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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開車,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 三明治
原創 二小 三明治

居家辦公太久了。和家人24小時呆在一起,實在相看兩厭,我內心于是蠢蠢欲動,計劃著實施一場華麗的出走。窗外的樹顯出一點綠意,大地也像在醞釀著什么。我想象自己開著車經過田野,感受春風拂面是什么樣子……學車的計劃就此提上了日程。
在一位朋友的推薦下,我選好了駕校和教練。剛報名時,教練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只要勤學苦練,快的話,一個月就能拿下駕照。我想,反正我有大把時間可以練習,作為“學霸”,說不定還有機會創造駕校學車最快記錄。
結果我順利通過了有題可刷的科目一,科目二卻屢戰屢敗,科目三直接掛了。中間又遭遇了很多離奇事件,幾乎半途而廢。實在沒想到這場練車之路,成了我這輩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第一天練車,我起了個大早。駕校門口很有學校的樣子,有崗亭,有門衛,來車需掃碼進入。大廳里很多人,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機。我看了略感好奇:這么多人是等著辦什么業務?
走進露天的練車場,又是一個更奇異的世界。場地里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的小樹苗,兩顆樹之間是水泥地面。車位被占得滿滿當當,每個車道上都有車在緩慢移動,浩浩蕩蕩一大片,氣勢浩然。人群在一旁站著閑聊。
太陽越來越曬了,我走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樹蔭底下,認真地找自己的車。前臺說我是26號車,可我找了一大圈,也沒看到它的影子。我正茫然地打轉,一位穿紅馬甲的人(后來才得知穿紅馬甲的就是教練)走過來,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是學員嗎?找什么呢?”聽我說了車號,他向我背后的小坡道上指了指。
總算找到了車。可它一直在開,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我坐在一邊的樹蔭下呆呆地望了許久,晃過神來,已經是上午11點了,再這樣下去就該吃午飯了!我顧不得太多,給報名咨詢時那位G教練打了電話:“我找著車了,可它沒有停過,我也沒看到車上有教練……我要找誰練車???”
G教練讓我找站在路邊閑聊的人,問問她們在等哪個車。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她們也是學員。見她們在一起談笑風生,我還以為都是熟人呢,沒想到也不過是一面之緣。我感到一陣焦慮:作為一個“社恐”,怎么才能融入這練車的隊伍?現在連練個車都得和人social嗎?我太難了……
過了好一陣,我漸漸發現,其實用不著和她們交換工作單位、家庭住址等等個人隱私,大家都是來練車的,關注一下對方駕駛時的表現,適度評點就好。
總之,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在太陽下曬了一上午,我總算找著了負責帶我練車的李教練。他身穿白T恤,頭戴紅色棒球帽,瘦長黝黑,是個精神小伙?!瓉硭恢痹谲嚿献驗橄犹鞜釠]穿馬甲。見我來問,便從車上掏出簽名本讓我簽到。
至此,我總算摸清了一點狀況:練車順序是要根據學員先來后到的,我找到教練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只能安排到下午練車。在我前面還有四五個學員。我們這輛車總共有十幾個人在排隊?!翌D時崩潰了。作為一個用番茄鬧鐘計時辦公的人,這也太浪費時間了吧?明明報名時說好的是四五個人一車,隨到隨練,現在變成了十二個人一車,一等等一天,簡直是買家秀和賣家秀嘛!

疲憊與失望之下,我向介紹我來的朋友抱怨了一番。她出主意說,可以讓G教練調一個車來,讓別的教練專門指導我。
G教練聽我說了訴求,得知我來了一上午還沒摸到方向盤,沉吟了一下答應了,還安慰說:“既來之,則安之,那就安心等著下午好好練吧!”后來我才知道,G教練在電話里態度很好,背后卻對著朋友把我損了一番:你們這些書呆子,連練車都找不著地方。
無論如何,他還是給我安排了“VIP待遇”。
那一天,烈日當頭下,我見到了韓教練。他年紀不大,身穿球衣,利落的短發,戴墨鏡,看不清表情。他把一輛黑色私家車開進來時,車上還坐著一個女孩,看樣子也是臨時來加練的。我總算上了車,跟著車一溜煙沖上了斜坡,轉彎來到側面的車道。
韓教練給我們講解哪里是油門,哪里是剎車,演示了一下打方向盤的時候應該怎么換手,然后讓我們各試一段直線行駛、慢踩剎車停住。
坐在駕駛位,系上安全帶,手握方向盤,副駕坐著溫和耐心而帥氣的教練,我深呼吸后長出一口氣,這不就是我理想中練車的畫面?然而,這畫面沒有持續多久。韓教練接了個電話,說有事得走了。我和這個女孩猶如公主落難一般,被灰溜溜地請下了車,在烈日之下面面相覷。
更尷尬的情況出現了。我剛加的練車群里,之前的李教練正向我發出靈魂拷問:這人哪去了?還練不練車了?快過來練車!
我趕緊跑到26號車的位置,和李教練解釋說自己剛才吃飯去了。李教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后來也總是這樣一副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說上車吧。我聽話地坐上主駕,才反應過來自己折騰了一圈,但還沒來得及學,這就要開車了?人命關天啊……
正前方是一條平直的單行道,路的盡頭有個直角拐彎。我剛摸到方向盤,對下一步要怎么打方向盤毫無概念,看著李教練。李教練說:“看啥?走啊!”“你到底會不會開車?不會?那就別帶腦子,聽我的,走!”“停停停,你要飛???再開撞墻了?!薄白?,慢點,快打方向盤,打!”見我打方向盤猶猶豫豫的樣子,他在旁邊干脆直接上手了,“快,這不就過去了嗎!真是個豬腦子!”
……長這么大還沒有人這么粗暴地罵過我呢。從韓教練到李教練,這待遇簡直是從天堂到地獄,我的眼淚瞬間就要落下來。然而不能多想,車還在往前走著,我還得握緊方向盤,踩住剎車。只聽電腦語音播報道:“已通過直角拐彎,100分。下一個項目,S彎。進入S彎。”
李教練語氣好了點,繼續說:“看到前面樹上那個紅色的罐頭瓶沒?”“王老吉?”“對,對準它,走。”過了幾秒,他又開始暴躁了:“現在看水槽,水槽!”我更慌了。我前后左右都看了,哪里有什么水槽?連水管、水龍頭都沒有。
見我這幅什么都不知道樣子,坐在后坐的學員趕緊告訴我,水槽就是前面地上草叢里一小塊沒草皮的地方。原來這是教練發明的“黑話”。我震驚之余,努力地盯著前面的草叢看,好像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水槽”,又好像什么也沒看見。
沒等我回過神來,教練又說話了:“打方向盤,打!誰讓你打這么多?打一點?!薄艾F在看鏡子,看見車輪了嗎?窄了吧?快打!打!”我暈了,想,往哪里打?打多少?
這時,車顛簸了一下,壓上了路沿。我心頭一涼。李教練果然冷笑一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只管開,只管開,開天上去吧!說話你不聽,牛,慫管!練車是給我練呢?!”車上的語音播報好像突然回過神來,開始播報:“車輛壓道路邊緣線,扣100分。本次考試結束。”雪上加霜。李教練說:“掛P擋,手剎,下去!”這也太粗暴了吧?我哭喪著臉走了下來。
練車結束了?我突然很想哭。邊上一群學員在議論紛紛:“怎么上路沿了?”“好像是個新手?!薄霸趺聪萝嚵??”“……”我極力忍住眼淚,看向前方。
李教練上了車,把車往回倒,隨即迅速而輕盈地從S彎開了出去。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鼓掌叫好。等車到了直角拐彎的起始處,他叫了我:“快過來!”
原來我還能再開一次?剛剛受傷的小心臟好像貼了一個創可貼,又不那么疼了。
我感受著李教練在嚴厲之下的一絲“慈愛”,疾步上前,比公司領導叫我還跑得快……但回家后,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對勁,我怎么變成這樣了?教練不能有話好好說嗎?為什么駕校要讓一群人在邊上等著練一輛車,就不能提前把時間排好,讓每個人按時來練嗎?他們好像挺享受這種被人等待,“后宮三千”的感覺的?
吸取了之前的教訓,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練車。駕校八點上班,我七點五十就到了,以為自己夠早了,沒想到還有更早的。但見車里坐著一位貌美如花、白衣勝雪的阿姨,已經跟著李教練練了一圈回來了。
我坐進后座,車子走了起來,熟悉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來那么早有什么用,唉,豬腦子!一點靈氣都沒有,說了也白說?!薄澳氵€笑,還有臉笑!”阿姨沉默無聲。我能想象到她的尷尬,一把年紀了,還被一個小得跟自己兒子差不多的男人罵,又不能反擊,只能用微笑來緩和氛圍。而教練好像根本體會不到學員的這種心情。再一想,教練也不只對我這樣兇,他對每個人都是一樣。心里好像又平衡了一些。
話雖如此,輪到我練車被李教練罵得找不著北時,心里還是有如一桶冰水從頭澆下,渾身冰涼。
在又被罵了一通之后,我終于明白了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里。這是考試前強訓的日子,車上車下的都是只差通過考試就能拿證的“老司機”,我這種小白不應該在這時候來占用他們寶貴的練車時間。但是,沒有人提前告訴我這些??!李教練沒好氣地教訓我:“不讓你練是本分,讓你練是情分?!辈贿^他還是讓我跟著車練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厚著臉皮跟著車,看別人練車,看她們技藝嫻熟,被教練罵來罵去,自己上手練了兩把,也被教練罵來罵去,對開車若有所悟,又好像一無所知,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回家我抱怨了一番學車的不順,我爸說:“花錢找人罵?咱別學了。”我媽說:“還是再看看吧,錢又不好退。”朋友說:“他們這些人就這樣,素質比較低,你別計較。你是去學東西呢,把自己放低一點,別老想著自己是個博士?!?/p>
于是,忍住眼淚,硬著頭皮,還是接著學。

記不清這樣的挨罵持續了多少日子,就在我感覺自己已經快要適應李教練大棒加胡蘿卜的風格時,26號車突然換了一個新教練。
新來的宏教練看起來足有五十歲,說話慢吞吞的,笑起來臉上的皺紋也加深了。如果說李教練帶學員是火氣十足,像機關槍一樣老想把什么給滅了,宏教練帶學員就是慢條斯理,像帶別人家的孩子,什么心也不操,好像是為了混時間。
我一直以為練車的重點是找到車感,卻不知學科目二像限時考試,沒有時間感受和思考,只能照著答案抄,答中了才給分。如果說李教練的風格是光判卷說答案,不給講題,宏教練則是只講原理,不給判卷,讓學生自己領會對錯。如果把他倆出現的時間反過來就完美了,我后來總想。
相對于李教練的嚴厲,宏教練自然是溫柔無比,但不知為什么,我有點提不起精神,感覺像是進影院看了一部大片,前面打雷又下雨緊張得不行,后面居然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又好像喝慣了濃茶的人突然改喝白開水,淡而無味。我以為就我是這種感覺,沒想到好幾個學員也同感,“李教練罵人太厲害了,一個臟字沒有。被他罵了挺難受,可是沒了他還挺不習慣,好像就得被這樣罵著才舒服,換個方式罵都不行。”
天吶,我們為什么會懷念他,是被斯德哥爾摩了嗎?
后來我才知道,李教練是被辭退了。聽別的學員說,他把老板的一個親戚罵哭了。他創造的“黑話”仍在學員之間流傳,本人卻成了一個再無覓處的傳說。有一天,我看見他用一張沒戴帽子的照片發了朋友圈,才知道不在駕校的他看起來如此普通,泯然于眾人。我默默關上了手機。
在駕校,教練們有時會對我們說,領導讓他們對學員好一點,怎么好?學開車不挨罵嗎?不挨罵能學會嗎?全駕校只有一個女教練,他們都是男人,可能年紀輕輕就結了婚,成了某個孩子的父親,擔負起家庭的責任,在動蕩的世界里占穩了一席之地。面對身邊這群技術小白,他們自信滿滿,發出指令從不解釋,大概教起自家孩子來也是這種風格,簡單粗暴。這令人不適,卻又似乎并無惡意。與他們相比,G教練說話文明多了,但也覺得懲罰式教育有效,還說他當教練時,學員出錯了就要做俯臥撐,“不付出點代價,學不會真東西?!?/p>
我不認同這種“挫折教育”,但也不太能適應宏教練溫吞水一般的風格。這好像很自由,但讓我對學車感到更茫然了。有學員說,宏教練其實是課上不教、課后教,等著掙外快呢。可我覺得這種說法可信性不大,駕校五點下班,七點天就黑了,夜里練車不現實。給學員補課的話,一天加練三小時,也就多拿兩百多元。宏教練真的就是為了這點錢在算計嗎?我不明白。

迷迷糊糊中,科目二考試的日子臨近了,我仍然車技堪憂。側方停車和直角拐彎勉強合格,倒車入庫總是開得一邊寬、一邊窄,S彎經常找不著點位。模擬考試時,我有時一次過,有時中途碰了線。反正能不能順利通過,完全是“玄學”。
G教練安慰我:“就當去體驗一把,過了就過了,沒過就接著練嘛,練多了又不吃虧?!彼€說,考場的人他都熟,到時讓人潛伏在某處給我打手勢,他自己也候在某個地方,總有辦法過。
考試那天,我早早到了化身為考場的駕校。此時駕校里拉起了警戒線,氛圍森嚴。交警姍姍來遲,不知為什么,平時在交叉路口看到他們,我總感覺親切,現在卻覺得威風得有點瘆人。
宏教練是這場考試的安全員,他在考場看見我,還專門走了過來,讓我給他接杯水。我心里怪怪的,難道是要在臨別之際,特意享受一下我為他服務的感覺?過了一會,G教練也和一位交警一起出現,路過我時,暼了我一眼,假裝漠然地走了過去。
我攥緊身份證,感受到薄薄的卡片和手心一樣濕熱,一樣汗津津。輪到我了。上了車,摘下口罩刷臉,扣好安全帶,氣沉丹田,腳踩剎車,緩緩釋放。
車子開了出去,系統語音說:“開始考試?!?/p>
倒車入庫,沒問題。
側方停車,沒問題。
直角拐彎,沒問題。
s彎,我來了。
第一個彎,沒問題。第二個彎,沒問題……我得意忘形,正要高喊一聲,壞了,后視鏡里輪子壓線了。掛了!我垂頭喪氣地下了車,望了望四周,沒有找到說要給我打暗號的G教練。看來都是哄我,給我做心理建設呢。
還有第二次機會。然而,這次的倒車入庫卻因車速太慢而超時了。我灰溜溜地下車,走出考場。我有心理準備會掛,卻沒想到會這樣快。
出考場沒多久,G教練就出現了。他摘下墨鏡看著我笑了笑,眉心被曬得通紅:“沒事,下次練好了再考。你怎么回?不急的話我開車送你?!迸吨浪皇欠笱芤环€是有點感動。
三個月后,我又殺回了駕校。此時我已經順利地通過了科目三,只差科目二和理論考試就能拿到駕照了。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駕校名字變了,老板變了,教練也變了,G教練已經帶著他的人馬換地方了。
我重新去找26號車,見到了從沒見過的王教練。他瘦瘦的,帶一副眼鏡,穿牛仔夾克,衣服上的美女流下兩行眼淚——眼淚是棉線做的,長長地垂下來。他看起來像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
學員們照例在一旁聊天,其中,我發現了一位之前一起練車的同伴。她也認出了我。我們有如親人相見一般,雖然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一起挨過李教練的罵,一起緬懷過他的好,也有點患難之交的感覺。我問她,新教練是什么風格?她笑笑說,等會你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我就領略到了王教練的風格。他溫文爾雅,耐心地一遍遍講知識點,在我下車后還讓我復盤一下剛才的操作有什么問題,該如何操作、避免這種問題。真是太好了。晚上回家后,他還在群里發了手繪的路線圖,笨拙地寫著到哪個點位方向盤應該打多少度。他囑咐大家把這張圖背熟,練車的時候時常想著。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教練啊!可惜來得有點晚。
考試的日子又一次來臨。但這次,我已經不那么畏懼了。

故事的結果是,在初秋的九月,我順利通過考試,拿到了駕照。出走的愿望似乎沒有實現,又好像已經在隔三差五的出門練車中完成了。
原標題:《學開車,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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