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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將一切交給表演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后,下午三點左右,天色陰郁,云層很厚,整個城市在暗淡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灰色調,讓人困倦。蘇麗帶著笑意進來,穿了件看起來十分保暖的衛衣,長發隨意地挽成一個發髻,一邊落座一邊招呼大家嘗嘗她剛買來的點心,像是在招呼串門的老友。
我們從戲劇聊起,有些隨意地發散開來,聊到興頭上,聲音急促又明亮,話語就像散落的珠子一樣滿地跳躍,流動著的回憶和情緒將午后的沉悶一掃而空。她一邊分享著回憶,一邊感嘆表演的奇妙,聲音也是昂揚的,聽得人眼前一幕幕都是她演過的那些故事。
這個不常出現在娛樂新聞里的演員,將自己清晰地定位成了一個文藝工作者。她享受演戲,也能演好戲,拿了許多的獎,卻打心眼兒里覺得獎項對于表演本身并不太重要,已經在舞臺上活躍了許多年,卻還像個學生似的成天鉆研別的演員好在哪兒。
在她故事里,一種屬于演員的智慧和生命力交相輝映。
開場鈴
蘇麗是個狂熱的戲劇迷。
并不只是作為演員上臺演戲,她還愛看戲。在2020年以前,疫情的陰影尚未到來的時候,只要是有國外劇團來巡演,只要在國境線內,不管在哪個城市,她都愿意千里迢迢趕去當觀眾。身邊的朋友看著都驚奇,覺得“這個人怎么這么瘋狂?‘打著飛的(di)’滿中國追著看戲?”
她不光看,還喜歡跟人聊。她有許多看戲的伙伴,而她的先生是最早的領路人,倆人天南海北跑過不少地方,去追好戲。先生看戲從戲劇結構、舞美燈光的角度分析,她看戲從演員的表演上研究,倆人總免不了一通熱聊。“椎·劇場”的藝術總監李芊澎是她認識數年的好友,這兩年因為疫情滯留在西班牙,她有時候一個人看完戲找不到人聊天,就給李芊澎打越洋電話,或者發那種長得讓人不想聽的語音,勁頭上來了能聊上好長時間。

“你這個勁頭怎么這么大呢?”李芊澎都忍不住問她。“就是有癮啊,一進劇場,這個開場鈴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藥。”開場鈴一響,作為觀眾的蘇麗就跟隨著故事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里。
“不管是好還是壞,我覺得看到別人的表演對我來說都有滋養。”她把花在看戲上的錢,當作是學表演的學費。“別的行業,比如學財會的,每過一段時間還得培訓呢,一個道理。”
進劇場等于進課堂。這樣的想法一開始是怎么產生的?
二十年前,蘇麗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快畢業的時候,要演畢業大戲。那年他們的畢業大戲叫《我在天堂等你》,雙女主,一個年輕一個年邁,同班同學殷桃演年輕的那個,蘇麗演年邁的那個。
“那時候我才多大,二十來歲,根本拿捏不住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是什么樣,自己也心虛。”老師有意無意地點她:“北京人藝現在正在演《萬家燈火》,看看人家宋老師演的老太太去。”她一聽,行,既然老師都指了明路了,就看看去吧。“原來那時候宋老師的表演早就已經爐火純青了。”
“給你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你覺得完不成,那怎么辦?只有去學習,哪怕去模仿。我在模仿的過程當中學會了欣賞,在欣賞的過程中學會了把別人優秀的東西拿來我用一下,但是在用的過程當中,慢慢就積累了自己的風格和對于人物的想象力,最終把它呈現了出來。”

軍藝的隔壁就是總政干休所,里邊住著不少七八十歲的退休老人。每天下午五點多排練完,蘇麗就拿著一個面包一杯牛奶當晚飯,然后到干休所去交朋友。“我就觀察他們這么大年紀,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駝個背,說話都特慢那樣兒。然后發現根本不是,有的人思維極其敏捷,動作也不會特別慢。”
帶著對臺上演員和臺下真實生活的雙重觀察,上場鈴一響,蘇麗成了八十多歲的白雪梅。
這是個關于解放軍第18軍進藏的故事,有一幕演的是年邁的白雪梅面對觀眾,講述年輕時候的回憶,講完之后,大幕再拉開,轉場開始演繹他們年輕時的故事。大幕一開一合之間,暮年的白雪梅和青年時期的白雪梅有一個對視。
排練加上演出,這一幕早被重復了許多遍。“有一天我回頭的時候,看著她,突然就意識到到那個是我,我現在老了,那個時候那么年輕,就開始流眼淚,就在舞臺上哭得在抖,殷桃也發現了,就看著我,她也哭。”
蘇麗至今對那個對視印象深刻,“心里翻江倒海,百感交集,腦子里刷刷得不停在變。”那像是一個“神性降臨”的時刻,量變在一瞬間轉化成了質變,她第一次體驗到那種跟角色的深刻共情。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愛上了開場鈴。
演員的技巧與真心
表演是需要訓練的,蘇麗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拿哭這個事兒打個比方,在劇組拍戲的時候,她有場哭戲,化完妝,入行不久的年輕化妝師就給她使眼色,小聲說:“蘇麗老師,我準備了這個!”然后把催淚棒悄悄拿出來給她看。她笑笑,逗人家:“好的好的,我哭不出來就找你。”化妝組的老大就在旁邊笑,“你這是‘侮辱’蘇麗老師呢。”
“其實怎么哭老祖宗早就教給你了。人家戲曲演員練眼神兒是怎么練的?所有燈關掉,只點一個蠟燭,就那么盯著蠟燭,盯到可以控制你的眼睛左眼流淚還是右眼流淚。表演的時候如果在情緒之內,瞬間就可以哭出來。很無奈的是,現在對一些演員來說,連哭這個事兒都已經變得很困難。”
在軍藝上學那會兒,蘇麗屬于那種被老師偏愛的孩子。先從軍,保送進的軍藝,全軍文藝匯演能挑起兩部戲劇的女主角的大梁,在上學期間就開始拿獎,畢業的時候把能拿的話劇獎項幾乎拿了個遍。站在人家羨慕的起點上,她也有過那種飄飄忽忽找不著方向的時候。

有一回全軍文藝匯演演小品,胡宗琪導演抽著煙蹲在旁邊聽,她一開口,第一句臺詞剛說完,就聽胡導那邊“臺詞不行,下去重來。”那天她上場了五十七次,最后下來的時候師娘在旁邊恨不得拿腳踹她,“怎么跟你說這么清楚,你還不明白?”
她挨訓的時候倒是一點不覺得委屈,心想著,“人家有口吐沫咽下去暖暖胃不好嗎,為啥要說你呢?肯定是希望你好啊。”想不明白,她就使最笨的辦法,寫人物小傳,把人物的生平都寫盡,當所有的資料和想象力都落在紙上,旁枝末節都清晰起來,人物也跟著立體起來。
寫人物小傳的辦法是黃定山老師教她的,她一直堅持到現在,不管是演歷史人物還是文學人物。“那些越是讓你不理解的角色,越需要用這樣的笨方法把它吃透。”
“曾經有一個戲,我并不認可那個人物,我演她,但我完全不理解她,不能靠近。”那時候她還沒結婚,要演繹一個為了大家犧牲小家的軍嫂女企業家,“我不否認這個人物有存在的可能性,而且人家本身就是被樹立為榜樣的,但在我內心里邊,在作為表演的真誠度里面,我認為這個人物是空的。”不理解,無法靠近,她演得極其痛苦,又十分疏離,不對,旁人都看出來了不對。

她沒辦法,找老師吐苦水,得到了這樣的回復:“蘇麗你想不想當一個職業演員?如果想,請你消除這些所謂的不適感。這是你必須要做的工作,即便你有意見,你也要以最高的質量去完成它。”
第二天,蘇麗就找到編劇,要來了關于這個人物所有的素材,從采訪資料到創作資料,厚厚一疊。她找了個咖啡館,從早讀到晚,邊讀邊記筆記。過了一天,再進排練場,演完一輪,導演問她,“你干什么去了?舞臺上跟變了個人似的。”她明白了,必須認可角色,角色才能在靈魂里面生根發芽。“我是一個演員,是一個文藝工作者,還是一個軍人,我必須要拿真正的人的血肉和靈魂去面對她,她才能有可能在舞臺上閃光,我說出她的臺詞的時候,才沒有那么空洞,才能傳遞給別人一些東西。”
導演將角色托付給了她,她也得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托付給角色,一種真心換真心,而表演方法,是托起真心的基礎。
她的殿堂
2018年,李芊澎帶著一個獲過澳洲劇作大獎的戲劇劇本找到她,劇名叫《洪水》,是一出由三個女人從頭演到尾的戲,講的是母親和兩個女兒的故事。整出戲都聚焦在家庭成員之間那種濃烈的愛恨撕扯之上,情緒極其濃烈,氛圍也尤其憂郁。看過劇本之后,蘇麗知道,這是那種“想要演好了,要脫幾層皮”的戲,她喜歡。
看到《洪水》舞臺上的蘇麗,即便是最親近、最熟悉她的人也要愣一愣。一件老舊的男士花襯衫、花白的頭發、臃腫的身材、傴僂的體態、夾雜臟話的語言、歇斯底里的喊叫……那是一種精神極度壓抑、匱乏,甚至是痛苦的人才具備的狀態,充滿了攻擊性,攻擊性的背后又似乎隱藏著對命運深深的無力感。

“這樣的戲也許會給觀眾一些壓抑的感受,但是看過后能夠讓人思考很多,為什么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母親?母親又為何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為什么不離開那里?為什么要這樣生活?”每一個問號,都是一次對內心的叩問。
蘇麗也覺得痛苦,那是一種“演的時候會心碎”的痛苦。“每一幕臺詞說出來的時候,腦子里涌現的都是之前做的功課、和導演的交流,要一遍一遍去回憶那種痛苦。”痛苦喚醒了演員的表演,也喚醒了觀眾的悲憫。“觀眾也感受到了這種悲傷,甚至是讓有同樣經歷的人有了釋放情感的出口,看完戲感覺自己被理解了。”
戲劇將人與人的情感連接在一起,喚醒了人世間遙遠的相似性。
今年的7月,蔡崇達的小說《皮囊》改編的同名話劇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首演,蘇麗是主演之一。動筆寫作《皮囊》時,作家蔡崇達的父親剛剛離世不久,故事里也有主人公父親去世的情節,情感真摯而濃烈。蘇麗的父親,在去年剛剛離世。
“那時候我還在演話劇的過程當中,就一邊處理父親的事情,一邊排練。我在家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連我媽都說,‘你怎么這么冷靜?’。演戲的時候,情緒反而控制不住。”那些臺詞里隱藏著的濃烈情感,能深深觸動她,她也同觀眾一樣,找到了出口。
演一出戲,有時渡人,有時渡己。人生的無常、失落、遺憾、不解,在舞臺上被演員重現,即便是看過上百次大幕開合的人,也有下一次被觸動的可能。

“你知道嗎?有一個說法,說‘演員是離上天最近的人’,我們可以通過表演呈現出一幕幕人世間發生的事,讓觀眾站在所謂的‘上帝視角’去思考眼前的一切。”在蘇麗眼中,劇場是神圣的,“我一進劇場,第一件事就是鞠躬行禮,因為這里是可以使我安靜下來的地方,屬于我的殿堂,就像運動員親吻綠茵場,某種堅定信仰的地方。
直到現在,演了二十多年戲的蘇麗,上臺之前依舊會緊張。但跟演白雪梅的時候相比,多了一份自信。她笑言,“那可能是一種盲目自信,一種愛誰誰的盲目自信。”當興奮和壓力交織,腎上腺素快速地分泌,一上臺,美妙得就像在風里奔跑。
她站在自己的殿堂里,等待“戲劇之神”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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