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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老師,我喜歡了他十年
原創 月亮粟 人間故事鋪

一場充滿禁忌的心動,兩個在規則之下小心翼翼碰撞的靈魂,成為了她人生黑暗時刻的一道光。游走在鋼絲上的情感克制而壓抑,帶來的不僅僅是刺激的體驗,更是一次次撫慰人心的救贖。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開學季,幼兒園新生報到的第一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滿是“生離死別”般的哭泣聲,父母一半的不舍,一半的煩躁,這是人生的第一場離別。步入校園,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漸行漸遠的旅程。
我晚婚晚育,在新生家長里有些不自信。想在老師和家長群體里留個好印象,又有些擔心刻意為“第一天”準備的裝扮是不是過于唐突和年輕。我穿著并不習慣的高跟鞋,拖拽著哭泣著的兒子向前艱難地走著。幼兒園的操場那么大,為了城市蓄水工程改造成了紅磚和綠草相間的生態道路,到處都是“高跟鞋殺手”般的縫隙。
兒子的哭聲突然停止了,他的目光望向不遠處一位小女孩。白皙的皮膚,頭發有些發黃,看起來軟軟的,瘦瘦小小的身材,卻有著堅定而干凈的眼神。這樣的眼神,忽然讓我覺得很熟悉,就像生命里突然出現的那種“陌生人”,好像上輩子已經刻在了記憶里。
順著女孩的小手,我望向那位牽著她手的大人。我的心咚得巨響了一聲,后背突然發緊,襲來一陣莫名的緊張。
這位父親,或者說這個男人,把我的記憶拉向了一段早已填埋起來的黑洞。
1

22歲,省師范大學畢業。借著在校期間優秀的成績表和社會實踐履歷,我拿到了省會重點高中的敲門磚。再加上當時為數不多的第二專業學位證書,我自信滿滿地正式入職。但是當我結束培訓正式分班時,才意識到周圍同期入職的老師都有著優越的親屬背景。原來省重點高中的飯碗是這么搶手,原來我的入職,是實打實的一次“撿漏”行為。

我連續兩年被分配帶高一新生。二十年前的省重點高中,接納了素質教育轉型后的一代孩子,他們從小在拒絕“高分低能”的口號中成長起來。這些省城的孩子們,都經歷了改革后的中考,綜合測評分數里已經有了體育專項測試,還單獨測試物理、化學、生物的實驗操作,各種文體特長、學科競賽甚至編程比賽已經可以給履歷加分。他們在分秒必爭的高中階段,居然可以搞社團、搞文藝節目,他們可以談理想,談人生,甚至可以談戀愛。
這樣的改革,對仍處在應試教育階段的高考生而言,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對于我這種新入職的老師來說,著實是件壞事——他們太浮躁了。
我來自本省一個欠發達地區的縣城,但是我們縣里重點高中的升學率很高。高中生每天住校,早自習之前有早早自習,晚自習之后,還有晚晚自習,天不亮就開始晨讀,熄燈還在聽英語磁帶。這是我認知里的高中生活,我想給這些新生一個下馬威,扭轉一下他們的觀念。
期中考試前的一個傍晚,我安排好晚自習講語文習題,但班里有十來個學生消失不見了。我問大家都去哪里了,學生們說今晚他們要彩排音樂節。可是那個音樂節,明明在考試之后。望著稀稀拉拉的座位,我第一次在班里發了火。我沒有講話,把習題冊一下子從講桌上扔出去,砸飛了桌子邊緣的粉筆盒,嚇得第一排的女生站了起來。
那個舉動,好像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做出的一丁點“出格”行為,也難怪兩個班的學生都不怕我。第一排的學生悄悄給我撿起書本放回講桌,我的憤怒頓時變成了委屈,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這樣的畫面讓我自己更尷尬了,我慌忙走向靠窗的位置,側過身背沖著臺下,憋著抽搐說出來一句,“自己自習吧。”
那一晚,窗外的小樹林漆黑一片,教室里的燈火照亮了玻璃,我看到一個狼狽不堪的青年老師,偷偷抹著鼻涕和眼淚。透過玻璃的反光我隱約看到埋頭看書的學生中,有一個少年在盯著我看,但我覺得那一定是我的幻覺。
深秋的夜晚已經透著清冷,雖然北方還沒有供暖,但是玻璃邊緣的水汽已經蔓延開來。那是16歲孩子們荷爾蒙的溫度,那些該死的躁動著的荷爾蒙。
2

那一次的音樂節被延期了。或許挨著期中考試搞活動受到了很多老師的抵制,或許還有很多愛學習的學生主動放棄了活動,反正一定不是因為我那次的發火,我覺得。聽說校長信箱里收到了很多關于我的投訴信,舉報我私自給晚自習加碼,限制學生參加校級活動。
我被叫到校長室,這還是我入職之后,第一次與校長面對面。校長是一位任期馬上到屆的中年人,今年之后就要被輪調到其他學校。意料之外地,他沒有提及舉報信的事,只說今晚教委有個局,讓我跟著劉老師一起去。我們的對話被一個年長的女老師打斷了,我的局促終于有了救星,趕忙起身想走。校長喊住我:“小簡,晚上打扮一下。”
我更不安了。
晚上我調換了自習排班,學生們晚飯的間隙里,校長室的那位女老師就來到了我們高一組辦公室。周圍的幾個老師主動起身向她問好,我突然醒悟過來,這就是那位“劉老師”,我們校辦的主任。
劉老師讓我去停車場去找一輛黑色桑塔納,她還要去接人。操場旁鍋爐房邊是個小型停車場,只停了一輛轎車和一輛小巴。司機拿著車刷敷衍地擦著本就锃亮的車身,好像等著上車的人看到。他很客氣地問:“你是簡老師吧?冷的話車上等。”我沒有多想,就進了后座。
車窗上貼了車膜,我隱隱約約還沒看清走過來的人是誰,車門就被打開了。我下意識地往里坐了一個位置,是校長。司機輕輕關上門,收起車刷,迅速發動了車子。我幾乎屏住了呼吸,拽了一下毛呢裙子,努力想蓋住膝蓋。這是我為了入職面試在當地最大的商場挑選的套裝,粉色的毛呢外套和裙子。為了“打扮一下”,我穿了一雙短靴,裙子里只有薄薄的一條絲襪,此刻,我開始后悔。
我向校長問了聲好,就立刻轉移了視線。但我分明感受到,旁邊這位男人的眼神,在不加遮掩地打量著我,最后清了清嗓子。
“小簡啊,你知道我給你壓下來很多舉報信嗎?”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謝謝校長的照顧,我其實......”他打斷了我的話,“其實,我從一開始面試就看好你了,想不想來校辦,牽頭學生活動?”我沉默不語,作為一個“限制學生活動”的老師,怎么會再去牽頭活動?
我內心翻騰著一陣糾結,努力把正飄向遠方的“教書育人”的初心往回拉近一些。突然我感到渾身一緊,一只手扶在了我的裙子邊沿。那只手溫度很高,有種強烈的壓迫感讓我無法脫身。“小簡,你知道當年入職時自己為什么能在如此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嗎?就是因為我看好你是這塊‘料’。”
最后一句,他帶著特別的語氣。
3

那晚的聚餐在一個老牌飯店里,10人桌沒有坐滿,不算是大型餐。吃到一半我才搞明白聚會的目的:省城有兩所省級重點高中,每年學考前的研討會都是敲定試題的內部會議,哪個學校爭取到了承辦權,自然擁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校辦劉老師著實是個“交際花”,各種酒場套路駕輕就熟,難怪那天辦公室老師都對她彬彬有禮,看來也是校長面前的紅人。她沒有商量地直接給我倒了白酒,我沒有拒絕的余地,但是真的不會喝,這是我第一次喝高度白酒。
兩圈之后我的腦袋像罩了一層霧,各種感官開始模糊。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主陪后面的窗子上泛著亮光,我瞇起眼睛,那亮光像一排排白熾燈,照亮了燈下少年的臉。這張臉讓我覺得很熟悉,他用清澈的眼睛注視著我,那雙眼睛里,我看到對知識的渴望,那種堅定是我不曾注意過的。
我滿腦子都是那雙眼睛,拿著酒杯站起身徑直走向主陪:“校長,我決定了,我做不了學生活動,我只想單純地教書。”單間里突然安靜了,我好像也突然醒了過來。那雙眼睛消失了,眼前出現的,是校長驚愕帶著憤怒的眼睛。周圍的教委領導打趣道:“老邢啊,你眼光確實獨特啊,招了個好老師!別毀了人家姑娘的未來哈哈哈......”
后面的事情我又恢復了迷糊,只記得劉老師用她有力的胳膊把我一把扯回了座位。那一晚的聚餐是我入職后第一次走入酒場,當然也成了最后一次。我的那句話好像成了老師間的名言,他們經常半開玩笑地說:“人家小簡只想單純地教書,人家還‘單純’著呢!”
我并不生氣,甚至有點感謝那一晚的自己,有勇氣拒絕了自己反感的人和事。我的班主任頭銜沒有了,真的開啟了“單純”地教書的日子,而且是教理科班的語文課。

4

理科班的作文兩極分化很嚴重,有的很有深度,但多數是完全不上道,也不想上道。
在那個不知道AI為何物的年代,很多學生借助“范文”這樣的校門口教輔書籍,寫了一些千篇一律毫無情感的AI“范文”。還有很多學生公然在語文課上刷數學題、物理題。這樣教與受的關系,大大抹殺了我的積極性,似乎與單純地教書理想漸行漸遠。用孩子們的行話來說,我變得越來越“喪”了。
我曾經以為,為人師表,是世上相對簡單的一個職業。我授之以漁,孩子們欣然接受,我以為自己會在他們人生最絢爛的年華里,或者成為攀登高峰的引路人,或者留下片刻美好的回憶,然而都沒有。我反復練習后擲出去的球,沒有人接住,甚至沒有人想去接。我曾引以為榮的,自己擇業時的優勢,在學校里積攢的那些“財富”,也在入職后的兩年里被徹底顛覆。
這一切給了我深深的打擊,每天清晨從窗簾縫隙里透出的第一絲光亮都使我恐慌。我越來越排斥上班的路,排斥看到這個校園。
高二理科班第一學期,我按照教學計劃布置了一篇作文《登上高山》,并附上一段導語:朋友,當你登上高山的時候會覺得,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周末,我無意間翻看著堆積如山的作文本,看到一篇不一樣的《登上高山》,有著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它大概講了一個生活中痛失親人的中年男人,因為聊天室網友的鼓勵加入登山小組,決定在大自然中重新找回迷失的自己。但是當他一次次歷經萬險翻越高山,獲得短暫的成就感后,發現高山之外,是更高的山。他發現自己并不渴望“一覽眾山小”的快感,只是渴求山頂之下的一隅燈火。但是那點點炊煙始終沒有出現,讓他感到了更劇烈的失落,最后從一次登頂之后,選擇了跳崖自盡。
短短八百字的小故事,把我完全吸引進去了——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鳴。我顫抖著手翻看作文本封皮,清秀的兩個字,“秦朗”。我忽然意識到,是我從高一帶上來的一個男孩子,之前我好像從來沒有特別關注過他。當然這一年多,我好像不曾特別關注過誰。
5

我開始重新認識他。
秦朗坐在教室中間,中等的身材,身高不上不下,白色的校服襯衣被他整齊地扣上了最上面的一粒扣子,與毫無秩序感的青春期男生格格不入。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在看書,好像身邊的一切在快進播放卻與他無關。我假裝巡視走過教室中央,發現他在看《語文讀本》,那是當年語文課本配套的拓展讀物。在連語文書都不會多看一眼的理科班里,這套書從發下來大概就是用來墊桌椅的。
我隔著中間四排座位假裝看向窗外,其實在看他。初秋的陽光透過泛白的藍色布窗簾邊緣射進來,打到他的發梢上,他的頭發透出淡淡的棕黃色,隨風輕輕晃動。那一刻,我好像摸到了他的頭發,是細細軟軟的,我好像還聞到了淡淡的海飛絲洗發水味。
我開始刻意提問他,因為我回憶不起他講話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像他的存在感一樣,也是那么的模糊,有點不像一個男孩子,但是他講的每一個字,聽得出都是經過他深思熟慮的,表達精準、語氣堅定。
我開始期待收到他的作業,布置的題目也開始帶有小小的私心。比如我會讓他們寫關于家庭的話題,以及關于愛的主題。他第一篇寫了一個關于大家族的故事,我根本分辨不出他父母的影子,巧妙地避開了我的八卦之心。關于愛,又一改前一篇的深沉,他虛構了一個跛腳男孩和失明女孩的愛情故事,就像是一個青春期心思細膩的小女生編造的愛情童話。這個故事他寫得出奇地長,長過了八百字。洋洋灑灑我看到最后,發現綠色格子紙背面還有其他的筆跡。
作文本最后一頁開始,倒序畫著一頁頁的鉛筆速寫,是同一個長頭發的女人。這些畫像多數是半側影的角度,看向未知的遠方。視線方向是一片小樹林,有的是枯樹枝,有的是點點小花,還有的是風吹過樹林的黑色線條。這是我,他看了我整個四季。
他寫了這么零散的一個愛情小說,難道是為了讓我看到后面這些?
我的眼神不再望向窗外,開始離不開他。我發現他右手的無名指下方,總帶著淡淡的鉛灰色,那是經常拿素描筆涂鴉的痕跡,用水總也洗不干凈的痕跡。那些痕跡,讓我腦子里出現他用纖細的手指撩開我耳邊碎發的畫面。
我知道,我變了。

6

我開始給他的作文寫評語,小心翼翼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向他傾訴些什么。但他是一個還不到十七歲的大男孩,他能聽懂什么?他是我的學生,我又能說些什么?
他接連幾篇作文都比較灰暗,臨近期末了,我決定找他聊聊。我竟然反復思考了這個要求的合理性,最后鼓起了勇氣。晚自習前的間餐時間,我在教室連廊里叫住了他:“秦朗,等一下。”
他一個轉身,回過頭。那一剎那,我已經開始后悔自己的決定。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四目相對,我開始慌亂地躲避他的眼神,給老師的身份丟足了面子。我沒有約他到辦公室,而是被他反客為主地“約”到了教學樓外的小樹林。
“簡老師,我喜歡你。”我還沒有開口,他已經猝不及防地講了第一句話,讓我無法收場的一句話,也是扎進我心里十年的一句話。
那次的“談話”,我沒有應答他的第一句話,也沒有聊到我預期的主題“談心”。因為我意識到,從他看語文讀本,到每一篇作文,到他的速寫,再到他作文里透出的對關照的渴求,都是陷阱,一步步把我“騙”進去的陷阱!我被一個尚未成年的大男孩“騙”進去了。
在沒有手機的年代,他偷偷帶著一部小靈通來學校,并把電話號碼以主人公對白的形式寫進了作文里。是的,我存下來發了信息,驗證了確實是他的號碼。
當年運營商有一項服務,可以給對方用戶點歌,以一條短信的形式發到對方手機再回撥一個號碼收聽。我收到過梁靜茹的《勇氣》,覺得有點好笑,不知道這首歌他是想唱給我還是唱給自己。后來,收到了《如果有一天》,我仔細地聽了很多遍,最后找來這盤CD買回家。
“越想念就越孤單......你是不是也在品嘗,一個人的咖啡和天光,是不是也忽然察覺到,多出時間看天色的變換,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間會不會倒退一點......就給彼此多一點時間。”
7

我知道,我越界了。
我開始刻意打扮自己。我會在教學樓大廳的衣冠鏡前反復打量自己,甚至打量自己的側面,是不是配得上他的畫。我總是把他的作文當作范文來讀,我喜歡讀他的文字,里面的種種情緒,我覺得都是在說我。在那片刻,我有種“宣告天下”的快感。
我開始對各種大小考成績好的同學發獎勵:請前三名吃大餐,當然,這里面必須有他。那些校外的“約會”,明明都是我精心挑選的三個學生,但夜深人靜時讓我繼續展開遐想的,多少年后讓我回憶起來的,都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影,其他人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白天依舊裝作沉默不語的樣子,但是文字越來越大膽,短信息也越來越頻繁。他開始向我打開心扉,說自己一直很自卑,因為在學校自己就像一個透明人,女孩子都喜歡關注球場上高大的男生,能給人安全感,而他自己是個“體育特差生”。他說自己常年跟父親生活,母親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外地,后來與父親離了婚。他說一直很想念媽媽,但是她是一個情感方面比較冷淡的研究型人才,從來沒說過“愛”。他說爸爸很溫柔很體貼,但這份來自父親的關心反而讓他反感,他覺得男人才該是有距離邊界的那一位,他只做好父親的角色就好了,沒必要去彌補母親的那一半。
他表面的冷靜和內心的火熱,其實剛好是父母的結合體。我安慰他,媽媽其實也很想他,只是她不會表達。他說:“不用了,你多愛我一點就好。”
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光。我開始走出教室,仔細打量整個校園。我遠遠地看他在沙土操場上跑圈,四百米的跑道對他來說有點吃力,但他的耐力很好,不快不慢地跑著。我好像聞到了他的汗水味。我遠遠地看到他在食堂窗口打了兩個素菜一份米飯,獨自坐在角落,拿出一本雜志翻看。他的嘴角粘了一點菜湯,我想象自己伸手幫他輕輕擦掉,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那時候的小靈通還沒有拍照功能,我把這一幕幕一幀幀都留在了記憶里,閉上眼睛就可以回看。辦公室老師們好像看出了我的變化,打趣道:“簡老師,戀愛了吧?”
8

在一個本該成家生子的年紀,我沒想到自己會愛上一個小孩。這份感覺,越克制,越強烈。我看似沒有說過任何越界的話,也沒有做過任何會留下把柄的事,但自己內心知道,我跨過去的那只腳,比他還要深得多。
高考前的幾個月,我本想借著老師的身份再給他鼓鼓勁,談談心,但是遭到了他的婉拒。他發信息給我:“我狀態很好,不用擔心。”他果然是個成熟冷靜的孩子,我想。
高考如期而至,我的內心無比焦躁,一部分來自于第一次帶畢業班的焦慮,更多的來自關于他的糾結。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他考出好成績,去好學校,去大城市,但又不舍得結束跟他的關系,哪怕只是這種若隱若現的關系。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他注定是要遠走高飛的,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到了必須面對的這一天。
六月底是他的十八歲,我許諾給他單獨過次生日。高考后我們結束了師生關系,正式約了一次會,沒有其他人。

我們去了電影院,坐了情侶座,去了游戲廳,玩了快打,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們去河邊坐了摩天輪。我說,聽說情侶要一起坐一次摩天輪......他打斷我:“在轉到最高處的時候接吻對嗎?你怎么還像個孩子。”他彎彎的笑眼里真的像在看一個孩子,就像他當年對我講的第一句話,總是反客為主。
在這段關系里,我好像自始至終就沒有駕馭過他。
那一天,我們真的接了吻。跨越了被限制的身份,跨越了違背道德感的年紀,這一刻,我好像等了很久。那一晚他住在了我家,我沒有問他給父親編了什么樣的理由,也沒敢想他心思細膩的父親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他的成熟足以處理好這些事情。我知道,那是他的第一次。
那一夜,我第一次摸到了他的頭發,如我想象般細軟,帶著淡淡的海飛絲香氣。我仔細打量了他的手指,右手的無名指上依舊有淡淡的鉛灰色,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畫我。我悄悄下床把他的襯衣拿在臉上細聞,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9

高考成績不如預期理想,但他還是填報了一所大城市的學校,選擇離開這里。我們之間沒有明確的道別,就像一對老夫老妻,早已看到了這場離別。只有我自己的內心,傻傻地期待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他舍不得這份感情,他會選擇本地的大學,他想跟我繼續下去。
或許在他心里,我真的是那個“傻孩子”。
新學期開學,我從傳達室收到了一個暑期寄來的包裹。里面是一個作文本,正面沒有字,背面都是速寫的我。那些畫里,我看到自己眼里有了光,臉上有了笑。我散下來的頭發已經變成高高扎起的馬尾。本子的最后一頁,是一個摩天輪。我笑著笑著滑下來一滴淚,剛好滴在最高的那一個轎廂上。
大學期間,我們徹底斷了聯系。我主動從人人網搜到了他的名字,除了零星的“過年了”“開學了”等簡單的狀態更新,沒有見到任何照片,也沒有見到他戀愛的痕跡。奔三的年紀,我也逐漸接受周圍人介紹的相親。
后來,大家開始使用智能手機,使用微信,我被一個學生拉入了他們的畢業校友群,他幾乎是最后被一個拉入群的人。“晴朗”,我一眼便認出了他的網名,那個讓我放晴的男孩。我點開他的頭像,簽名只有一串省略號,剛剛啟用的朋友圈功能里也空空的,但是頭像是一個看不清的素描畫像。我始終保留著人人網的賬號密碼,好像那是跟他之間殘存的最后一點聯系,但是他的動態再也沒有更新過。
35歲,我才在父母的萬般焦急下結了婚,我也決定再也不去查找他的痕跡了。結婚那天,我發了第一條朋友圈,“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但是我沒有說明,“你”是誰。
我在當年那篇《登上高山》的作文后曾經寫下了這樣的評語:“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沙漠深處有一眼清泉;山峰之所以值得奔赴,因為山那邊有值得奔赴的人。”這種奔赴,即便不是雙向的,也至少照亮了其中一方的生活。
婚后四年,我有了兒子,那時我已著實是一位高齡產婦了,但是我依然喜歡高高扎起馬尾。我沒有再經歷入職前幾年那樣的黑暗時刻,因為我在最好的年華里,被一個男孩拉了出來。
那段情感就像春天無來由的一場風,來得莫名其妙,走得悄無聲息,但是過程中卻吹綠了路邊的小草,吹笑了樹枝的花朵。歲月本身,就是饋贈。

后記

幼兒園開學,校園里充斥著嘈雜的無秩序感。孩子們用大聲地哭泣來表達對離別的不舍,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本能,一生其實并沒有資格使用幾次。
兒子盯著一個陌生的小女孩看,順勢拉起了她的小手。我呆呆地望向女孩的爸爸,他說:“你怎么還是像個孩子。”
送完兒子趕到單位,我迫不及待地從班級群里扒拉出孩子爸爸的微信頭像,發現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改了簽名:“在成人的世界逐漸找回年少時的自己......”
題圖 | 圖片來自《熱帶雨》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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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是他的老師,我喜歡了他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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