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紳士”vs. BBC：一場難民政策引發的輿論攻防

在大多數足球迷心目中，加里·萊因克爾（Gary Lineker）是英格蘭足球歷史上最偉大的球員之一，他曾是1986年世界杯的最佳射手金靴獎得主，也一度占據英格蘭代表隊最佳射手榜第二位。更為人稱道的是，萊因克爾在其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從未因為球場上的犯規行為拿到一張黃牌或紅牌，他也因此被稱為“足球紳士”。退役后的萊因克爾投身媒體事業，以其良好的形象、出色的口才以及專業知識，在1999年開始接手主持英國廣播公司BBC的王牌足球欄目《每日賽事》（Match of the Day，簡稱MOTD）。這20余年正好趕上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飛速發展，成為國際影響力最大的體育賽事，萊因克爾也成功從足球名宿轉型為電視明星。但就在日前，BBC一度因為萊因克爾的社交媒體發言而暫停了他的主持工作，旋即引發輿論反彈；BBC迫于輿論壓力，不得不妥協并和這位王牌主持達成和解。

加里·萊因克爾

事情的起因是在3月7日，英國政府宣布推出全新的移民法案。其中，不少條款對于尋求政治庇護的難民和偷渡客而言都是極為嚴苛的，包括但不限于禁止乘坐小型船艇抵達英國的難民入境，這將使得大量難民無法獲得尋求政治庇護并留在英國的資格。與之相伴的是針對這些難民的定罪標準，既然他們已經全部會被判定為非法入境，那就意味著他們上岸之后勢必會面臨英國當局的逮捕；一旦遭到拘押，這些民眾將先接受28天的拘留，期間無法申請保釋，必須接受司法調查。被捕的難民需經由管理部門界定是否遣返——如果是未滿18歲或是身體無法承受長距離飛行航班，則會被考慮送往第三國（如盧旺達等）。此外，被記錄在案的難民此后將無法通過其他合法渠道入境英國或者申請英國居住權。

這項新法案的推出立即引起英國本土和國際輿論的爭議。聯合國難民署隨后也發表聲明，對該法案的推出表示關切。該機構表示，此項法案采取一刀切的做法，將會禁絕任何難民的庇護申請，無論他們的情況是否屬實、有多緊急。聲明進一步指出，大多數逃離戰爭和政治迫害的人根本無法獲得護照和簽證，他們的選項中也幾乎不存在安全或“合法”的路線。因此，據此為由拒絕這些難民獲得庇護的新法案，無疑與《難民公約》制定的初衷相違背。針對英國當局提出的將合資格的尋求庇護者遣送到第三國的方法，聯合國難民署則認為，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各國公平分擔接納難民壓力的倡議，但英國和盧旺達兩國之間的遣送協議在當前階段并不符合相關國際標準，自然容易引發憂慮。

法案推出之后，萊因克爾在個人推特賬號上轉發了英國內政部的官方推文，抨擊了這一新政。他表示，相比于其他接納難民的歐洲國家，英國接收的難民數量并不算多，這項政策打擊到的無非是那些最脆弱的平民百姓，并且是以一種“與1930年代的德國所使用的語言無異”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實際上，萊因克爾本人不僅多次公開表達對于接收難民政策的支持，也曾接受尋求庇護的難民到他自己的房子里暫住。但此言一出，萊因克爾本人就遭到了英國保守黨政府的回擊。內政大臣蘇拉·布雷弗曼（Suella Braverman）反對萊因克爾將新法案與納粹德國時期相提并論的說法，并表示相信政府與英國人民站在一起。多位保守黨議員也批評萊因克爾的推文，來自唐寧街10號的回應也稱萊因克爾的言論無法接受，并表示如何處理萊因克爾的言論決定權在BBC。

雖然事后一再否認受到了政治指令或壓力，但BBC在萊因克爾的言論發出后就宣布，將暫停他作為MOTD主持人的職務。BBC總裁蒂姆·戴維（Tim Davie）一向主張該媒體機構的員工要在政治氛圍日益分化的英國保持公正中立的言論輸出，而顯然萊因克爾的言論被一些保守勢力視作是不恰當的，尤其考慮到他坐擁870萬推特粉絲，其影響力早已不局限于作為一名足球電視節目主持人。遭到BBC停權之后，萊因克爾將無法主持當周末的MOTD節目。停職決定過后，萊因克爾看起來心情并未受到太大影響，他先是在推特上感謝了各界對他的支持，并在當周六前往過往效力過的球隊萊斯特城主場觀看了主隊和切爾西俱樂部的英超比賽。

萊因克爾的諸位主持人搭檔，包括前阿森納俱樂部前鋒伊恩·賴特（Ian Wright）和前英格蘭隊長阿蘭·希勒（Alan Shearer）等王牌評論員均宣布支持萊因克爾的言論，為抵制BBC對萊因克爾的處罰，他們不會在接下來的MOTD等BBC制作的電視節目中出現。于是，3月11日晚間的MOTD節目雖然沒有正式意義上的開天窗，卻呈現了電視史上頗為滑稽的一幕：一檔平常擁有幾位知名球評人士妙語連珠的評論節目，當期節目卻變成了沒有任何旁白的賽事精華連播。除了幾位原先受雇于BBC的球評家之外，多家英格蘭足球俱樂部的球員也表明立場聲援萊因克爾。英超聯盟更是宣布各支球隊將抵制BBC記者的采訪；除了MOTD，多個在周末播出的足球相關節目也遭到了當家主播們的集體抵制，使得原本熱鬧的聯賽比賽周末變得不尋常，BBC不得不翻出其他預錄內容或過往節目來填補空檔。此外，有傳言稱BBC在體育領域的競爭對手BT Sport和ITV正準備趁機以年薪翻倍等優厚條件挖走萊因克爾。

眼看風波愈演愈烈，BBC總裁戴維不得不再次出面應對媒體追問。他表示，暫停萊因克爾的主持工作只是因為他卷入了“政黨事務”糾紛而需要讓他暫時回避（step back）；戴維表示自己不會就此引咎辭職，而他也堅持BBC強調的公正性原則，即要求旗下媒體評論做到不偏向任意政黨或政治立場。此前對于萊因克爾極盡抨擊的保守黨當局也利用公眾對萊因克爾處境和言論權利的關注而轉移焦點，文化部門負責人稱有關萊因克爾的處置問題將交由BBC來負責，而首相蘇納克也公開稱贊了萊因克爾作為球員和媒體人的成就，并表示希望BBC和萊因克爾兩方可以盡早化解爭端；然而，蘇納克并未在新難民法案的議題上讓步，堅稱自己是在做對英國及英國民眾有利的選擇。

另一方面，此番輿論風波倒是讓BBC主張的公正性原則彰顯無遺：對于萊因克爾“因言獲罪”一事報道得最為積極的媒體，就當屬BBC本身。在戴維與萊因克爾的連番交談之后，BBC最終迫于壓力公開致歉，同時允許這位王牌主持回歸日常工作。萊因克爾本人則在3月13日連發數條推特，表示過去幾天的經歷是“超乎現實”的。他感謝了BBC各位聲援他的同仁，表示這家機構有著無比團結的員工，且依然是世界上最優秀、最公平的媒體。他隨后也表示，自己過去數日的經歷再艱難，也難以與那些被逼背井離鄉尋求庇護的難民們所遭受的苦難相提并論。

如今風波已經平息，萊因克爾也在最新一期的MOTD露面。有消息表示他本人與BBC達成了某種協議，以允許他在個人推特上對于部分時政問題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不過，此事最終經由名人介入而演變為BBC的公關危機，輿論對于英國全新難民政策的關注也就此被轉移視線。就像蘇納克在表達對萊因克爾的“敬意”之后所說的，他的政府推出的新難民法案是對英國有利的選擇。也就是說，即便不符合難民公約的精神，英國當局也將著力落實此項法案。過去英國南海岸就屢屢出現難民在逃難途中翻船喪生，或是面臨被遣送到盧旺達的處境，而一旦絕大多數尋求政治庇護的行為都將被判定為非法，更多人道主義危機的出現大概率只是時間問題。而經歷了此番交鋒之后，未來萊因克爾會在多大程度上繼續為難民發聲，他的發聲又是否會因為BBC的默許而變成一種展演式的“小罵大幫忙”，也頗為值得關注。

參考資料：

Gary Lineker says he will 'keep speaking for those with no voice' after asylum row: https://www.bbc.com/news/uk-64891734

Statement on UK Asylum Bill: https://www.unhcr.org/uk/news/press/2023/3/6407794e4/statement-on-uk-asylum-bill.html

Factbox: Britain proposes new immigration law to stop small boat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k/britain-proposes-new-immigration-law-stop-small-boats-2023-03-07/

Gary Lineker: Why his comments present a problem for the BBC: https://www.bbc.com/news/entertainment-arts-64889868

Lineker thought he had special BBC Twitter agreement: https://www.bbc.com/news/uk-64976007

印尼的巴布亞危機

2023年2月7日，蘇茜航空（Susi Air）一架載有5名乘客的小型客機降落在印度尼西亞巴布亞省的山區恩杜加（Nduga），遭遇了當地武裝分離主義勢力“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的劫持。5名乘客隨后被釋放，但飛機被焚毀，新西蘭籍飛行員菲利普·梅爾森斯（Phillip Merthens）被扣押為人質。當地媒體認為，“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將菲利普作為“政治籌碼”，挾持到了自己的大本營。雖然事件發生已一個多月，但由于地形復雜，印尼軍方和警方至今仍未找到飛行員的下落。

新西蘭籍飛行員菲利普·梅爾森斯（穿牛仔衣）被扣押為人質。（視頻截圖）

在接下來一個多月中，軍方深入到村莊，搜查該武裝組織的蹤跡。由于受到恐嚇，一些巴布亞人逃離了他們位于恩杜加和蘭尼查亞（Lanny Jaya）的村莊。劫持事件發生后，巴布亞的局勢變得更加緊張，在瓦梅納（Wamena），當地居民因一名兒童被綁架的謠言與警方發生沖突，造成至少9人死亡，14人受傷。最近，在亞胡基摩（Yahukimo）和潘卡科（Puncak），“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與安全部隊之間的武裝沖突造成了平民和士兵死亡。

而這一系列沖突是更長歷史和更大范圍對抗的縮影。3月14日，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研究員希波呂托斯·旺格（Hipolitus Wangge）在半島電視臺英文網刊文分析印尼巴布亞問題的歷史根源。旺格認為，以上事件清楚表明，過去六年來困擾西巴布亞的敵對行動并沒有結束的跡象，而這并不讓人感到意外。要理解這種日益升級的危機，有必要回顧印尼歷屆政府在應對巴布亞危機方面的失敗。

旺格認為，中央政府更在意的是減少沖突的影響，而非解決沖突的原因，政府的反叛亂政策——無論是發展計劃、該地區的特別自治權還是徹底的軍事行動——都旨在將原住民的不滿情緒和來自“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的暴力襲擊減少到可控的水平。中央政府、巴布亞原住民和西巴布亞的民族主義團體之間沒有真誠的政治進程。盡管“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已經發展出攻擊平民和安全部隊的致命能力，然而這些政策仍然遭到巴布亞原住民的抗拒。

旺格回顧道，沖突的根源并非新近產生，而是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直在積累。1969年，廣受批評的“自由選擇法案”全民公投后，新幾內亞島的西半部和印度尼西亞最東部的地區（通常被稱為西巴布亞）成為印尼的一部分，從此，這兩個地區幾乎從未享受過穩定。這次有爭議的公投——軍方在暴力威脅下精心挑選了不到1%的西巴布亞人口投票支持與印尼合并——為印尼政府無視巴布亞人的利益開了一個先例。

從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印尼政府通過移民計劃，將數十萬來自該國其他地區的人口安置在西巴布亞，旨在強行改變該地區的人口結構，并與軍事行動相配合控制該地區。其結果是造成巴布亞原住民的大量死亡和大規模流離失所，在自己土地上的人數銳減。由于這些措施，與印尼勢不兩立的巴布亞身份認同并非來自文化、宗教和身體上的差異，而是來自國家層面的種族歧視，加上巴布亞原住民在過去和當下的不滿。這種沖突同時引發了捍衛巴布亞人特性和權利的非暴力運動和武裝斗爭。

在佐科·維多多（Joko Widodo） 2014年當選印尼總統時，人們對解決這場危機抱有希望。他釋放了幾名巴布亞政治犯，并誓言要解決2014年帕尼亞伊（Paniai）侵犯人權案。當時印尼軍隊在巴布亞高地向數百名巴布亞抗議者開槍，造成四名青少年死亡，十幾人受傷。向外國記者開放西巴布亞的承諾被許多人視為維多多釋放善意的另一個標志。

然而，在其第一屆政府任期即將結束時，解決沖突的承諾破裂了。在維多多自2019年以來的第二屆政府執政期間，巴布亞人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政府沒有消除沖突的根本原因，而是將重點放在發展和基礎設施項目上，包括西巴布亞一些地區正在建設的跨巴布亞高速公路、一個食品莊園、一個經濟特區、戰略旅游區和棕櫚油種植園。

這些計劃的主要受益者是居住在沿海和城市地區的非土著巴布亞人。巴布亞原住民，特別是那些生活在高地的人，幾乎沒有從發展項目中獲益。相反，由于暴力升級，他們生活在持續的恐懼和創傷中。每當安全部隊與“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之間爆發武裝對抗，成百上千的平民陷入交火，流離失所，并遭受其他侵犯人權的暴行。

2019年，針對巴布亞學生的種族歧視言論引發了和平示威，隨后在巴布亞各地演變為暴力。印尼沒有正視和解決這種對巴布亞人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和歧視，而是在2021年修改了該地區2001年首次引入的特別自治權，將其延長20年。它還將該地區劃分為6個省。這套自上而下的政策——在沒有同巴布亞人及其代表進行廣泛協商的情況下執行——反映了一種旨在遏制而不是解決沖突的絕望戰略，并暴露了中央政府的失敗。

與此同時，“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一直拒絕在巴布亞高地推行的國家政策，包括經濟活動。該組織警告不要繼續運營商業航班，甚至擊落了幾架飛越高地的飛機。它要求非巴布亞平民離開沖突地區。最近的飛行員被綁架事件表明，“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認為，它之前的警告被置若罔聞。

沖突及其升級突顯出巴布亞人繼續承受著尚未解決的跨世代創傷。自2018年以來，在印尼最貧窮的恩杜加，“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通過與軍隊和警察的非法貿易，以及來自巴布亞新幾內亞、泰國和菲律賓的非法供應，獲得了相對復雜的武器，從而助長了其武裝行動。

旺格表示，“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主要是利用巴布亞年輕人深深的不滿招募成員。2019年，旺格曾作為當地的一名志愿者，與恩杜加一些流離失所的兒童交談過，后者對加入武裝組織感興趣，因為他們深受創傷，并在不確定的條件下生活艱難。他們在自己所在的地區幾乎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他們熱衷于在當地人道主義志愿者建立的一所應急學校里與老師見面并學習。然而，印尼政府系統性地忽視巴布亞受武裝沖突影響的受害者的跨世代創傷，特別是兒童，這與該國在其他地區推行的大規模去極端化計劃形成鮮明對比。

與此同時，“西巴布亞民族解放軍” 改變了其作戰能力，以加強對國家和平民的武裝襲擊。其獲得的財政支持有所增加，組織結構也已經現代化，巴布亞青年占據關鍵職位。最后，它越來越得心應手地利用社交媒體揭露國家濫用權力的行徑，以對抗政府敘事。簡而言之，印尼與巴布亞的關系似乎只會不斷惡化。

旺格最后寫道，事情并非必然如此。從泰國南部腹地和菲律賓南部棉蘭老島的武裝沖突中得到的教訓是，講信譽和值得信任的個人或團體的存在，對啟動和平談判至關重要，這是巴布亞沖突中缺失的一個因素。飛行員被劫持只是這種信任鴻溝的一個癥候，信任赤字與日俱增，印尼政府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