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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依,在圍觀中死去
如今回想妹妹依依,表哥李權益覺得:“就是小女孩,今天跑過來,我要這個,明天跑過來,哥哥哥哥,我要那個,特別饞嘴,冰淇淋,辣條,家里人都不讓吃,就我偷偷給她買。”
在眾多親屬里面,李權益和妹妹關系很親。李依依父母離異后,媽媽去了上海,她一直跟李權益說,想考大學到上海,和媽媽在一塊待四年,然后再回來和爸爸待著,說了很多次。李權益覺得,妹妹成績還可以,考二本沒問題,上個大學輕輕松松。
他疼愛妹妹,自己有點痞,從小就跟妹妹說,男孩子都是壞孩子,千萬不要早戀。長大以后找個好男朋友,眼睛放亮點,談了對象帶給他看下。他記憶里,妹妹從小到大都沒處過對象。
李權益比李依依(化名)大六七歲,看著她長大,在他面前,李依依“挺聽話挺黏人的,話特別多,心里就藏不住事,特別喜歡笑,笑起來兩個小虎牙”。
他曾希望,妹妹開開心心就行,別受到什么傷害。
李權益不知道,妹妹心里藏了一件天大的心事,再也無法快樂起來。
【一】
離考大學只剩一年,2016年暑假,李依依跟鄰班同學羅娟娟(化名)一起參加了物理補習班。她們倆的輔導老師是羅娟娟的父親羅宇(化名)。羅宇是位老教師,經驗豐富。他記得,李依依愛說愛笑,很愛思考,不懂就會問,“老師沒聽懂,再給我講一遍。”羅老師覺得李依依在理科方面的悟性還可以。
高三開學前,李依依所在的高三(二)班班主任生病住院,學校安排吳永厚接任。
吳永厚出生于1967年,1992年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化學系,2011年調進慶陽六中,2014年取得高級教師任職資格。
李依依和吳永厚的初識并不尋常。“2016年7月份,學校暑假補課,班主任吳永厚在辦公室摸過我臉,當時我就害怕,怕他再對我動手動腳。”她在幾個月后的控訴狀中這樣寫道。
開學后的2016年9月5號下午,李依依在教室突然胃痛,被送到高三年級老師辦公室。羅宇兩點半去上課前看到李依依趴在桌子上哭,下課回來后發現她還在那趴著。他問李依依哪里不舒服,李依依告訴他是胃痙攣。
羅老師覺得可能是受涼了,得去醫院,他接下來還有課,就讓女兒羅娟娟和另外一個同學帶著李依依去女職工宿舍109室取暖休息。
胃痛是李依依的老毛病。父親李明(化名)跟班主任說過,女兒胃不好,能不能調到暖和點的宿舍。班主任說學生公寓樓供熱自上而下,下邊就是冷。
學生宿舍只給供照明電,不能用電熱毯,只能給買個暖水袋。但職工宿舍不同,可以使用電熱毯。
羅娟娟在109室陪著李依依休息了一個多小時后,李依依的胃痛緩解了很多,羅娟娟和另外一名同學得去上課,把李依依送到公寓D319讓媽媽照顧,那里是羅老師一家住的地方。
羅老師下課回來后,看到李依依和愛人在聊天,妻子還做了飯。李依依的胃痛還沒有完全好,她們商量帶李依依去了診所,開了止痛藥。家里還有兩個小女兒要學習,房子小,羅老師就讓大女兒羅娟娟帶李依依回到109室,他晚上要給高三同學輔導。
羅娟娟送李依依去109,回來時遇到了李依依的班主任吳永厚,吳永厚得知李依依生病,問羅老師她在哪里休息,羅老師告訴他在109。
那天晚上下雨,晚上8點多,學校停了電。
李依依記得大概停電半小時后,班主任吳永厚來到109房間。老師坐到床邊,問她胃痛怎么樣了,她說好多了,再沒說話。
“然后他突然伸手摸我臉,開始對我動手動腳,他瘋了般撲過來抱住我不松開,我渾身無力,我很害怕,然后他抱住開始親我的臉,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亂摸,想撕掉我衣服。”
她在控訴狀中寫道,“我嚇懵了,我才這么小我還期待著考上大學,我還對未來充滿美好的向往,那一刻,一切都沒有了,我只感覺到了無邊的黑暗,恐懼、羞辱還有惡心。”
這時,羅老師喊了一聲李依依的名字,推門走了進來。推門那一刻,李依依記得班主任立馬彈開,坐到離她遠一點的床邊。

羅老師是到109拿值周筆記的,那周他值班,要查學生晚上休息情況。羅老師推開門,看到吳老師在房間,他問李依依好點了嗎?她說好點了,帶著哭腔回答。
羅老師有些疑惑,下午在家里見到李依依時,她(對羅的照顧)很感激,晚上按理說胃已經不怎么疼了,為什么是哭腔?雖然停電,隱隱的光線下,他看到李依依頭發披散著,比較凌亂,下午見到時頭發還扎著馬尾。吳永厚坐在床邊,和他對視,羅老師本能地想吳永厚會不會有不軌行為。
這種念頭一閃而過,他覺得吳老師都五十歲的人了,孩子很優秀都上大學了,這種事應該不會發生。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羅老師和他商量如果李依依胃病反復發作的話,能不能跟學校建議給她申請個房間取暖。因為停電,職工宿舍也用不了電熱毯,羅老師就讓李依依回學生宿舍休息。
回到家,羅老師跟妻子說了他的疑慮,妻子說五十幾的人不會。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二】
噩夢就這樣開始了。
李依依幾個月后回憶那晚,“回宿舍的路上,班主任一直跟著我,雖然只有一小段路程,我卻覺得那么漫長,那么恐怖,我想立馬逃走,直到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不停漱口,“可就是洗不掉羞辱和恐懼。”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口飯也吃不下。
李依依決定向學校心理輔導老師求助。
心理輔導老師王萍(化名)那天早上接到辦公室老師電話,說有同學要見她。她去辦公室看到李依依時,女孩低著頭在哭。王萍把她帶到心理咨詢室,給她倒了杯水,坐在旁邊安撫她。
李依依哭了幾分鐘,稍微平復了一些,王萍問她怎么了。她剛開始沒有回答,哭了一會,說自己被欺負了,被親了臉頰和耳朵,邊哭邊說她覺得惡心,感覺自己很臟。
王萍告訴她,這不是你的原因你不臟,這件事她解決不了,要跟家長說。李依依跟她說了家里的情況,父母離異,爸爸一個人帶著他們姐弟倆,那段時間她姑家有事,小表弟也在家,要照顧,負擔比較重,她怕爸爸擔心。
聽到李依依不想讓她爸知道,王萍說應該找學校解決。事后王萍接受采訪時告訴記者,“我工作經驗也不多確實覺得也解決不了,覺得應該跟她最親近的人(解決),但是她不愿意,一方面也是讓學校出面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我畢竟是個心理老師,只能進行安撫,舒緩。”
王萍找到學校政教主任段主任,段主任問她當事老師是誰,王萍說學生沒說,段主任便要和李依依單獨聊一下。
李依依在后來的控訴狀中寫道,“王老師聽后,說她解決不了,最后告訴了段主任,我以為會還我一個公道,可段老師說他很慶幸我沒有告訴我爸爸,而是第一時間找心理老師,因為為人父親,是誰聽了都會感到憤怒。”
“我說不想再看見班主任,段老師滿口答應,便問我是誰,我說是吳老師,他立刻反悔了,給我說他辦不到,因為學校很難有替換的班主任,他說了好多學校的困難,他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希望我不要為難他。我以為,是真的。他又說其他幾個班你隨便挑,我沒有錯,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我不同意,他接著說實在不行轉學也行。”
“他說讓吳老師跟我道歉,我說不愿意再見到他,我很難過。可沒經過我的同意,段老師竟然自作主張讓班主任到心理輔導室來給我道歉。”
在李依依出事之后,澎湃新聞針對前述控訴狀內容采訪了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稱,他專門去和段主任核實過是否說過這樣的話,“他很堅定地說:‘我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六中校長助理范姓老師告訴記者,“事發第二天,吳永厚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愧疚和自責。當他聽說這位女同學正在心理咨詢室,就趕到那個地方向女同學道歉,道歉內容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即便李依依不愿意,吳永厚也去心理咨詢室見了她。
她在控訴狀中寫道:“吳永厚進門的那一刻,我就覺得痛苦不堪,他叫走了王老師,他告訴我說他錯了,說是他糊涂,一時沖動求我給他一條路,求我不要再計較,希望我回到班里上課,說實在不行他可以在全班面前向我道歉,還說什么有機會他一定會補償我的。”
“那一刻我很屈辱,我叫他走開,我不想再看見他,他又求我放他一條生路,希望我能原諒他,說他知道我是個善良的人,他很感激我沒有告訴我的爸爸,我肯定不會毀了他,好像如果我繼續不上課,就會害得他沒有工作,會破壞他家庭,他將沒有顏面,我就像是惡人,不得已,我勉強回到了班里。”
李依依回到班里,她實在不想看見吳永厚,看他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她受不了,給爸爸打了電話。

【三】
電話里,女兒哭著問:“爸爸,你今天來不來學校?”李明很吃驚,回答:“我過來。”
他趕忙跑到學校,在心理輔導室見到了女兒,她在房間里哆嗦。看到爸爸,只說了一句:“爸,我想回家。”再就哭著什么都不說了。
李明到隔壁找到心理輔導老師王萍,問她孩子怎么了?“她說你問你姑娘,完了就跟我啥都不說,”他以為女兒在學校犯錯,惹老師生氣了,又看到王萍只是一個20多歲的小姑娘,跟她也沒什么說的,就去找了班主任吳永厚。
他問吳永厚孩子怎么了,“他說好好的啊。我說那孩子怎么這樣,他說那我就不知道,你問問你孩子看怎么了?完了他就不愿意跟我多說。”
李明跑回女兒身邊,女兒跟他又說了一句,“爸爸,我想回家。”
回家以后,李明發現女兒不吃,整晚不睡,白天也不睡。他帶女兒去醫院檢查,醫生猜測可能是高三壓力大。看了好多個科室,女兒讓父親別再看其他科了,讓父親給她掛個婦科,掛個心理科。
李明掛了號,女兒不讓他跟進去,從心理醫生辦公室出來后,她不讓父親跟醫生交流,直接拉著爸爸離開。
李依依在后來的申訴狀中提到,大夫說她得了抑郁癥,開了藥,“靠著安眠藥,我才勉強能睡著,可僅僅幾天就又睡不著了。”
幾天后,李明帶女兒去西安看病,女兒逐漸不配合,跟爸爸說,“你有這個錢帶我出去逛逛。”他們去了女兒喜歡的海洋館,開始時女兒很高興,過了一會就悶悶不樂了。
從西安回來后,李依依回學校上學。羅老師并不知道李依依出了事。
學校稱為了保護學生隱私,只有小范圍的幾個老師了解此事。李姓校長和助理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猥褻)事件發生第二天下午,學校領導召開討論會,決定以下三點:
“一,立即撤銷吳永厚班主任職務,停課,再進行核查。
二,積極協調家長,做好安撫工作。
三,通過心理輔導老師,對同學進行心理咨詢和簡單疏導。”
然而在李依依的控訴狀中,她提到,“幾天后我返回學校,班主任來上課,看見他我就想起那晚的恐懼和絕望,我惡心、憤怒、厭惡,與那樣的人,我一天也相處不了,覺得頭都快炸了,不得已,又回了家。”
在一場由學校和教育局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提問:為什么事發后吳永厚還會以班主任身份出現在課堂上?
校長朱永海回答,因為李依依和父親要求不要公開隱私,學校擔心把處理決定馬上落實,會讓班里同學意識到老師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除此之外,找接替高三的班主任,需要教務處和高二高一級進行銜接,選有經驗的老師接替他的崗位。
羅老師從語文老師那里得知李依依出了事。
李依依在語文課上大聲哭,課后老師問她為什么哭,她告訴老師不想活了。老師問她為什么,說你這么年輕,還要考大學。李依依說以前覺得老師很好,現在覺得個別老師是牲畜。
語文老師把這件事說給羅老師聽,羅老師很震驚,和自己的預感不謀而合。他去找校長,校長告訴他:“老吳把娃親了一下,在臉上。”他聽了之后就走了,也再沒見到吳永厚,直到半年后接受警察詢問時,兩個人才碰面。

【四】
撤銷班主任的職務后,吳永厚被學校轉崗做化學實驗員,負責管理化學儀器,化學藥品等,不和學生接觸。再后來,到學校總務處當保管,一直工作到李依依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提問李依依作為一個未成年人,為什么在事發后,學校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其家長和報警?
校長朱永海回答,事情發生后,學校讓李副校長和政教處段主任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李依依本人先進行溝通,在她允許的情況下,和她的父親及時進行溝通;沒有上報教育主管部門和報警報案,是因為反復征求李依依父親意見,他不想讓這件事擴大,對他的女兒造成更大的傷害。
而李依依父親告訴記者,直到從西安回來,他都不知道女兒到底經歷了什么。女兒返回學校,暈倒在課堂上,學校給他打電話接女兒回家。
他要帶女兒去其他地方看病,女兒跟他說:“爸爸你別折騰,我跟你說個事,你別生氣,你也別沖動,你也別離開我,你要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出去跟我不商量,要弄出啥事來,那我手機關掉,讓你永遠找不到我。”
女兒開始哭,哭著告訴了爸爸那天的事。李明不記得自己當時在那里傻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跟孩子說了什么。
李依依怕父親一個人去鬧事,去學校闖出大禍,父親出門買東西她也要陪著一起去,李明想打個電話都不方便。
他偷空打電話問熟人,要趕緊報警還是怎樣?對方分析說,這多長時間了,你報了警能取到什么證據,孩子高三了,趕緊給孩子看病,讓她趕緊回學校,她一輩子重要,還是你出一口氣重要?
李明不敢耽擱,女兒晚上睡不著覺。女兒住臥室,他在客廳沙發守著。女兒猛然一聲喊,一下驚醒,他沖進房間,女兒在床上哆嗦,穿著睡衣,汗都濕透了。
這種情況不是偶然,有時一晚上幾次,最嚴重的時候,他進去說了半天話,女兒好像還不認識他一樣。
他從此帶女兒奔波于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北京安定醫院……
北京市東衛(廣州)律師事務所刑辯律師黃梓洋關注了這起事件,他告訴澎湃新聞,被害人及家長報案過晚,也許就是本案很多關鍵證據無法收集的重要原因。類似的情況,他建議被害人和家長應該第一時間報警,在警方指導下及時地收集證據。
李明帶女兒到東湖公園見過學校心理咨詢老師王萍,這次碰面并沒有對李依依起到疏導作用。她后來寫道,“當看到我一直心情低落時,(王萍)竟說了句她覺得事情本來沒有那么嚴重,又沒有受到最大的傷害,是不是我小題大做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學校的想法。”
李依依在控訴狀中叩問:“難道非要我受到最大的傷害才算嚴重?難道我自處高三竟荒廢學業是芝麻大點的小事?難道我該為自己碰巧躲過一劫而高興的忘了起因?”
2016年10月7日,李依依第一次吃安眠藥自殺,她覺得一切美好都沒有了。她心心念念上大學,回學校時發現班主任換成了吳永厚的學生。她一邊吃藥一邊上學,瞌睡頭痛,想撞墻,功課跟不上,“面對每一堂課,都覺得陌生,舉手無措。”
李依依的一位同學后來接受采訪時提到,學校稱更換班主任的理由是吳老師身體不好。他教學能力很強,對學生很溫和,因為生病不能工作這件事讓很多同學都覺得可惜。
李依依想不明白,“在曾經朝夕相處同學眼里,我成了得了怪病的人,每每回到班里看到的都是質疑、嫌棄的眼光。而我那班主任卻成了可憐的生了病的人,善良的人遭人非議討不到一個公正的說法,丑惡的人卻逍遙自在得到關心和問候,為什么?”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2016年12月6日再次吃下一把安眠藥,“我想干脆瘋得徹底一點,我要傷害過我糊弄過我的老師受到內心的譴責。”
當她醒來看到身上的管子和爸爸慘白的臉,才知道傷害最重的是自己和父親。她寫道:“那一刻我真的憎恨這個社會,我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
李依依在控訴狀的最后寫道,“我最尊敬的老師和我最依賴的學校已毀了我對這個世界的信任、毀了我對未來的向往,使我變成一個膽小如鼠,敏感多疑,悲觀消極的我自己都厭惡的樣子。”
她說自己半年左右,失去了所有的快樂。只求,能還她一個公道。
李明希望學校給女兒一個道歉,解開心結,他告訴記者從來沒有得到。澎湃新聞于2018年6月27日采訪六中,校方指定的發言人——校長助理范老師對此的回應是,沒有聽過這一方面的訴求。
6月28日的記者見面會上,媒體再次就道歉問題提問朱永海校長,他對此的回復是,校方要求吳永厚及時給李依依家長打電話,說明情況,表達誠懇的態度。
校長助理說,他印象里吳永厚是一個很內向的人,話很少,膽子也比較小。出了這個事情,很多人都很意外。
校方和慶陽市教育局向媒體表示,考慮到吳老師的精神狀態和安全問題,不方便讓他接受采訪,并透露吳永厚也曾有過輕生的念頭,被及時解救。

【五】
2017年2月,李明正式向西峰區董志派出所報警。
在接受調查時,羅老師再一次見到了吳永厚。他當面責怪了吳永厚這么大年齡怎么做出這樣的事,并問他對女孩做了什么。他記得吳永厚回答說是用嘴吻了下額頭和嘴唇。

“我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咱們是男老師。他說不知道在哪看到感冒發燒用嘴量體溫比較準確,我說你要知道這是個女同學,我女兒那么大,她的臉我都不敢碰,何況學生?”
羅老師記得吳永厚說話時嘆氣,“比較悔恨”。
2017年5月2日,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認定吳永厚的行為構成猥褻,決定執行行政拘留十日。
李明覺得判罰太輕,向西峰區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監督。
臨近高考,李依依情緒越來越低落,到了必須住院的地步。5月24日,趁著父親出門給弟弟買鞋的一個小時,李依依獨自跑回學校,在教學樓五樓,試圖跳樓。
李依依的同學后來接受采訪時提到,李依依一直在喊:“讓吳永厚老師過來,不然就讓一個生命變成一攤血!”
僵持了一兩個小時,李依依最后被消防員解救下來送到醫院。
之后的日子里,吃安眠藥、用鏡片割手臂、在房間里藏農藥……李明時刻提防、一次次解救女兒,他也很焦慮。
表哥李權益是在2018年3月得知妹妹患有抑郁癥,他沒有當回事,因為以前大學室友患病后治愈了。李依依告訴表哥,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天特別迷茫,不想活了,特別難受。李權益當時開玩笑說是不是大姨媽來了,妹妹當時表情都變了,說“哥,這個真不是”。
李明的訴求得到了回應。西峰區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李依依的抑郁癥與吳永厚的猥褻行為是否有因果關系證據不足,于2018年1月8日退回西峰公安分局補充偵查,經補充偵查未發現有因果關系的直接證據。
2018年3月1日,西峰區人民檢察院認為吳永厚有猥褻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決定對吳永厚不起訴。
李明不服,向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2018年5月18日,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決定維持原不起訴決定。

【六】
這一紙決定最后還是被李依依看見了。李明想跟女兒交流下,她不愿意說。過了幾天,她對李明說,“爸爸兩年了,兩年了哪有公道,你還奔個啥呀?哪還有一個公平公理?”
6月20日那天,李依依起床已經11點多,12點多李明的小兒子回來,外甥、侄子、侄媳婦一起吃飯,快到下午1點鐘,她和大家一起去姑姑家,兩點多,說要去上班。
李明說女兒開始上班是因為她發現爸爸開始借錢了。輟學后,她去蛋糕店工作過,后來又去一家服裝店做導購,李明的親戚朋友的孩子也在附近工作。
服裝店店長回憶,李依依“人特別甜,乖巧,工作踏實”,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這個年輕姑娘“分寸感很好,很會照顧人,比同齡人更成熟”,顧客試衣服試十套,她也會很耐心。
李依依的業績比店里其他人都好,同事說,不好的時候她會著急,想方設法把衣服賣出去。
李依依每天打扮“干干凈凈”地來上班,店長和同事都沒看出她的心事。她似乎每天都“很開心,沒有煩惱的感覺”,店里放很high的音樂時,她還和同事一起對著鏡子扭著跳舞。
直到出事后,店長翻看李依依的朋友圈,才發現,都是晚上12點多發的,內容非常消極。
6月20日,李明沒有看住女兒。他在家里打掃完衛生休息了一會,其間李依依已經站到了麗晶百貨大樓八樓的挑檐上。大樓物業人員介紹,李依依應該是從8樓一個廢棄的火鍋店爬到外面去的。挑檐寬度約30公分,她所處的位置距最近外窗窗口水平距離約4米。
8樓向下35米都是垂直墻壁,垂直向上至25層樓頂也均為墻壁。消防隊在15時55分接到調動命令,由慶陽市公安消防支隊西峰區大隊西峰區中隊長許積偉帶領中隊一臺搶險救援車、一臺消防車,14人趕赴現場。
南街派出所民警劉博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是第一個和李依依接觸的人。他在接受央視采訪時介紹:“她的抵觸情緒很強烈,一直在說誰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騙子。”
16時03分到達,消防員將氣墊取下,準備鋪設,查看現場情況,女孩情緒激動,往下拋落石子。
16時11分,增援的特勤中隊54米登高平臺車到達,許積偉試圖通過登高平臺車救援,但是只要一有升起動作,她就情緒非常激動,揚言要往下跳,先后嘗試三次。
過程中,李依依認出了許積偉,對他說:“我認識你,去年就是你們救的我,你看我這回選的地方怎么樣?”
2017年5月24日,李依依上次要跳樓時,救下她的就是許積偉。許積偉因此借著送水機會從窗戶翻出去開始和她接觸,和她溝通,并把救援繩遞給她,但被拒絕。

目擊者劉峰(化名)在16時17分經過姑娘要跳的樓下,當時還沒有拉警戒線,一旁的武警讓他趕緊走,他快步離開,身后聽到“砰”的一聲,姑娘從樓下扔下了一個西瓜大的石頭。
圍觀者拍攝的視頻顯示,姑娘在挑檐上快速走動,看起來情緒很激動,揮舞手臂大聲說著什么。她跺腳,來回走,最后移到墻腳,搬起一塊大石頭砸下,伴隨著“啊”的叫聲。
穿過樓下人群的時候,劉峰聽到大家都在議論女孩這么做是為了個男孩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男朋友有外遇了。
越來越多的人在樓下注意到了8樓窗邊的女孩。
目擊者常勤(化名)當天幾乎目睹了整個過程,并用手機視頻記錄了下來。
16時19分,他途經街邊時聽說有人要跳樓,拿出手機拍視頻: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長發姑娘站在天臺上,手里沒有拿東西。她蹲下,用雙手向下揚沙子。
警察開始拉警戒線,常勤被擋在大樓的側面,離女孩所在位置的樓底直線距離約100米。
16時20分,姑娘坐下來,又站了起來。
16時28分,最近的外窗里有警察跟姑娘說話,姑娘站著。
常勤拍著視頻,身旁有個大媽給他分析,女孩子所在的位置是一家酒店,這么年輕的姑娘,大概是個小三,破壞了別人的家庭。但也有很多人替姑娘著急,尤其她的每次起身,大家都跟著緊張。
期間,李依依返回外窗口,拿了一個娃娃出來,模樣像小豬佩奇。
16時40分,李依依在自己朋友圈發了照片,配文:“輕輕的我走了,就像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結束了。”
16時41分,李依依坐在天臺上,手里拿著娃娃,雙腿垂在挑檐下面,外窗口有人探出身子和她交涉。
常勤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有新來的人隱約看到娃娃,說姑娘手里抱著個孩子。
附近地下街女裝店的老板王華(化名)也聞訊來到地面,她站在大樓的正前方,距離女孩要跳的地方直線距離約30米。
她在16時51分拍下視頻。王華記得那時周圍人雖然不多,但說的話都不太好聽,聽起來很不友好。有人說:“要跳就快跳,把交通都堵塞了。”
王華聽到姑娘在樓上喊話,雖然聽得不真切,聽起來好像和男女之間的感情有關,她看到女孩不斷往下扔沙子,用腳踢沙子。
她猜測姑娘或許不想死,“如果想死,從窗戶爬出來早就跳下來了,何必等了好幾個小時。她還是害怕,要不扔那些沙子石頭干嗎?”樓下那些不中聽的話,王華擔心姑娘會聽到。
此時,常勤已經停止了錄視頻,后來他看到,消防員已經從窗戶里跳出來,和姑娘并排坐,遠看中間隔了一米多的距離。姑娘一度情緒激動,單手猛砸自己的頭,砸了五六下。
據許積偉在新聞發布會上的介紹,那時他逐漸靠近,從三米兩米到半米。
常勤遠遠看到:消防員給姑娘遞水,姑娘伸出手臂接水。那天風大,消防員還給了姑娘一件衣服,蓋在腿上,兩個人聊了很久。常勤松了口氣。
他17時50分離開,18時30分回來,回來后發現人群數量已經達到二三百人,并且越來越多。靠近大樓一邊的機動車道也被封了一半,車輛擁擠,行駛得很緩慢。
常勤聽到開始有人叫嚷了,有大聲吹口哨的,過于嘈雜,聽不清叫嚷的是什么,感覺并不友好。
周圍人的討論并沒有停下來,身旁的大叔說為感情跳樓不值得,兩個穿著時尚的小姑娘反駁:你不懂,她肯定是受了巨大的挫折,要不不會走上這條路。
有人說姑娘是旁邊商場賣貨的,一旁的商場店員立刻否認,常勤聽起來就像要即刻撇清關系。
19時10分左右,常勤抬頭時,發現姑娘半個身子都快掉下來了。他扭頭就走,身邊的大叔小姑娘們也都匆忙離開。
只有許積偉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在新聞發布會上回憶,19:00左右,他突然發現女孩往前挪動身子,只有屁股一點點還在挑檐上,身體其余部位都已經懸空。
這時候她突然對許積偉說:“哥,我突然間清醒了,謝謝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
當時他們相距大約一尺距離,許積偉立即撲向她,單臂將她摟住,試圖把她抱攏,但她掙扎很大,特別激烈,一直喊:“你放開我,放開我”,掙扎中一轉身從挑檐滑落。
許積偉雙手緊緊抓住她大臂,用腿把她腋下夾住,另一名救援隊員從小窗爬過來,從他身后用一只手抓住女孩的左臂。
女孩掙脫了右臂,兩個消防員緊緊抓住左臂,試圖將她拉起,但現場狹窄,作業空間受限,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許積偉一直鼓勵她:“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來。”
女孩說:“哥,請你放開我,放開我,讓我去死,我活得真的很痛苦”,她一直在掙扎,用力掙脫,突然墜落。
人群中爆出巨大的尖叫,有人當場痛哭,有人扭頭捂住眼睛,極少數人拍手叫好。

【七】
墜落的時候,李依依知道爸爸就在同一樓層等她。
李明從手機上看到了女兒在樓上的圖片,騎著電瓶車闖紅燈奔過去,路太擁擠,車被堵住,他打女兒電話,沒人接。
女兒回撥,他故作鎮定問女兒在哪里,女兒回答在上班。他說我在這附近,經過這里,過來看你。女兒不讓。他堅持要去,女兒緊張了起來,說你別來你別來,說完就掛了電話。
到達現場后他被帶到8樓,想要去勸女兒,他想女兒再狠心也不會當著他面跳下去。
服裝店店長也趕到了8樓,她記得,李依依不肯見熟人,連爸爸也不肯見,她跟消防員反復說,自己得癌癥了,救不好了,家里沒錢救。消防員一直在勸導她,總會有錢的,她也不肯。
另一邊,警察們安撫李明,說女兒情緒已經安穩很多,消防員還買了爆米花給他吃。他不敢鬧騰,沒過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喊:“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李明一下蒙過去了。

周邊商鋪的人聽到喊聲又跑出去,王華沒有,她正給客人試衣服,聽到喊聲,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覺得,女孩是讓起哄的人逼著跳下來的。后來,現場兩名起哄者被警方行政拘留。
王華看到視頻,女孩摔在了水泥地上,心疼那么長時間,怎么就不能鋪個墊子?
消防隊在發布會上回應,女孩對氣墊抵抗情緒過于激烈,為穩定情緒沒有采取救生氣墊救援。
人群慢慢散去,晚上網友們在貼吧里看到了女孩的控訴狀,心生憐憫,開始人肉吳永厚,人肉白天起哄的人,要為姑娘討回公道。
常勤覺得,姑娘討回公道的成本太大了。
澎湃新聞在6月27日采訪慶陽六中時,校長助理說自己心里正在反思,沒形成一個統一意見,還沒有具體到統一探討,因為這個事情還沒了結。
在6月28日的記者會上,校長朱永海面對同樣的問題,回答:學校要制定切實的應急措施,更重要的是加強師德師風教育,絕對不允許此類事件再發生。
6月26日,是李依依的“頭七”。當天下午,慶陽市民的朋友圈互相轉發晚上8點“祭奠依依”的消息。
羅老師那晚在路邊看到有人放著鮮花,他把電動車停下來,默哀了一陣。
祭奠活動特制了一個碑,上面寫著:“一枝花,一盞燈 我們唯有緬懷這可憐的生命 來彌補那些無知的人所犯下的罪惡……”很多人自發從全國各地趕來。


這一天,慶陽市教育局決定,將吳永厚調出教育系統,取消其教師資格。
晚上8點,麗晶百貨門前聚集了很多民眾,有人獻花。那晚常勤也在,他告訴記者至少有三四百人都來了,不過很多人并不知道這里在發生什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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