沈超、周峰、小佘和男房東（右二）合影留念。

房東夫婦就住在沈超隔壁，1994年兩人從河北到上海做生意，攢了錢就交首付，陸續(xù)買了不少房子。2013年上海限購，他們開始看不限購的商住房。頂著李超人的名頭，高尚領(lǐng)域開盤時，200多套房子足足有1700多個人參加搖號，男房東走運搖到了1號，選了沈超住的這套朝南樓王，女房東搖到100多號， 選了隔壁朝向差些的，一下買兩套。眼下單價從三萬多漲到了七萬，接近產(chǎn)權(quán)住宅的漲幅，租售比更高。談及這筆投資，房東兩夫婦露出了微笑。

2016年房子交付，計劃著兒子和夫婦倆一人一套，好好布置了一番軟裝，不想兒子找了個韓國未婚妻立馬移民了。房東夫婦商量著租掉這套房子，當時還住在17樓毛坯房的沈超碰巧一道搭電梯聽到，雙方當天就談妥租約，順帶省了筆中介費。

月租從9500漲到10000，但新家是樓王，還帶精裝修，很不錯的交易。當晚，一伙人拎著大包小包坐電梯搬到了33樓，回憶起來，沈超發(fā)覺那天是他在上海這五年最開心的日子。

沈超和同事周峰在出租屋天臺吹風。

房東住在隔壁，起初互不打擾，后來熟了，隨時敲門進來檢查一下衛(wèi)生，幫他們叫保潔，有一兩次不滿意就自己開始上手，順帶看看房客是否守規(guī)矩，好像大學時的宿管阿姨。這片區(qū)域的網(wǎng)紅多了，帶動房價，房東說想賣房，續(xù)租的話月租要從10000漲到14000。沈超明白話里意思。做工程人跟項目走，換房子住也成了習慣。收起情緒，他在附近找了套房齡更老的三居室，房租還是一萬，剛好是公司給的預算。

項目眼見完工，離交房還有兩天，房東太太這天晚上又進來清潔房間，為下一任租客做準備。月租14000，早一天租出去就多賺500。沈超一如往常，客客氣氣，只在轉(zhuǎn)身后感慨一句，“實業(yè)難做，錢能生錢”。

沈超和工人們在工地電梯上。

·未來

沈超的床頭收著一本記事本，每次項目結(jié)束后，他都在最后一頁蓋個項目章，紀念自己參與過。在建的真如副中心主樓高285米，他有時去樓頂望望遠方，能看到銅川水產(chǎn)市場拆除后留下的大片荒地、施工中的基礎(chǔ)設(shè)施，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遠方的陸家嘴。

下班回出租屋路上的沈超。

這一帶注定會變得越來越熱鬧，只是與他們再無關(guān)系，但萬一以后有機會路過這里，“應該可以自豪地說一句，我們參與建造了這棟摩天樓。”

（李朝雁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