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二十年,他拍下一部“鄉村女子圖鑒”
原創 小晝 極晝工作室

文 | 魏芙蓉
編輯 | 王一然
攝影 | 胡國慶
被看見的“寡婦村”
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關注起“鄉村女人”這個主題,2001春節期間,西康鐵路剛通車,我隨陜南農民工專列南下廣州,專列擠滿了人。
經過秦嶺一個小站時,車門都打不開,幾個小伙硬是從車窗里爬了進來,我順手幫了一把,小伙很感激,他見我背著相機,問“是不是記者”?說他們那有個“寡婦村”,男人都死了。我問有多少?他說好幾百。
回報社后不久,我就趕往陜西省白河縣采訪,在山里轉了好久總算找到了這個金銀村,也就是小伙說的“寡婦村”。
原來是四年前河南發生一起特大礦難,死了80多個農民,而金銀村就死了42個男人,留下35個寡婦,主要集中在一個村民小組,幾乎每家都有親人遇難。
我在村里采訪了七八天,走訪了所有的死者家庭。村民楊麗鳳家情況最慘:男人和兩個兒子全部遇難,其中21歲的大兒子剛成婚。
楊麗鳳16歲的女兒經受不住打擊,服農藥自殺了,她公公看到兒孫都死光了,一口氣沒上來也死了。那年對這戶農家是個災難之年,先后死了5口人,就剩下楊麗鳳和年輕的兒媳,還有81歲的婆婆,老、中、青三代女人都成了寡婦。

●國道上偶遇背柴帶娃的女人
我曾采訪過多起重大礦難,以往主要是問責、調查事故原因等等,但這次改變了我的認知。男人去世后,留下的這些女人大多在30歲上下,她們有三種選擇:守寡、改嫁或者離家出走。大多數寡婦希望改嫁,因為家里沒了收入,他們既要照搬老人和孩子,還要種地。沒法外出打工。
那問題來了,改嫁之后娃娃扔給誰?并且許多女人做了結扎,山里人特別看重傳宗接代,誰愿娶個生不了娃的女人?
楊麗鳳選擇守寡,她說,自己改嫁這個家就沒了,誰來照管婆婆和孫子?為了穩住兒媳,把孫子、也就是這家唯一的“根”留在身邊,楊麗鳳打聽到幾十里外有個小伙的媳婦得病死了,通過親戚牽線搭橋,楊麗鳳招對方來家里做上門女婿。
這種安排在這里并不少見,并不是所有女人都甘愿接受。村子里的另一個寡婦,李桂香,男人死后留下她獨自拉扯四個孩子。婆婆的想法是干脆讓自己小兒子把李桂香娶過來,這樣不僅能把四個孩子拉扯大,小兒子還能省去彩禮,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李桂香說啥都不答應,她覺得虧你當婆婆的能想得出來,她嫁過來十幾年,是看著小叔長大的,一直把他當做小弟,現在要他倆過到一起,說出去多丟人?等娃長大了,怎么看她和小叔的關系?小叔子也不情愿,說這都成啥了,嫂子大他7歲,并且做了結扎,娶她做老婆連娃都生不了,將來誰給他養老?
婆婆仍不死心,繼續給兩個年輕人做工作,最終還是促成了叔嫂這門婚事,就在李桂香她男人去世后的第二年,她改嫁給了19歲的小叔子。
我在李桂香家采訪了兩天,幾乎很少見她說話,就悶著頭干活,每天忙完地里農活,回到家又圍著鍋臺轉,不愿和外人交流,嘴里說來說去就一句話,“要是娃他爹還活著就好!”
村里35個寡婦,35個故事,有人守寡、有人改嫁、有人帶著賠償款跑了。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在我看來是觸目驚心的。我感覺這些女人的命運好像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當家里的頂梁柱倒了以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冒出來。
回來后,我發了一篇《男丁稀落的金銀村》,外界才知道原來秦嶺山里有個“寡婦村”。但可惜的是,那時候通訊不夠發達,事故賠償也已經完成了,沒有引起更多的關注和救助。
但這開啟了我對農村婦女題材的關注。2005年,我和報社申請了三個月的采訪計劃,那時候大量農民工進城打工,有數據顯示鄉村留守婦女高達4700多萬,我覺得要關注這個群體。而且每個農婦都代表著鄉村一個側面,她們的故事綜合起來,不就是當下中國鄉村女性的縮影嗎?

●楊麗鳳和婆婆、兒媳在一起
娶親、生娃、蓋房
走進“寡婦村”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關注過農村婦女這個群體。
我38歲才開始做攝影記者,遇上寡婦村這個選題時,實際上才正兒八經干兩三年,盡管跟她們接觸過,但從來沒有深入了解,也沒有形成具體的問題意識。
三個月的專題拍攝,我先是自駕走訪秦巴地區的一些農村,也去了珠三角等外來農民工高度聚集的地方。
山里農民沒有過多奢求,一輩子就在折騰三件大事:“娶親、生娃、蓋房。”當實現了這“三座大山”的目標,腰桿也挺直了。跟隨著這個目標,對大部分農村婦女來說,她們的人生軌跡都是相似的——結婚頭幾年跟著男人出來打工,一旦懷孕、生下孩子,她們就要回到農村,負責照顧孩子和老人,跟男人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
這些年來,我相機里記錄最多的就是留守鄉村的女人。這些人當中很多一輩子都沒出過大山,哪怕最近幾年我進山拍攝,從沒坐過飛機、沒坐過火車的婦女也大有人在。
很多時候我的拍攝沒有具體目標,有些是新聞事件里的,還有很多是我在路途中、在村子里偶然遇到的農村婦女,只要我覺得值得關注的我都會拍。有一次駕車在國道,路邊遇見背柴帶娃的女人,我停下車去問她的情況,后來跟去她家,一座土坯房里,屋里竟然有6位老人,有躺在草席上動彈不得的,有傻笑的,還有腿腳不利索的……簡直成了“養老院”,男人在外打工,家里就全靠這一個女人在支撐。

●留守在家的新娘
這樣數量龐大的留守婦女總會引發各種各樣的問題。心理問題是最隱秘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有次我在老鄉家住,聽老鄉提起,村里有個年輕的留守媳婦瘋了,我來到這個婦女家,看到當時只有29歲的薛曉麗,靠在門邊傻笑,一會說東、一會說西。
聽她家人說,她原本和丈夫一起在深圳打工,生娃之后就留在老家照管公公婆婆和娃。其實他們兩口子感情很好,但那時候通訊還不像現在這么方便,留守在農村時,女人每天都給男人打好幾個電話,發很多短信。但時間長了,她男人嫌長話費太高,勸媳婦沒事少打電話,出來打工掙幾個錢不容易。
男人可能沒意識到媳婦的情感需求,兩口子為此吵了很多次,薛曉麗心里漸漸憋出了病,有一天突然把家里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徹底瘋了。具體什么原因說不好,但村里所有人都說,她是想老公想瘋了。
我把這家人的故事也記錄了下來。我覺得她很典型,也很能說明問題,很多農民工夫妻分居兩地,缺少情感交流,他們怎么去應對?留守在農村的婦女們,誰來關心她們的心理健康?
我當時的優勢是年紀大、成了家,能理解她們,也可以比較直白地去和她們聊一些話題。我也是慢慢意識到,不僅是情感需求,她們很多人在生理需求上也是嚴重匱乏的。在一個村里拍攝時,一個35歲的留守婦女說自己跟丈夫一年只見一次,我問那夫妻生活怎么辦,她說“都這把年紀了,哪里還想那個事情”。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好像她的生活就是把孩子養大、把莊稼種好。
這方面我特別佩服我在陜西遇到的一個婦女。2004年,她男人打工損壞腰椎癱瘓在床,這個年輕的媳婦把企業告上法庭,要求10萬塊的“性補償”,不然就要離婚。我很震驚,她敢大膽說出來,并且用法律來捍衛自己的需求,這樣的聲音,哪怕放到現在都是特別稀少的。

●李桂香改嫁給了小叔
“命”
關注農村女人,不僅是關注她們背后的家庭,我也希望能切入到她們的養老、教育、生育等各個方面。報社的采訪任務結束后,拍攝農村婦女就徹底成了我的個人選題,利用工作間隙和節假日,我去了更多的山村。
圍繞鄉村的生育觀我曾走訪過多個鄉鎮。超生情況自然不用說,過繼娃的現象在農村也特別普遍,本質上都是為了生男娃。傳宗接代的觀念難以改變,可憐的還是這些農村婦女。
年輕時結婚要看你能不能生、生的是不是男娃。改嫁時也逃不過,做了結扎的女人地位是最低的,一般來講,對于一個改嫁的女人,生沒生孩子不重要,年紀大一點、長得丑一點問題也不大,只要你還能再生就可以了。
這些我們看起來不公平的待遇,大部分婦女其實都默認接受。我在村里采訪,聽到這些女人最常提到的就是“命”,在很多人看來,女人不就是給男人生娃,還能干啥?和誰過都是一輩子。而且她們身邊的姐妹、親朋好友都是這么過來的。
但我作為外來人,剛開始會對很多現象特別不解,心里老犯嘀咕:這不是無理取鬧嗎?怎么還有這樣的事情?怎么這么愚昧?
我曾經拍過一個“招夫養夫”的婦女,這個女人結婚兩年丈夫就遭遇煤窯事故癱瘓了,她獨自照顧丈夫12年,一個人養家壓力大,后來丈夫也同意她招個男人上門,三人搭伙過日子,這家人過得竟然也平靜,從沒紅過臉。

●丈夫癱瘓后,女人招了個男人上門
還有一個在村里出了名的苦命女人,叫郭秀琴,連續嫁了三個塵肺病人。第一任丈夫塵肺病去世后,她27歲,本想改嫁到外地,但想到兩個娃,自己又做了結扎,家人便撮合她改嫁給了丈夫的大哥。這個大哥也是個塵肺病人,她跟我說,“嫁給大哥十年沒有過一次夫妻生活”。大哥死后,郭秀琴不想再改嫁,但家里留下七八畝耕地,種莊稼離不開男人,第三次改嫁沒幾年,她絕望地發現對方也是塵肺病。
其實郭秀琴跟后面兩個男人沒有登記,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她認命了。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家里廳堂擺放著一口棺材,原本是留給老父親的,她說:“一個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是自己的男人,哪個先死,哪個先用。”
這兩個女人的經歷對我影響很大。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處在那個條件下,我會怎么做?我發現這好像真的是一個沒法解開的死局。她們有選擇的余地嗎,跑了的話,孩子怎么辦?不跑的話,對這些女人來說是不是也太殘忍?
我拍攝的這些農婦大都是文盲和半文盲,家里本來就一貧如洗,一旦遇到天災人禍、家里頂梁柱倒了,整個家都搖搖欲墜,其實對這樣的特殊家庭來說,談幸福和體面好像都是不太實際的事,過好普通日子就很不簡單了。
后來我隨時告訴自己:不要以都市人的價值觀來衡量她們,也別輕易用愚昧與無知下結論。
2018年,我給我的一對采訪對象做了證婚人。這是一對特殊的夫妻,兩人都是塵肺病人,之前在一個大家庭里是妹妹和姐夫的關系,我跟拍他們幾年,眼看著他們的另一半相繼得塵肺病去世。我當時心里也發愁,這兩家的娃怎么辦?
跟我猜想的一樣,沒多久,妹妹和姐夫走到了一起。其實妹妹有顧慮,怕別人說閑話,后來她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就說:當然好了,你和姐夫共患難,把娃拉扯大就好。她希望我給他倆當證婚人,我同意了。
他們結婚那天,我趕到湖南,陪他們一起去辦理了結婚登記。晚上回來,她爸在河里抓了幾條魚,我和他們家人吃了個晚飯,也算是“喜酒”吧。
我始終記得那天,吃完飯后,下著大雨,男人要連夜趕回東莞打工。在長達500多公里的路途中,雨越下越大,這對新婚夫婦沒更多的甜言蜜語,只聽到噼里啪啦的雨點打在車窗上的聲音。

●郭秀琴先后嫁給三個塵肺病男人
離家出走的女人變多了
大概在2009年我就已經完成了100多個農村婦女的拍攝,后來的這十多年主要是對她們進行回訪,很多我在路上偶遇、匆忙拍完照片沒來得及深入了解的,或者一些很困難的、印象深刻的婦女,我想知道她們后來過得怎么樣了。
回訪并不容易。很多照片拍攝年代比較早,她們沒有電話,只有一個地址和姓名。而在農村,如果你直接說一個女人的名字,可能沒幾個人知道,特別是外嫁過來的。即使是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人,村里人也不叫名字,他們習慣稱呼誰家二奶、大姨,但如果你說他男人的名字就立馬能對上號了。所以回訪時我會把當年她們的照片提前打印出來,拿著照片去問,這樣最省時間。
我當年在寡婦村采訪的李桂香,那個被迫嫁給小叔的女人,幾年后,我再次來到她家時,婆婆說她在我拍攝后的第二年就跑了。當初在婆婆的強力撮合下,這對叔嫂過了三年多,怎么也培養不出感情來,三天兩頭吵鬧,動不動就大打出手。
李桂香離家出走后,沒多久小叔也跑出去打工,兩人都沒再回來,至今杳無音訊,一個家就這樣徹底散了。如今,76歲的婆婆和4個幼小的孫子相依為命,成了村里最窮的一戶人家,仍住在山頂上。
這個現象,我近些年在農村拍攝時也發現了:離家出走的女人變多了。
出走的原因多種多樣,比較常見的是男人喪失了勞力,家里沒了收入來源,夫妻感情就容易引發變數。而且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如果她各方面需求沒有得到滿足,如今她們也會大膽出走。

●深圳火車站,21歲的王玉萍決定“逃婚”
21歲的王玉萍是我拍攝的出走女人里最年輕的一個,我在深圳火車站采訪外來農民工時遇見她,帶著大包小包,見我是記者,就主動找到我讓采訪她,她說是“逃婚”出來的。
她父親早逝,在重組家庭里長大,家里供不起念書,她16歲就跟著村里大人去外面打工了。21歲這年回家過春節,繼父給她物色了個對象,小伙沒見幾面就跟她提結婚。
王玉萍很恐懼,她想到了母親失敗的婚姻,還有自己的閨蜜,結婚后因為生下了個女娃,婆媳關系不和,男人出軌,最后閨蜜離婚帶著女娃離開。
年還沒過完,王玉萍沒跟家人打招呼,就一個人跑到深圳打工去了。她跟我說一個人活得自在,“不結婚也是活著,等我老了可以去養老院,在這個世上沒什么放不下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母親。”
那是10年前,一個年輕女孩說這輩子都不要結婚了,說實話我是不認同的,我當時還勸她,你還年輕,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要結婚生子。沒想到她挺有個性,反問我,“你懂個啥?我在外面這些年見到的太多了,能找出幾個幸福的家庭?”這話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還真不知咋回答。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經常會思考這個女孩對生活的態度,或許是家庭和社會對這個年輕人的影響太深遠了。我很想知道她后來怎么樣了,可惜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不是所有女人的出走都順利,有人甚至付出了慘痛代價。陜西一個女人提出離婚時,不僅男人不答應,母親勸她不要放棄這個家,看在娃的份上也要好好珍惜。但她態度堅決,就在她離婚后的第十天,母親喝農藥自殺了。
也有人在出去之后發現難以適應大山外的環境。我遇到過一個因為離不了婚而兩次出走的女人,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在長途汽車站被村民看見,通知了她男人,淚流滿面地被拉回了家;第二次她終于跑出去了,來到浙江一家制鞋廠打工,漂泊兩年多,經歷的磨難實在太多,感情被人玩弄,掙來的錢被騙走,這個女人幾乎絕望了,無奈之下,又跑回山里。

●十幾年后,楊麗鳳(中)和村里幾個寡婦蒼老了許多
前前后后我拍了不少離家出走的女性。最近幾年我進村,經常聽到抱怨說“家里女人變得難伺候了”。從積極的角度理解,或許可以說女人的自主性和社會地位都在提高。
從1998年采訪第一個農婦的故事已過去了25年,2015年我離開了報社,不再是攝影記者,沒有職業便利,外出采訪的頻率低了很多,但一直沒有斷。這些年我曾三次回到寡婦村,村里的寡婦都蒼老了許多,我給她們拍了集體合影。
拍了這么多農村女性,其實我的心態也在發生變化,比如最初拍攝會追求獵奇、新聞性、吸引力等。后來,我更希望能從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她們,分析她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我感覺鄉村女性正處在一個特殊時期,她們深受傳統意識的影響也在不斷逃離。雖然不敢說完全理解她們,但我還會一直拍下去,希望能做到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更新自己的理解和認識。
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聲明除外。
- END -
原標題:《二十年,他拍下一部「鄉村女子圖鑒」》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