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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碩《翦商》:在歷史的深淵,一窺我們何以如此,何以至今
編者按:
在傳統的上古歷史敘述中,商周易代的面目是模糊的。對于背后的細節,我們知之甚少。紂王“無道”的表現有哪些?商朝王室的貴族生活是怎樣的?商朝人的日常生活與祭祀之間有何秘密?2022年10月,青年歷史學家李碩,其里程碑式的杰作《翦商》問世,震撼無數人心。從夏朝到周滅商,李碩跨越一千余年的時間隔閡,重述了華夏文明的萌生與轉型。這本書以大量現代考古發掘的成果,為讀者揭開了華夏上古歷史中重要的一頁——這一頁,從殺伐與屠戮開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中國古代第一王朝夏朝,沿襲了新石器時代以來的“殺人獻祭”風俗,“人祭”的傳統最終在商朝登峰造極。武王滅商后也曾模仿商人的人祭行為,直到武王死后,由周公輔政,徹底禁絕了人祭宗教,銷毀了有關商代人祭的文獻記錄,并制造出一套沒有人祭的理想化歷史敘事,由此留下三千年的記憶空白。
本書從還原深淵般恐怖的“人祭現場”開始,引領我們進入幽暗的歷史通道,在撒滿尸骨的歷史荒原上,一窺我們這群人何以如此,何以至今。
(本文摘自李碩《翦商》)

歷史學家李碩
殷商最后的人祭
本書是關于中國上古時代的文明起源的,始自新石器時代末期(4000余年前),終于商周易代(殷周革命),時間跨度一千余年。
為此,須先從上古時代的人祭說起。人祭,就是殺人向鬼神獻祭。關于上古的人祭風俗,直到近百年現代考古學興起,發掘出殷商的大量人祭遺址及商王占卜獻祭的甲骨刻辭,才進入現代人的視野中。
至于這種風俗是如何退出歷史和人們的記憶的,大多數學者似乎默認,它是逐漸、自然、不知不覺地退場的。一種代表性的說法是,殷商前中期盛行人祭,到晚期就很少了。這方面的代表著作如黃展岳的《古代人牲人殉通論》,介紹了殷墟三座多人祭祀坑,認為它們都屬于殷墟前期。但查閱這三座坑的發掘報告便可知,有兩座屬于殷墟末期,一座時期不詳,根本無法確定是否屬于殷墟前期。
根據本書的研究,人祭的消亡和周滅商有直接關系。在周武王死后,輔政的周公旦取締了商人的人祭風俗,并消除了關于人祭的文字記錄和歷史記憶;周公此舉可能是為了防止其死灰復燃,執行得也比較成功,于是留下了三千年的記憶空白。

祭坑
再現上古時代的殘忍與血腥,并不是一件開心的工作,卻是繞不開的。下面,先來復原一場殷商最晚期的人祭儀式。
殷都宮殿區以東數百米的后岡,是一個很密集的商人聚居區。1959年,這里發掘出一座奇怪的“墓葬”,它和正常的商代墓很不一樣,是水井一樣的圓形而非長方形穴,坑內沒有任何棺木痕跡,只有25具尸骨凌亂地堆疊在一起。伴隨出土的,還有青銅禮器和兵器,以及紡織物、糧食等。
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推測,這是一處特殊的貴族墓葬,墓主可能生前犯了罪,不能享受正常的埋葬禮儀,但仍殺了24名奴隸以及用了貴重的銅器陪葬。
1960年,在整理這座“墓葬”的時候,考古工作者發現,第一次挖掘并沒有挖到底,在半米深的土層之下還有第二層尸骨,共29具。于是,便建了一座亭子為其提供保護。但有些考古學者心中還是難免有疑惑,是不是第二層尸骨之下還埋藏著什么。
1977年,又進行了第三次發掘,發現第二層尸骨之下還有半米厚的堅硬紅褐土,然后是第三層尸骨,共19具。這一次才算挖到了底。也就是說,這座圓坑墓穴有三層,共掩埋了73具尸骨。發掘者認為,這應該不是墓葬,而是一座祭祀坑。
在后岡圓坑之前,殷墟王陵區和宮殿區已發掘上千座人祭坑,但大都是邊長兩三米的方形坑,一般埋十人左右(尸骨或人頭),且只有一層,從未發現過多層人祭坑。

祭坑
1959年發掘第一層時,根據出土銅器造型以及上面的銘文特征,有學者判斷它屬于西周早期。后來,隨著殷墟發掘日漸增加,人們才意識到,原來商代末期已經有這些造型的銅器和銘文—它屬于殷商王朝謝幕前夕,很可能是紂王時代的一次隆重獻祭儀式。
這個祭祀坑的發掘記錄比較詳細,從中可以發現,整個獻祭過程井然有序,包含著當時的商人對于高級別人祭禮儀的理解,而被殺戮者也給自己做了充足的準備。
讓我們按時間順序再現祭祀全過程,并通過分析諸多細節,復原祭祀場上曾經發生的一幕。
后岡祭祀圓坑編號H10,從深灰色的生土層中挖出,地表的坑口直徑2.8米,向下稍有擴大,底部直徑2.3米,全深2.8米,上面一半都是填土,三層尸骨都在下半截,分層清晰。可以說,從一開始,后岡H10圓坑就是為了隆重的獻祭儀式建造的,雖然我們已經無法完全解讀它蘊藏的理念。
坑壁平整光滑,坑底平坦堅硬,應該被修整夯打過。主祭者先在坑底鋪一層很薄的小石子和砂土,再墊一層二三十厘米厚的黃土。黃土中有被掩埋的碎片,是打碎了的幾只陶制炊器和食器,如鬲、簋、罐。
然后開始殺人。第一輪殺了19人,身首完整的只有兩具,被砍掉小腿或腳的有五具,單獨的人頭骨十枚、上顎骨一塊、右腿一條。能分辨出有青年男子和女子各三名,成年男子兩名,兒童四名,嬰兒兩名。四名兒童皆尸體不全,缺下半段:一名從小腿以下被砍去;一名從大腿以下被砍去;一名只有頭骨;一名被斜向攔腰砍斷,只剩上半身和右側骨盆。兩名嬰兒都只有頭骨。單獨的上顎骨屬于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牙齒很整齊。一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側身蜷曲,朝上的右胯部有60枚海貝(商人用作錢幣的貨貝),可能是用線穿起的一團或是裝在腰間的布袋里的。此外,他的身下還有些散落的海貝。
尸體和頭顱沒有臉朝上的,或朝下,或側方。這些跡象表明,殺祭先是在坑外進行,然后再把人頭和殘碎的尸體扔進了坑內。應該還有人在坑底負責調整,雖然未必堆放得十分整齊,但要保證尸體的臉部不能朝上。大部分死者的軀體并未被扔到坑里,所以坑內單獨的人頭較多。至于留在上面的尸身作何用處,且看后面的細節。
(摘自《翦商》)
鳥神崇拜
商人崇拜的神有多種,最崇高的是“帝”,此外,還有鳥,而這應該跟商族的創始神話和早期圖騰有關。
在上古時代,鳥崇拜主要存在于東部沿海地區。河姆渡文化(距今7000—5600年)中有很多刻畫鳥類圖形的骨雕和木雕,良渚文化(距今5300—4300年)也有明顯的鳥崇拜,如古國王族最高級的玉器上刻畫的神人獸面紋,神人頭戴羽冠,旁邊相伴的是鳥形圖案。
春秋時期,山東南部的土著小國郯國的一個著名傳統就是用鳥來命名各種官職。郯國國君說,自己的始祖是“少皞氏”(少昊),而少皞氏建立的國家的各種官職都是鳥名。(《左傳·昭公十七年》)這也是東部沿海崇拜鳥的記憶和表征。
商族始祖契是簡狄吞玄鳥之卵后所生,說明鳥是天帝和商人聯系的紐帶。《山海經》這樣記載商族第六代首領王亥:“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笨粗芎y以確定是人要吃鳥的頭,還是鳥要吃人的頭,但王亥和鳥的聯系在甲骨卜辭中有證據:“辛巳……貞:王亥、上甲即于河……”(《合集》34294)。
這條卜辭占問的是王亥、上甲微父子是否和河伯在一起,以便商王舉行合祭。其中,“亥”字有非常明顯的鳥形,而那些與王亥無關的,
比如地支記日之“亥”,則不會有鳥形。
《易經》中也多次出現過鳥。周人和商族起源不同,并不崇拜鳥,但在創作《易經》時,周文王引用了一些與鳥有關的商人的歷史掌故,如《旅》卦上九爻辭:
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咷。喪牛于易。兇。
這條爻辭涉及王亥在有易氏喪牛和被殺之事?!奥萌讼刃筇枂G”是關于王亥旅行在外的遭遇;而鳥巢被焚毀,則象征王亥的命運。長期以來,人們都沒有發現《易經》里隱藏的這段掌故,直到民國時期才被顧頡剛破解:“喪牛于易”是說王亥在有易氏部落遇難,牛群被奪走。
在殷墟甲骨卜辭中,也有商王祭祀“鳥”的內容,如焚燒“一羊、一豕、一犬”和“三羊、三豕、三犬”獻祭給鳥,但不知道接受祭祀的是隨機飛來的野鳥,還是商王專門飼養的神鳥。此外,商王還多次從鳥鳴中占卜吉兇。
《史記·殷本紀》記載,某次祭祀商湯時,一只野雞落在鼎的耳上不停鳴叫,高宗武丁非常緊張,大臣祖己趁機發表了一番道德說教,最終“(武?。┬拚械?,天下咸歡,殷道復興”。
此事的道德元素應是后人添加的,但野雞引起武丁緊張之事應當有原型。只不過,這需要放在商人崇拜鳥的背景中才好理解。
商代晚期的青銅器銘文中曾出現“玄鳥婦”三個字,可能是通靈降神的女巫,負責在王族祭祀中召喚玄鳥之神降臨。
那么,商人這種崇拜鳥的宗教,對現實生活有什么影響?
其一,在甲骨卜辭中,有多條商王捕獵野雞“雉”的記載,但未見捕獵其他鳥類,而且從來沒有用禽類和蛋類獻祭或食用的記載。其二,在商人的遺址和墓葬中,食用家禽的現象雖不能說完全沒有,
但的確比較少。殷墟宮殿區灰坑中曾發現猛禽和孔雀的骨頭,王陵區的少數祭祀坑中也有猛禽骨,可能是王室豢養的獵鷹和珍禽,但不清楚是否有供奉崇拜的神鳥之意??傊倘藢η莺偷暗慕梢嘤趧e的族群。
在甲骨文中,最神圣的是“帝”,其含義不明。有人認為,它是各線條匯合到一起,象征天地間的中心;也有人認為它是一捆支起來進行燎祭的柴堆,用燎祭的造型代表接受祭祀的帝神。卜辭中,帝也稱“上帝”,有時會在帝字上面加一短橫,是為“上帝”二字的合文。這一短橫在現代漢字中演變成了點,所以現代的“帝”字,其實是甲骨文的“上帝”二字。
不管“帝”字的具體含義是什么,其關鍵肯定是神圣之意。作為一個偏旁,它也被用于其他帶有神圣含義的文字,一般只保留上半部分的倒三角形狀。
比如,龍,甲骨文中是頂著帝字頭的龍形;鳳,甲骨文是頂著帝字頭的鳥形;商人自己的“商”,甲骨文中,帝字高高站立于一座大門(牌樓)之上,有時上面還會有兩個并列的帝字頭。

“玄鳥婦”銘文拓片
殷墟出土的武丁夫人婦好的墓,就隨葬有多件龍鳳造型玉器,而且龍和鳳頭上都有如甲骨文中的角(帝字頭),特別是354號標本,“為一龍與怪鳥的形象,頗似怪鳥負龍升天的畫面”:龍頭上有一只“角”,怪鳥則有兩只。此外,婦好墓371號玉器是跪坐的人形,身上雕刻出衣飾花紋,身后伸出如同羽毛的鳥尾。這些玉器可能都反映了商人對鳥的崇拜。
商族人有奇異的來歷,他們開創的王朝也注定不會平凡,特別是王朝建立之初,產生了諸多現代人匪夷所思的奇跡。
(摘自《翦商》第五章“商族來源之謎”)
后記
這本書的內容,也許會讓人覺得有些陌生,甚至不適。不過,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說,它也有很多年的醞釀過程,以及幸運的環境。對歷史有些了解的人,大都知道商朝存在人祭行為,但關于人祭的消亡,用心探究過的人還不多,可能大都默認它伴隨著歷史的“進化”歷程而自然淡出了吧。這方面我有點幸運,能接觸到一些較前沿的專業知識:我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的文科實驗班,當時和歷史系的兩位同學交流得比較多,一位是和我同級的韓巍兄,一位是高一級的林鵠兄,他們都是先秦史方向,后來拿的也是考古學的學位。韓巍的碩士論文是關于西周初年殷商遺民的喪葬習俗的,里面提到當時的殷商遺民還保留著“腰坑殉狗”及殉人的傳統,跟同時的周人墓葬截然不同。那時我常聽韓巍聊起這些,所以就有了一些這樣的認知:商文化與周文化很不一樣。由此推論下來,商人的人祭習俗,也應當是在周朝的大環境里被禁絕的。林鵠兄的碩士論文則是關于周人的族姓觀念的,他認為,商人等東方族群本來沒有族姓,周人滅商之后才賦予了他們族姓,這個觀點我也用到了本書中。所以,本書的很多緣起可以追溯到本世紀初。
后來,在清華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時,我本想進入上古史領域,不過最終畢業論文的題目選的卻是中古史,關于魏晉南北朝的南北戰爭,因此告別了上古史若干年。到2012年夏,畢業論文已經完成,又想起了昔日關注的上古史的很多問題。有一次,和研究生同窗、對攝影和影視造詣較深的曲直兄聊天時,又說起了商代人祭,他便推薦我去看梅爾·吉布森的《啟示》(2006),一部關于阿茲特克文明的人祭題材的電影。我看了之后的感覺是,和商朝的考古有許多呼應之處,而且電影還提供了直觀的視聽效果,讓我似乎看到了商紂王、周文王時代那些活生生的畫面。這種身臨其境的現場感很重要,它讓殷墟人祭坑中的累累枯骨再次復活起來,所以我那時便準備動手寫一篇文章,這便是后來的《周滅商與華夏新生》。
很巧的是,當時林鵠兄和我住得很近,他那時已拿到芝加哥大學的人類學博士學位(西方的考古學屬于人類學),正在清華大學歷史系做博士后。所以,那個夏天我們又能常在一起聊了。有一次,我們一起騎車去韓巍在蔚秀園的家,在頤和園路上又聊起了商周變遷,驚奇地發現我們居然想到一起了,都猜測周公在廢除人祭的歷史轉折上有關鍵作用。當天,林鵠兄便把他的一篇與此相關的會議報告發給了我,其中考古部分的內容被我用到了《周滅商與華夏新生》一文中。這篇文章發在2012年的《讀庫》第5期。
回想起來,我能進入這個領域,受惠于韓巍和林鵠之處頗多。博士畢業后,我到新疆大學工作,其間幾度想把《周滅商與華夏新生》一文寫成專書,因為我想寫一系列有關中國古代歷史的書,展現中國歷史這條巨流之河如何從遠古匯聚、奔涌而下,而用新石器到商周之變做開篇最合適—從頭寫下來,也免去了每次交代歷史背景的麻煩。我曾寫過孔子,寫過劉寄奴劉裕,也都算是這個系列中的部分。
按我最初的計劃,寫上古,就不能再局限于商周之際,要從新石器開始,把中國早期文明產生的全過程,以及人祭宗教的來龍去脈都寫出來。這意味著考古學的內容會占一大半,難度很大,畢竟進入一個新領域需要時間成本,像王國維、郭沫若、陳夢家等先賢“觸類旁通”的學科拓荒時代早已過去,現代學術的數量積累已經很大,學者的研究方向也都變得深而窄,學術生涯大都只能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生發、拓展,進而成為特定領域的“專家”。換句話說,到中晚年又另起爐灶、做大跨度跳躍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我曾幾度嘗試,只感到無暇亦無力再進入新石器與夏商的考古世界。不過,當時也形成了少量文字積累,如本書中關于藁城臺西商代遺址的一章。
到2019年春,韓巍贈了我一系列多年收集的考古報告與上古文獻。而在這年,我對《周易》也有了新的發現,原來其中有大量的周文王個人經歷的記錄,于是便再度萌生了書寫上古史的念頭。2020年疫情初起時,我辭去教職,獲得了自由時間,先在安陽、洛陽小住過一段時間,看過殷墟和二里頭遺址后,搬進了成都郊外的一處租住房屋,再次進入了新石器和上古世界。
我喜歡一個人在地廣人稀的地方游歷,讓自己融入未曾見識的風光之中。在進入成堆的考古報告之前,我也曾想象,那會是一趟去往原始時代的新奇旅行,但未曾料到,探究人祭之源會如此令人壓抑。我搞過戰爭史,史書中固然充滿戰爭、死亡,但文字過濾掉了感性直觀的認知,很難讓人產生“代入感”。而面對慘死尸骨的照片,嘗試還原人祭殺戮現場,進入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心理世界,我常感到無力承受。
這是一場無法解脫的恐怖之旅,猶如獨自走過撒滿尸骨的荒原。那時也經常問自己,用一輩子里這么長一段時間,搞這種陰沉煩悶的工作,值得嗎?無奈中也安慰自己:寫史寫到這種狀態,怕也是一種難得的經歷……
僅憑千載之后的殘骨照片、發掘線圖和文字描述,做一點設身處地的想象,就已經如此不堪重負,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又會如何?
所以,最后統稿時,我拿掉了基本成形的關于新石器時代的部分,只用了一章做簡短介紹,不然,全書會更漫長和壓抑,我可能無法堅持到最后。
如果是討論上古時代的人的衣食住行,比如住的房子、使用的器物、種植的莊稼,會覺得他們和我們現代人差別不大;但如果是探究人祭問題,我總覺得無法理解他們,看得越多,就越是感覺陌生。因此,關于人祭宗教的起源,以及早商時期人祭規模突然增加的根源,本書嘗試做出的解釋注定是粗疏而平庸的,這種宗教的信奉者如果有機會發言,應該能提供更高明的說法。
進入人祭的領域后,我最關注的,其實是哪些古人群沒有人祭遺存,或者比較少。我寧愿相信陶寺和二里頭古國的人祭都不太多,也認為商朝中期還曾發生過一場反人祭的上層宗教改革。證據也許還不算多,但總應該有那么一點東西,讓人維持哪怕微茫的希望。
我曾長期有一個困惑,那就是孔子對商周之變是否知情。之前十余年里,我寫過兩個版本的孔子傳記,都曾重點討論孔子編輯的“六經”及其反映的上古社會,但彼時尚未找到關于人祭記憶的證據,總有難以言表的遺憾。而這次,經過對《周易》的解讀,我逐漸推測到,孔子晚年應當是接觸到了商周之際的部分歷史真相,儒家“六經”也和后世慣常的認知很不一樣。這是我之前很難想象的歷史維度。
本書利用了較多考古學領域的發掘成果,應當對考古人的工作致謝。除了本書正文中引用的報告和著作,不能不提及考古學大家嚴文明先生:他不僅對新石器時代的人祭有深入且獨到的觀察,如邯鄲澗溝遺址的頭蓋骨剝皮現象、新沂花廳遺址的族群征服與人殉等,而且對中國文明起源的論述尤為深刻—從“大兩河”(長江和黃河兩大流域)文化互動的過程來觀察中國早期文明的萌生。這要比文明起源的“中原中心論”或“多元論”更為深入。本書雖然未收錄新石器時代部分,但關于夏朝—二里頭稻作為主的討論,也有受嚴文明先生啟發之處。稻作農業在華北新石器晚期的作用,及其與中國早期文明的關系,可能會是一個越來越顯著的學術問題。
本書的寫作過程難免壓抑,但回首再看的話,通過大量考古發掘報告,對中國早期文明的起源歷程做一次鳥瞰式的巡覽,也是頗為難得的經歷。如果說有什么宏觀的感受,那就是:我覺得中國文明的重要特點是體量太大,這是黃河、長江流域及周邊的宜農地理環境決定的;但地理也決定了古中國比較封閉,和其他文明的交流不那么便捷,缺少參照物,獨自“摸黑走路”的過程有點漫長。換句話說,要想從那個時代走出來,主要靠文明內部的自我調節的話,付出的代價會格外大。
在本書寫作期間,應該感謝的師友還有很多。大學時代的舊交杜波兄,在我移家成都后提供了很多幫助。昔日老杜入蜀為客,今日老杜蓉城作主,皆令人感喟唏噓。研究生時的同窗、陜西師范大學的牛敬飛兄,為我查閱圖書資料提供了諸多幫助。2020年初,我有緣探訪周原遺址,包括深鎖在紅磚院墻中的“文王大宅”基址,彼時就投宿在牛敬飛兄家中。帶我觀摩周原遺址的,還有陜師大的王向輝兄。春寒雨雪時節,在牛兄書房縱論商周舊事,切磋上古學問,是寫作期間一掬難得的開心,也讓我想起錢錢鍾書先生的一句話:“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p>
還有很多曾經幫助我的師友,這里無法一一列舉,他們對我最大的支持,其實是心理上的,讓我意識到除了祭祀坑里的尸骨,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
也許,人不應當凝視深淵;雖然深淵就在那里。
(摘自《翦商》“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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