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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源:在天穹下全力飛行,留下一兩道航跡云|創作談

創作談
“80后”作家陸源已經推出過長篇小說《童年獸》《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短篇小說集《大月亮及其他》《保齡球的意識流》等作品,翻譯了布魯諾·舒爾茨的小說《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身為廣西南寧人,陸源的小說中總是閃現著廣西的歷史往事,對南寧及其周邊的街道、商鋪、工廠、鄉村風貌、生活方式都有著精微生動的描寫。

陸源
近期推出的短篇集新作《南荒有沛竹》也是如此,10篇彼此關聯的小說,仿佛講述了廣西版本的“小城畸人”:《守門員的八月》寫省城的三個足球愛好者經歷;《陸小廷的海誓山盟》以陸小廷和舞女許伊玲之間充滿荒誕的戀情為主要線索,描繪了1930年代繁華的省城風貌;《蓮塘三友》刻畫了三個鄉村知識分子——發明連環捕鼠器的劉哥四、回鄉從事教育的陸巨文、扶助窮人的醫生田夢蟾,他們各自身懷傳奇本領,并以一己之力或獨善其身的態度,維護著樸素的倫理價值……這些人身上寫滿了荒唐、滑稽與卑微,但依然在晦暗的命運中頑強謀生與謀愛,綻放出傳奇與浪漫的光彩。
在下面這篇創作談中,陸源分享了長篇寫作和短篇寫作的不同感受,講述了對反復修改的偏好,“對寫作者而言,修改近乎一種他享有的天賦權利,相當于攀爬者艱苦登頂后,愜意欣賞遠近山色的回味之旅?!?/p>
《南荒有沛竹》
陸源 著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云
跡
——關于《南荒有沛竹》的寫作
文 / 陸源
創作《嬰兒》之際,女兒出生,尚未滿月。那時節,居住條件惡劣。意思是說,比今天還要惡劣。但我充滿斗志,亢奮,緊張,如逢大敵,誓言咬牙挺住。可惜肉體跟不上精神,我累垮了,或者幾乎累垮了。我拖著似將發病的身軀來到盲人按摩館,原想放松放松,誰知按摩師勁道奇大,手法毫不容情,讓人嘗到苦楚。結果我不僅沒緩過來,狀況反倒進一步惡化。究竟有糟糕?我不得不向一位單身的大學同窗求助,跑到他相當空敞、闃靜的住所暫歇一兩日。記得好友住六層。我們等電梯時,片刻沉寂。他提議:“干脆爬樓梯吧,電梯半天不往下走……”我擺手拒絕,臉色想必極蒼白。

徹夜不得眠。每兩個鐘頭沖一次奶粉。女兒愛哭,她十分急躁,濃郁的情感無從發泄。我不得不一直抱著她,成百上千次哼著《天空之城》主題曲的悠揚調子,直到天空微明。
如此情境下,我覺悟了某些非如此情境下不能覺悟的事理。比方說,你必須忍耐,等待那清晨的小號吹起。再比方說,任由嬰兒啼哭卻不予安撫,不予理睬,這大概是愚人自作聰明,遺禍無窮。兩年后,朱岳的女兒出生。有一次他問我,孩子整晚哭,該怎么辦呢?不難想見,他嘗試過各種辦法,他并不是在向友人咨詢具體辦法。于是我回答說:沒關系,愛哭的孩子將來聰明。

作家出版社2010年(左)
作家出版社2013年(右)

我創作有年,但大多數時候,面對創作一如面對嬰兒,依然不知該怎么辦。讓生活指引你,又不能讓生活牽著鼻子走,這很難。從創作源流上說,《南荒有沛竹》諸篇章是環繞長篇《祖先的愛情》應運而生的,猶若幡狀云、幞狀云、縞狀云環繞龐大的積雨云應運而生。但作者落筆之際,現實、心境不一樣,作品的精神氣質乃至行文風格也便不一樣了。如何寫一部長篇小說?不大清楚。于是更不清楚該如何寫若干短篇小說。前兩天,拿到《南荒有沛竹》的樣書,不禁有些驚奇,畢竟離開這些作品有一陣子了,差不多是個陌生人了,我驚奇于書中男女的遭際和思緒……沒道理呀,應該很熟悉才對,畢竟直到去年七月上旬,交出定稿前一刻,始終未停止修改,不曾間斷……既熟悉,又不熟悉,這一矛盾,涉及我寫作的習慣和技術,過于瑣屑,過于私己,難以展開詳談??傊?,敲下落款日期,我便不再走進小說中諸人物的內心,他們的形象已然完成。我從實踐意義上領悟了巴赫金的完成化理論。

多年來,父親一直在向我講述往事,他本人以及他父輩乃至他祖父輩的往事,所以,我寫作《祖先的愛情》和《南荒有沛竹》便水到渠成了。我自己的生活經驗反而退居其次,得再過好一陣子才可能轉化于筆端。父親一直建議我好好寫一寫三叔公。他或許不知道,這建議一提,敘事,至少是大張旗鼓的敘事,便立即失去了神秘的第一推動力。敘事是何等嬌氣,又是何等怪癖?
父親堪稱半個博物學家,他真切認得許多植物,而我只對植物的名稱敏感。他自言讀大學時,修過古生物課程,一度能辨識百余種三葉蟲化石。這聽上去是多么無用,很好。時至今日,父親的講述仍未完結。他說起這些事,腦袋扭向一旁,眼睛從不看我,其視線與我本人的視線呈九十度夾角。我們保持距離。我們是一對非常適合以聊天工具打字交談的父子。

后浪|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收錄有《西鐵人》等短篇
《田夫子抱川》講述的田老師,是我高中班主任、語文老師,也做過我父親的語文老師。他的形象,曾出現長篇小說《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之中,亦曾出現在短篇小說《西鐵人》之中。他是一位傳奇人物。前些年,我幾乎每年都單獨去拜見他。他讓我們的高中時代變得多少有點兒刻骨銘心(這個詞在此完全是褒義的)。然而,老同學對田夫子的情感頗為復雜。他是高中語文老師,可實際上很少教語文,更多以思想導師自任,而我們是一個理科班,盔明鎧亮的理科班。無論如何,得感謝田夫子,他是罕見的、全天候的語文老師,他告誡我凡事經心。他的形象在我未來的寫作中還將出現。
在小說集諸篇章之中,《陸小廷的海誓山盟》寫作時間最早。記得那一年,除了這個中篇,我還寫了《章學周的盜鴿》和《蓮塘三友》。當時一位文學界長輩對我說,陸源,你得寫一些中短篇啊,得寫一些中短篇啊。好,那么,寫一些中短篇。從創作者角度,或者從一個更寬泛的敘事邏輯角度,陸小廷的省城尋愛之旅必然以悲劇收場,因為在《祖先的愛情》里,這個呆少爺還得回到新龍鎮,繼續胡鬧,繼續闖禍,以推動潮水般流涌的故事情節。所以,在此,陸小廷的命運并不服從于種種悲觀的人生哲學,而服從于敘事法則。創作者在敘事學的天穹下全力飛行,留下一兩道稱為“思想”的航跡云。毋庸諱言,讀者和評論者需要它們,以驗飛行之效,但對創作者來說,首要之事是飛行,最終所求也是飛行。
或問:第一篇《守門員的八月》為什么這樣開頭?回答是,我試圖讓它成為另一個宏大歷程的某種引子。然而,脈絡的顯現,尚需時日……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我一直在琢磨,增刪修改對寫作意味著什么。持續修改《南荒有沛竹》諸篇章時,我也留意觀察。其中《章學周的盜鴿》一篇,有兩個落款日期。這表明,2010年寫完它之后,在2013年有過一次幅度較大的增刪修改。其余更多時候,往往是有針對性地添加或替換一些詞句。博爾赫斯說,對文章的小修小補沒什么用。他特別提到,避免重復僅僅是寫作者的執念,并無實際效果。某種程度上,我不得不同意博爾赫斯。但正如許許多多相似單元的疊加、組合構成了規模巨大的、更高層級的事物,長篇小說或中短篇小說集,它們歸根到底也是詞句疊加、組合的產物。若將小修小補操作十次、百次,那么小修小補將不再無用,其效果或大為可觀。關鍵不在于是否修補,而在于怎樣修補,無止境的學問……我想說,對寫作者而言,修改近乎一種他享有的天賦權利,相當于攀爬者艱苦登頂后,愜意欣賞遠近山色的回味之旅。具體到我這本新小說集,每次在《嬰兒》《省城雙姝》的電子稿上添加幾個字,或者替換一兩個詞,或者為一兩個句子調整順序,須臾間,我仿佛重返三里河租屋那爿老舊、狹窄而陽光充足的陽臺,在夏天難得的閑靜中一邊敲鍵盤,一邊晃動身旁的柳編搖籃,女兒在其中安睡。
原標題:《陸源:在天穹下全力飛行,留下一兩道航跡云|創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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