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研究所策劃《女性友好城市十問》，關注城市中女性權益的十個面向。

2021年開始，聯合國人居署與獨立智庫Global Utmaning共同開發推出Her City工具箱，一個致力于推動城市中的性別平等的項目，讓女性參與到城市的規劃、設計和實施過程中，讓使用者學會如何從女性視角出發規劃項目的數字指南。目前，Her City項目已經在100個國家、350個城市中有所運用。

澎湃新聞專訪人居署Her City項目相關負責人Elin Andersdotter Fabre與Tove Levonen。她們從項目的開發背景、設計過程與落地效果等出發，指出全球各地的女性在城市生活中所面臨的共同困境，提出了空間上的流動性與可達性對女性生活的重要意義。她們指出，建設女性友好的城市，也將適用于老年人和殘疾人，以及其他通常在規劃過程中缺失發言權的群體。所以如果從女性的視角去規劃城市，將得到一個功能更強、成本效益更高的城市。

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

“她的城市”是每個人的城市

澎湃新聞：您認為女性友好城市是什么樣子的？您如何定義女性友好城市？

Elin：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女性友好城市并不意味著要像城市規劃的專業人士一樣提供解決方案，或規范一些準則讓一座城市看起來是為女孩和婦女建設的。最重要的是，在建設過程中的參與式工作方法，確保包容性與創新性，使得多方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合作變得可能且更容易。這意味著要讓公共部門、私營部門、學術界、公眾圍坐在一張桌子上討論，并確保那些通常不在桌子上的人，也有參與的空間。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僅僅關注性別，也關注年齡和社會經濟背景等因素，因為女性很少參與城市的規劃與建設，社會經濟條件差的地區的年輕女性就更少參與了，這也意味著她們成為城市規劃決策者的道路更漫長。所以Her City項目致力于促進性別、年齡、社會經濟和其他交叉觀點在城市發展中的融合與被納入主流之中。在城市發展項目中，我們發現，通過數字工具和參與式的工作方法來提供討論平臺，經濟差的地區的年輕女孩也能參與進來。而如果這個方案對這些女孩有效的話，對其他弱勢群體也會有效。

所以，建設女性友好城市意味著真正了解當地的需求和她們的優先級，而不是單純地去拯救她們。女性友好城市當然也關乎生活服務系統，例如公共交通的便利性。但更深層次的，是讓每個相關的人都有發言權，不同境況的女性在城市規劃過程中都有代表性。

Tove：要建立一個對女性友好的城市，你必須確保女性們在這個過程中被召集起來，并在整個過程中被咨詢。 

澎湃新聞：為什么建設女性友好城市很重要？一個城市能從中獲得什么益處？

Elin：首先，這是一個民主問題。世界上有一半人口是女性，但因為社會角色的不同，花在女性身上的資源沒有像男性多，這就使得女性的日常生活比男性更艱難。

第二，建設女性友好城市，其實是在利用這個群體作推動城市規劃的變革者。在我們的項目中，我們看到女孩們傾向于重視并提出具有“共同利益”性質的發展議題，這些建議對“人”和“地球”都有長期的可持續影響，對性別平等的關注使城市規劃變得更具包容性和功能性，并最終對所有人更有意義。所以這是一個聰明的方法，通過為建設她們的城市，可以建立一個幾乎適合所有人的城市。

Tove：社會經濟條件差地區的年輕女性往往是最脆弱的群體。在全球各地的城市中，婦女更有可能被系統性地排斥和剝奪基本的基礎設施、服務和機會。女性使用城市公共空間的程度與男性并不相同。從8歲開始，80%的公共空間可能都由男孩主導，女孩則表示她們明顯感到更不安全和被排斥。總體而言，女性從城市化和城市空間中得到的好處比男性少。事實上，城市中的女性將面臨一系列基于性別歧視的障礙和脆弱性：性別不平等、針對婦女的暴力、貧困、無償護理工作、對資產的有限控制、對公共和私人決策的不平等參與；以及教育、就業、住房和基本服務方面的障礙。

我們在設計Her City項目的過程中，看到了女性是一個具有多樣性的群體，如年輕婦女、老年婦女、殘疾婦女、處于社會經濟弱勢地位的婦女、屬于少數民族或宗教的婦女、移民婦女和LGBTQ+社區的婦女。因此，如果我們建設一個對她們友好的城市，這座城市也將對其他群體友好，它將適用于老年人和殘疾人，以及其他通常在規劃過程中沒有發言權的群體。所以如果我們從她們的角度出發，我們將得到一個功能更強、成本效益更高的城市。

Her City報告中列出的不同女性群體與她們所面臨的社會包容問題

澎湃新聞：有些人認為“女性友好”這個名稱可能會被誤解為女性優先考慮一切，侵犯了男性的利益。這種說法會不會加劇性別刻板印象？

Elin：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是“他的城市”，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只要看看（城市規劃）這個行業是什么樣就知道了。此現象也不僅出現在城市規劃和設計中，在社會或其他專業類別中，只要涉及到決策權力和思維戰略時，都是如此。

因此，我們試圖在這方面去取得平衡，試圖填補這個空白和缺失的聲音。因為我們看到的是，“她的城市”是每個人的城市，而“他的城市”只是他的城市。即使許多城市方向的男性規劃者試圖做到最好，但他們不擁有一手資料，不知道女性真實的處境是怎么樣的——女性要一早準備早飯，送孩子上學，再進入自己的全職工作，有些人則是去雜貨店或藥房買東西，還要照顧自己或者丈夫年邁的父母，然后回到家，做飯，照顧孩子，直到入睡。女性一天中可能要在家庭和工作場所之間往返十余次，而不是像許多男性可能只是從家里到工作場所再返回。

在大多數城市中，女性的負擔遠遠超出了家庭中的無償護理工作。女性很可能承擔著三重角色——生產、再生產和社區角色——如創造生計、照顧家庭成員、做飯、清潔、購物和送學等家務。這是城市婦女的殘酷現實，但也是她們的日常生活。她們總是要同時承擔多個關鍵任務，而這些工作或義務勞動受到城市街區結構的高度影響。

Tove：對，即使很多規劃師的意圖是好的，但如果他沒有女性的經驗和從女性的角度思考的話，他無法完成我們Her City項目中的所有步驟，也就無法為從女性的視角進行規劃與設計。因此，規劃者們最好去了解城市婦女的日常生活，了解她們想讓城市如何被規劃，讓她們對城市如何變得具有功能性提出意見。

Her City使用指南封面

當人們愿意呆在這個空間時，本身就說明了安全感

澎湃新聞：能簡單介紹下Her City項目的背景和設計思路嗎？

Tove：Her City是2017年發起的 "城市女孩運動"的成果，目的是為增加城市中的平等和包容而制定方法和工具。第一階段我們在瑞典進行了試點，進行了相關工具的全球收集，第二階段由瑞典的獨立智庫Global Utmaning和聯合國人居署一同開發Her City工具箱，讓這些工具能在全球范圍內使用。這個過程中，我們和包括來自公共部門、私營部門、研究機構、民間社會和城市公民的多方利益相關者一起合作開發。由于2019年底新冠的流行，團隊開發了一個數字工具箱，協助城市中的行動者在當地推進性別平等。

Her City工具箱分為三個階段：評估、設計和實施，共由9個步驟（block）組成，每個模塊都有詳細的步驟引導使用者完成相關的活動事項。它是為市政工作人員、地方決策者和城市中的行動者提供的一個有效的數字指南，致力于讓女性參與到城市的規劃、設計和實施過程中，讓使用者學會如何從女性視角出發規劃項目，將性別、年齡和社會經濟等交叉因素融入城市發展進程中。

Her City工具箱中的三個階段、九個步驟

澎湃新聞:設計過程中比較難的部分是什么？

Elin：這個項目最初的設立是很順利的，因為它是建立在真實需求的基礎上的，因為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方政府以及專業人士，有著在城市規劃和設計解決性別不平等的需求。所以項目前期準備的關鍵是制定預算，而讓預算通過的訣竅在于，從一開始就投入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找合適的人一起評估，但從長遠來看，開始的時間消耗一定會在后續項目的有效性和可持續性上獲得回報。

在設計Her City的過程中主要有兩個困難。第一個是說服大家用以往不同的方式、更徹底地摸排項目的利益相關者，很多人通常在這一步會急于求成，我們就這一步做了很多溝通。但最后我們都收到了非常積極的反饋，因為通常大家在摸底調查后會發現那些預設之外的群體的存在。

第二個困難是，當設計理念交給建筑師、設計師或工程師時，如果他們沒有先前參與討論過程，他們傾向于做出他們自己的理解，但通常是錯的。所以后來我們在工具箱中增加了兩個步驟（block），就是為了確保工程師們對項目真正地理解。讓他們將女性和其他利益相關者視為潛在的客戶，為其定制具體的方案。這也意味著這些專業人員要從他們的專業知識中抽身，告訴自己：“嘿，現在我要聽的是這個群體的需求和想法，而不是我所認為的可持續和包容性城市的定義”。

澎湃新聞：在推進這個項目中，您發現建設女性友好城市的關鍵要素是什么？

Elin：在Her City項目的報告中，我們列出了幾個作為切入點的要素，包括基本服務、環境和氣候、經濟、健康幸福、流動性、安全和社會包容。安全是我們許多人假設的最重要的要素，但從我們的實地經驗來看，最重要的是她們在城市中的移動性（mobility），包括了像使用公共交通、騎自行車的可達性，基礎設施上的接近性，因為女性幾乎每天都要來回多次穿越城市。而安全更像是實現了可達性之后的一個結果。如果她沒有有效的抵達某地的方式，那她可能會在公交下站之后，還有最后一公里要走，可能會讓她不得不在深夜走上黑暗的天橋。

接近性也很重要，如果你只需要從A地到B地再回到A地，那么坐一小時的公共交通沒什么問題，但如果你在路上還有其他CDEFG個站點（這對許多婦女來說是例行公事），這就太不方便了。因此，在附近地點擁有公共設施和必要的日常服務是很重要的。

Tove：是的，我們很少討論傳統意義上的安全問題，比如增加攝像頭或警衛這類措施。我們更多聽到的是如何使空間更開放，并確保人們愿意呆在這個空間里，這種意愿本身就說明了安全感。流動性是指確保交通方便，因此婦女不必穿越半個城市去買雜貨，這也會創造安全感。

澎湃新聞：由于亞洲、歐洲、拉丁美洲和非洲有著不同的文化和信仰，在不同國家在推行Her City是否會有差異？

Elin：我們一開始也預計會有很大差異，因為我們總是在強調各個地區的文化背景與語境，但說實話，我們看到的結果還是非常相似的，差別更多是在于對需求的強度。例如兩個首批試點的項目，一個在瑞典，一個在南非，它們都是強調衛生設施和公共廁所的問題。而由于地區發展程度不同，如果瑞典某個地方沒有公共廁所，女孩就不會在這里待很長時間，因為她需要回家上廁所，但如果是在南非的話，女孩家里可能沒有適當的衛生設施，所以公共廁所將是她唯一的廁所。因此，差別在于對需求的強度和范圍，但在結果方面是一樣的，因為所有女孩都需要使用廁所。

Tove：說到差異，我覺得主要是在規劃者、專業人士的工作方式上，不同文化背景的規劃者在嘗試這種新的、更具包容性的工具箱的接納程度有所不同。

Elin：對，在對這種參與式的工作方式上，北半球的國家低于南半球。北半球的專業人士通常有比較熟練的工作方式，所以在做項目時，他們認為這是一個任務，他們應該為當地公民提供當地服務，其他人不要妨礙他們，他們可以非常有效地完成。而在南半球，在很多情況下，任務都還沒有那么明確，資源也很匱乏，所以我們一開始不能找到各利益方真正需要的東西和優先項。但也往往在資源匱乏的地方，它在操作層面會有更大的靈活性，會引導我們去傾聽當地公民變成專家的那些真實而自由的聲音。

澎湃新聞：Her City投入應用后，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嗎？它的效果如何？

Elin：在一些項目中，我們看到了Her City讓女性或相關利益方的授權真正地發生，看到了當地社區和地方政府之間真正建立起了信任；看到了它如何真正地對系統和公民產生積極影響；看到了與Her City合作的市政當局正在不斷使用它，并真正地認可它；看到了私營公司用Her City的某部分作為解決方案時，他們會嘗試用更多部分解決其他問題，并看到了實際的效果……總而言之，Her City在很多方面都產生了涓涓細流般的效應，讓公民和決策者之間有機會建立信任關系。

同時，Her City項目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因為不同地區的Her City項目正在開始或結束，從而會產生新的建議，所以我們也在不斷地改進工具或增加新的工具。自從2021年工具箱推出之后，有來自100個國家的350個城市里的公共或民間機構注冊了Her City工具箱，25%的用戶來自公共部門，26%來自民間社會組織，23%來自私營部門，26%來自學術界。通過社交媒體、網絡、出版物和廣播等媒介，則觸達到了700多萬人。我認為，Her City正在成為某種運動。

Her City南非項目之“通往公共空間的安全路線”

未來期待具有性別敏感的預算編制

澎湃新聞：在推進性別平等的實踐上，還有哪方面的期待？

Elin：在未來，希望性別預算和參與式預算能夠有所推進。如何分配錢做什么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比如，如果大多數城市有相當大的預算是用于造路和私人交通的話，那用于公共交通的預算就會比較小。但我們對照一下開私家車和坐公交或地鐵的性別比例，就會得到一個基于性別視角的預算分配。現在已經有一些城市會在預算中加入了性別視角，但它仍然是很新的實踐。所以我希望在未來可以看到更多包容性、參與性和性別敏感的預算編制。

澎湃新聞：關于女性友好城市這個話題，您還有什么想強調的？

Elin：當我們談論“她的城市”和“他的城市”時，有些人可能會問，你怎么能確保“她的城市”是一個適合所有人的城市？我這里想強調，所有群體都在城市發展過程中有發言權的重要性。只有當每個人都努力改善自己的權利，促進平等地參與決策，提供使男女平等受益的服務時，一個城市才能成為包容、公平和繁榮的城市。所以，女人和男任，女孩和男孩，所有的機構和企業，都應該參與到促進每個人在城市中的平等權利。如果沒有男性，其實我們也無法創造一個平等包容的城市。睿智、包容、謙遜、專業的男性是我們最好的盟友。這世界上也不會有只存在女性的項目，因為這不是世界的真實面貌。我們需要明智的專業人士和公民，一起創造明天的可持續性，我們現在想要填補那些缺少女性發言權的位子，但這不意味著我們要搶走所有的席位。

確保性別的均等問題，可以參考聯合國秘書處的例子，如果你有權力，你也有各類群體的授權，你可以迅速改變當下的（不平等）情況。聯合國提倡高級領導層的性別均等，每當一個高級管理人員或副秘書長退休或調任時，首先考慮讓女性去填補這個位子。當你真的想推動某些改變時，改變的發生其實可以很快，不一定要花50年。

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