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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觸覺研究:人類為什么要千方百計忘掉自己是哺乳動物
身體接觸這事要謹(jǐn)慎,手可以,小臂也還行。在大多數(shù)的文化中,人們?nèi)缃穸寄軌蚪邮苣吧嗣约旱氖郑贿^在類似握手這樣的禮儀中,人與人的身體之間是保持著距離的。除此之外的幾乎所有觸碰都會讓人感覺不舒服,摸臉或者私處就更不行了。但是跟親近的人,比如家人或者朋友,就不太一樣:一般來說輕輕觸碰肩膀、頭和脊背都是可以的,這不會讓人覺得不悅。不過也只限于此,除此之外的觸碰還是會讓人不舒服。主動的擁抱則是例外。
但每種文化對身體接觸的接受程度又不一樣:有研究證明,在波多黎各,人們在小飯館里的一場談話中,平均每小時的身體接觸約180次,在法國是30分鐘內(nèi)110次,而在美國則只有2次。此外,還有一些身體接觸被證明是能夠產(chǎn)生某些效用的:有證據(jù)顯示,在歐洲的餐館里,如果服務(wù)生輕輕地、不經(jīng)意地觸碰客人,例如碰一碰上臂,那么客人會給更多的小費。我很想知道這是為什么。關(guān)于身體接觸,我們都知道些什么?
觸覺研究專家馬丁·格倫瓦爾德(Martin Grunwald)在實驗室門前等待我們這些客人,并與我們握手。這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四肢纖細,戴著無邊眼鏡,穿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他是萊比錫大學(xué)保爾-弗萊斯希學(xué)院觸覺實驗室的創(chuàng)建者,這個實驗室隸屬醫(yī)學(xué)系,在一間半地下室里。格倫瓦爾德抽煙斗,說話有薩克森口音。他是觸覺研究領(lǐng)域的杰出人才,卻主動選擇從充滿傳奇色彩的麻省理工學(xué)院回到德國,因為他不喜歡總是為軍方服務(wù)。
格倫瓦爾德出版于2008年的著作《人類的觸覺感知》(Human Haptic Perception)是觸覺研究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作品。2017年,他又出版了這部著作的通俗版,名為《人的觸覺》(Homo Hapticus)。在這本書中,他總結(jié)了一些人們已知的事,例如我在本章開頭列舉的那些例子。此外,格倫瓦爾德還解釋了為什么人類能夠在沒有視覺、聽覺或者嗅覺的情況下生活,卻跟其他靈長類動物一樣,如果失去了皮膚接觸,不能被觸碰或撫摸,就無法正常成長。肌膚接觸能夠促使身體成長,身體接觸能夠緩解壓力,這些接觸從孩子一出生就刺激著大腦發(fā)育,促進海馬體的生長,由此也影響記憶力和身體的發(fā)育。如果人類不能夠獲得身體接觸,他們就會死去,正如發(fā)生在羅馬尼亞孤兒院中的孩子身上的悲慘故事。

《人類的觸覺感知》
但奇怪的是,在現(xiàn)代感官研究中,觸覺研究是絕對的“二等公民”。賓夕法尼亞州人類進化與多樣性研究中心主任、人類學(xué)家、行為研究專家妮娜·G.雅布隆斯基(Nina G. Jablonski)對此感到很遺憾:“雖然被稱作‘所有感官之母’,但到目前為止,大家對觸覺的關(guān)注還是很少,對觸覺在靈長類動物進化中的作用研究得也很少。”格倫瓦爾德在《人的觸覺》中這樣寫道:“全世界只有寥寥數(shù)百名科學(xué)家對人類的觸覺感知進行基礎(chǔ)和應(yīng)用類的研究。”為什么會這樣呢?
走下幾級臺階,拐個彎,我們來到一個散發(fā)著另外一個時代氣息的地方,這里有些像18世紀(jì)50年代的歐洲:一個需要動手的實驗室,其研究建立在人的體驗基礎(chǔ)之上,是有形的,能夠理解的,需要調(diào)動所有感官。這里的木頭架子上和抽屜中放著我們能夠想到的各種可以觸摸的工具和其他東西,所有能夠想象的、實際存在的東西,例如各種看不出是什么的液體、螺紋、織物,還有一卷卷、一條條的東西,加上鋸子、錘子、鉗子、螺絲刀。這里沒有幾本書,也幾乎看不到顯示屏,所有的一切都舒舒服服地被包裹在從煙斗里冒出的煙霧中。馬丁·格倫瓦爾德就坐在萊比錫大學(xué)這個半地下室的實驗室里,往煙斗里塞著煙絲。“如果不接觸這些東西,那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坊”說道。
為什么關(guān)于觸覺的研究這么少?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在關(guān)于靈魂的論著中就已經(jīng)明確地提出,在人類的感知中,只有觸覺的缺失會讓作為動物的人死亡,但過度觸碰,例如使用暴力,人也會死亡,他的這種說法實際上已經(jīng)指出了人天性中存在的這對矛盾。格倫瓦爾德?lián)u搖頭說:“今天的人為什么對自己最根本的天性視而不見,甚至否認(rèn)其存在,這是挺不可思議的。在過去的二百年中,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忘掉自己是哺乳動物的事實,但這沒用啊,我們就是哺乳動物。我們現(xiàn)在恨不能每只手拿兩個手機。人類需要皮膚接觸,否則就會不確定自己是否存在,人類會因此被恐懼和壓力控制。”如果沒有正常運行的觸覺系統(tǒng),人就無法分辨前后、上下、左右,會喪失空間感,會感到眩暈,從而漸漸喪失自我。
雖然憲法中規(guī)定人的尊嚴(yán)是不可觸犯的,但人本身并非不可觸碰。人會觸碰,也需要被觸碰,人需要有生命的肌膚,這會讓他們感覺舒服,對這一點格倫瓦爾德深信不疑。在他的著作中,我們可以讀到很多類似的句子:“溫暖柔軟的東西與我的身體發(fā)生接觸對我的身體是有好處的。”得益于在母親子宮中度過的九個多月,人類是知道這一點的。過去二十年間的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并證明了這一點:身體接觸產(chǎn)生的刺激可以增強人的免疫系統(tǒng),起到抑制炎癥的作用;身體接觸能夠減少壓力,穩(wěn)定情緒,對于兒童正在發(fā)育的行為和學(xué)習(xí)能力來說具有決定性作用。
那些在生活中能夠得到讓人愉悅的身體接觸的人,患抑郁癥的可能性就比較小,而缺少身體接觸的孩子會感到壓力。而且不僅僅是孩子,老人同樣也很需要身體接觸,特別是那些需要護理的老人。善意的觸摸能夠緩解恐懼感,使呼吸平穩(wěn),骨骼肌也會更放松。這一類的觸摸會刺激催產(chǎn)素分泌,使血壓降低。此外,接觸人類的皮膚還能夠讓人變得堅強。格倫瓦爾德說:“人自己的身體中就有一個藥房,觸摸能夠動員起整個身體藥房。”
如今,研究者們有了一些非常驚人的發(fā)現(xiàn):由于聽覺本身的生理特性,它也被科學(xué)研究視為觸覺的一種,并且聽覺與觸覺有相同的效果,無怪乎人們會說音樂能鉆進人的毛孔中。如此看來,滿大街都是戴著耳機的人也就不奇怪了——音樂能夠讓他們確定自己的存在。唱歌與讓人愉悅的觸摸也有相似之處,同樣也會刺激催產(chǎn)素產(chǎn)生。接觸刺激還具有社會功能:如果我們手里握著溫暖的東西,對別人的評判就會比較溫和;如果我們的手接觸到的是粗糙的表面,我們會更容易體諒他人的艱辛,也較能接受生活的坎坷。已經(jīng)有證據(jù)顯示,穿上仿佛第二層皮膚的氯丁橡膠防護服有助于厭食癥患者的康復(fù);用布包著孩子并背在身上能夠安撫他們;現(xiàn)在大家也都知道,通過撫觸和身體刺激能夠促進早產(chǎn)兒的發(fā)育。但是由于資金投入大,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此方面的長期跟蹤研究。
在格倫瓦爾德看來,對觸覺的研究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尤其是看到現(xiàn)在的機器人技術(shù)試圖仿造人類的手(比如用于護理)時遇到的巨大困難,他就知道在這方面至少還有三百年的路要走,不可能更快。觸覺需要調(diào)動的接觸感受器數(shù)量多達6億到9億個,這意味著產(chǎn)生的信息量將無比巨大。想要制造出護理機器人,至少需要花五十年時間,攻克觸覺的難度相當(dāng)于航天研究計劃,并不是增加兩三個助理就能做到的。但是,如果格倫瓦爾德在專家聽證的時候說這種話,那以后就不會再有人請他參加類似活動。幻象總是比現(xiàn)實更容易被人接受。
那么,觸覺研究為什么會遲滯了兩百年,人類又為什么要千方百計忘掉自己是哺乳動物?這很好解釋,格倫瓦爾德邊說邊給我們倒上咖啡。這是因為我們兩百年來一直是走在一條單行道上,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從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后,現(xiàn)代社會就只將精神當(dāng)回事兒,對身體不屑一顧,而觸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認(rèn)為是動物的特征。中世紀(jì)時,閱讀了亞里士多德著作的托馬斯·阿奎那還非常篤定地認(rèn)為感官系統(tǒng)中對認(rèn)知具有最重要意義的是觸覺,沒有感覺到的,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人的思想中,這些大家全都忘了。奧德賽的乳母難道不是通過觸覺辨認(rèn)出了歸家的人嗎?她摸到了英雄小時候在膝蓋上留下的傷疤,每次她都是從這個傷疤辨認(rèn)出奧德賽。但是,現(xiàn)在哪兒還有人讀《奧德賽》或者托馬斯·阿奎那?

《奧德賽》
格倫瓦爾德認(rèn)為,現(xiàn)代從根本上就是一個身體缺失的時代,所有感官中幾乎只有眼睛還受人重視。就連在萊比錫創(chuàng)立了實驗心理學(xué)的威廉·馮特(Wilhelm Wundt)也一樣,雖然馮特也讀柏拉圖的著作,但他頂多也就能接納視覺,他的研究幾乎是純精神領(lǐng)域的。格倫瓦爾德抓抓自己的頭發(fā),說道:“如果在研究界,人與人之間的身體接觸都不受重視,那么觸覺實驗室所需的科研經(jīng)費又從何而來?”并且,這個社會中又處處都能看到證明觸覺重要性的表達方式:“unter die Haut gehen”(“鉆進皮膚下”,指深受感動),“in Reichweite sein”(“觸手可及”),“begreifen”和“ein Begri- sein”(“能夠抓到”,意為理解),“naheliegend”(“放在旁邊”,意為顯而易見),“unter Nahestehenden”(“站在旁邊的人”,指關(guān)系親密者),“zum Greifen nah”(“伸手就能摸到”,意為臨近)或者“unantastbar”(“不可觸碰”,指不可觸犯、毋庸置疑),“sich etwas vom Leibe halten”(“不讓……靠近身體”,意為與……保持距離)或者“handgreiflich”(“動手”,指使用武力)等。
“handgreiflich”這個詞得說說:作為哺乳動物的人類從自己的歷史上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容易受到傷害,并想從中總結(jié)經(jīng)驗,至少在現(xiàn)代是這樣,因為現(xiàn)代本身就可視作一段人與人之間相互濫用暴力的歷史,同時它又在為保護身體不受損害而抗?fàn)帯駛愅郀柕孪壬鳛橛|覺研究者,難道不應(yīng)該像對那些讓人愉悅的觸摸一樣,也去關(guān)注那些對身體的侵犯嗎?您是否忽視了暴力,只是看到人們喜歡的那些觸摸及其影響?格倫瓦爾德顯然在仔細思考,他低著頭,并不急于回答,煙斗香煙裊裊。隨后,他談起了有關(guān)哺乳動物的另一個現(xiàn)象:“任何形式的觸摸,只要是與身體接觸的,都有可能對生命構(gòu)成威脅。所以人類最關(guān)心的莫過于如何不讓別人隨心所欲地靠近自己。視覺或聽覺的刺激都可能從身邊一閃而過,但觸覺刺激不一樣,沒有任何一次觸覺刺激能夠不被注意到:每個人都能夠在毫秒之間判斷某次身體接觸是否危險。”
曾經(jīng)遭受暴力或者侵害的人,他們的身體會牢牢記住這樣的經(jīng)歷,雖然個體之間會有些不同。考慮到這一點的話,那么人為什么會盡力與他人保持距離是不是也就很好理解呢?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M力避免非自愿的相互靠近,在生活中成為保持距離的高手。說到這里,格倫瓦爾德又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接著說到了對身體接觸的需求本質(zhì)中的雙面性:“當(dāng)然,這是能夠理解的,但我們越是害怕其他人不經(jīng)允許就過分靠近,不管是使用暴力還是由于不小心,也就越是會擔(dān)憂這種靠近的反面—孤獨,這也是我們想要避免的。沒有與人的接觸也是不行的。”
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我們永遠在這兩者之間尋找平衡。但如何決定誰可以親近,誰必須遠離呢?我們總是渴望親近,又恐懼非自愿的親近;渴望保持距離,又害怕孤獨。社會心理學(xué)家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群體性孤獨》(Alone Together)一書中就描述了這種在脆弱、孤獨、恐懼和欲望之間尋求平衡的行為。她用了一個非常簡短的公式:“我們確實非常脆弱。我們很孤獨,但是又害怕親密關(guān)系。”很多人都希望能夠在工作能力與競爭力處在巔峰時由自己來掌握這種平衡,哪怕只是短短幾年。
同理,人的身體能夠接觸到的既有善意,也有暴力,但科學(xué)研究卻似乎進行了嚴(yán)格的分工,格倫瓦爾德看到的是好的那一面。為什么有些研究者一聽到身體接觸,首先想到的就是它讓人愉悅的那一面,而另外一些研究者,那些研究暴力的人,卻將注意力都放在身體接觸所帶來的傷害上呢?格倫瓦爾德怎么看這個問題?格倫瓦爾德不愿意講沒有根據(jù)的話,他在談話中只是很謹(jǐn)慎地推測說這一定跟研究者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或曾經(jīng)受到過的影響有關(guān)。他本人生活得很好,沒有受到暴力或侵犯,所以他看到的都是積極的一面。
但究竟什么樣的觸摸能夠讓人愉悅,關(guān)于這一點是存在爭議的。直到今天,對于非自愿性交之普遍,涉及人群之廣,及其被偽裝成真正欲望的頻率之高,我們也只是剛剛看到冰山的一角而已。在這里,我們的話題很自然轉(zhuǎn)到了目前備受公眾關(guān)注的性騷擾問題。格倫瓦爾德的研究并不涉及這個問題,他用觸覺研究專家的果斷告訴我們:我們無法從客觀上確定什么是讓人愉悅的觸摸,但身體接觸的雙方會馬上就感覺到這種接觸是否讓人愉悅。“觸摸是否適度,這個是由被觸摸者來決定的。”皮膚不會撒謊。被觸摸的人能夠覺察得到。

本文節(jié)選自《自我決定的孤獨》([德]伊麗莎白·馮·塔登/著,顧牧/譯,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2023年3月版),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刊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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