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羲之小傳|百代書圣:盡善盡美,其唯王逸少乎!
唐之前,善書者已普遍認同右軍之書“古今莫二”。到了唐代,太宗極力推崇王羲之書盡善盡美,評論漢末以降的杰出書法家,稱鐘繇未為盡善,“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字勢“如隆冬之枯樹”,筆蹤“若嚴家之餓隸”。梁蕭子云“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以上數子,皆譽過其實。“盡善盡美,其唯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翁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區之類,何足論哉!”(見《晉書·王羲之傳》)九五至尊的無上贊譽,奠定了右軍“百代書圣”的崇高地位。
唐太宗雅好王羲之書,出內府錢帛,購存于天地間的右軍遺墨,得真、行、草二千二百余紙,數量可觀,可就是不見《蘭亭序》。經四處尋覓,得知《蘭亭序》在和尚辯才之所。原來,辯才是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禪師的弟子。當年蘭亭修禊,羲之興高采烈,在似醉非醉的狀態中寫《蘭亭序》,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彷佛若有神助。他日更寫數十本,卻都不如修禊之日所寫。右軍珍愛寶重之,留付子孫傳之后世。傳至智永,臨終將《蘭亭序》托付弟子辯才守護。辯才在寢室上方的梁上,鑿一個暗匣,秘藏這件稀世之寶。
再說太宗三次召見辯才,追問《蘭亭序》何在。辯才皆稱經喪亂之失,不知所在。太宗與房玄齡等設計,派監察御史蕭翼改冠微服,扮作書生模樣,拜訪辯才,拿出御府所藏的幾件右軍墨跡,與辯才反復討論真偽優劣。辯才落入蕭翼圈套,取出《蘭亭序》真跡。蕭翼一見,立刻取出太宗詔令,把《蘭亭序》置于懷中。蕭翼騙取辯才《蘭亭序》的故事,由當時的大畫家閻立本繪成《蕭翼賺蘭亭圖》。這幅畫是古代最著名的人物畫之一,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極有趣味的佳話。
唐太宗太喜愛《蘭亭序》,臨終遺令,將此帖殉葬昭陵。真跡《蘭亭序》的歸宿,竟然似在人間又非在人間,永遠不見天日。這個結局,完全出于王羲之的意料之外,也是他的子孫萬萬想不到的。
然而,仔細想來,《蘭亭序》匪夷所思的歸宿,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如果《蘭亭》真跡在人間,完全有可能毀于一場戰爭,或消失于曠日持久的社會動蕩。而秘藏在昭陵中,人人皆知其所在,卻人人不可得見。這樣的曠世之寶,神秘莫測,會永存于后人的談論與想象中。
不過,唐太宗畢竟是明君,自己愛《蘭亭》,也讓天下后世人愛《蘭亭》。命供奉榻書人馮承素等人各摹數本,賜予皇太子、諸王近臣。馮承素摹本最佳,所謂下真跡一等,流傳至今。
《蘭亭序》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永恒意義和巨大價值。宋高宗臨摹《蘭亭序》時說過一段話:“余自魏晉以來至于六朝筆法,無不臨摹。或蕭散,或枯瘦,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特立,眾體皆備于筆下,意間猶存于取舍。至若禊帖,則測之益深,擬之益嚴,姿態橫生,莫造其源,詳觀點畫,以成至誦,不少去懷也。”宋高宗的話,道出了后人觀賞、臨摹《蘭亭序》的共同感受。
自唐宋以降,凡是書法史上有成就者,如歐陽詢、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王鐸,幾乎無不臨摹《蘭亭序》。可是,這些臨摹之作與《蘭亭序》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臨摹之作或許如大家閨秀,端莊可觀,而右軍之作,則如天女散花,姿態萬千,非復人間所有。

北宋拓唐《集王圣教序》
可嘆到了清末以后,竟然有人懷疑《蘭亭序》不是右軍所作。代表人物郭沫若,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先后寫文章,依據新疆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及南京出土的五種南朝墓志,稱上面兩種出土文物的文字,基本上是隸書的體段,和北朝碑刻一致,與《蘭亭序》時代相近而字體太相懸隔,因之懷疑《蘭亭序》“不僅帖是偽造,連序文也是摻了假的”。
郭沫若的看法完全站不住腳。理由一是東晉時流行隸(楷)、行、草、飛白等各種字體,并不只是《三國志》殘卷那種帶兩漢隸意的字體。二是現存王獻之、王珣帖,與羲之同時代,難道也是偽造?三是唐太宗搜集天下羲之遺墨多至二千余紙,可以斷定,《圣教序》帖集右軍字,皆出于羲之遺墨,難道《圣教序》帖也是偽造?四是《蘭亭序》果真是偽造,則此偽造者是誰?唐之前的書家,誰能達到如此高的偽造水平?五是羲之《蘭亭序》字體如果同《三國志》殘卷,狀如算子,羊欣、梁武帝等善書者有何理由對右軍書推崇備至?故郭沫若所謂《蘭亭序》偽造之說,荒謬絕倫。
王羲之之書登峰造極,同他的書法理論分不開。相傳他的書論有《自論書》、《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筆勢論十二章》、《用筆賦》、《記白云先生書訣》等多種。真偽難辨,不可能一一介紹,擇其精要,略說幾點。
一、意在筆前說。《題衛夫人筆陣圖后》說:“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平直,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意在筆前,猶如作文先打腹稿,預先想好字形大小、正斜及布局。上下方正,前后平直,如算子,就不是書法,只得點畫。
二、筆勢論。筆勢涉及寫字的技法,筆畫的氣勢力度、字體的結構、一篇文字的布局等眾多內容。比如說筆畫的力度:“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筆;每作一點,常隱鋒而為之;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鈞之駑發;每作一點,如高峰墜石;屈折如鋼鉤;每作一牽,如萬歲枯藤;每作一放縱,如足行之趣驟。”(《題衛夫人筆陣圖后》)
又比如講字的形勢,要按照正規的方法寫,防止出現密、疏、長、短等方面的大忌:“夫學書作字之體,須遵正法。字之形勢,不得上寬下窄;如是則頭輕尾重,不相勝任。不宜傷密,密則似疴瘵纏身,不舒展也。復不宜傷疏,疏則似溺水之禽,諸處傷慢。不宜傷長,長則似死蛇掛樹,腰肢無力。不宜傷短,短則似踏死蛤蟆,言其闊也。此乃大忌,可不慎歟!”(《筆勢論·節制章》第十)
三、書之氣,必達乎道。《記白云先生書訣》說:“子雖至矣,而未善也。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這是談書與道二者的關系,有形之筆畫與無形之道統一起來,表達了羲之對書藝的哲學思考。僅有書的美感是不夠的,須進到道的境界。
四、又說:“把筆抵鋒,肇于本性。”以為筆鋒的潤、澀、勁、峻,源于書家的個性。羲之書的筆勢,時人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與他的有“骨鯁”的個性有關。羲之自稱“我書《樂毅論》,有君子之風;寫《道德經》,有神仙之態。”王羲之書法達乎道,在極其抽象的藝術形式中,表現出他的思想和精神品格。他的書法盡善盡美,奧妙是達到了書法的最高境界——意境。
-----
龔斌,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