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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于算計的現代都市人
原創 汪民安 南京大學出版社

波德萊爾是從現代生活的角度來定義現代性的。現代性的特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
波德萊爾的現代性是在19世紀的都城巴黎中找到的。這是“大都市與精神生活”的經典性現象學描述。
半個世紀后,在西美爾的柏林,這個主題和旨趣再次被發現。西美爾在柏林貿易展中——這個貿易展將現代生活發明出來的所有的新式商品聚集起來——同樣感受到了幾十年前波德萊爾在巴黎感受到的現代生活的特征。
西美爾發現,在觀看柏林貿易展時,每個人的好奇心都被不斷地激發出來,同人們擦肩而過的東西,不斷地給人們帶來驚喜,這些印象迅疾、豐富、多樣,“非常適合使早已被刺激過度了的疲憊神經再度興奮起來”。
現代大都市完全可能變成一個物的差異性海洋,沒有任何重要的物品遺漏在人們的審美沖動之外。西美爾雖然是將目光聚焦在都市的某一個特定時刻和特定場景,但這種反反復復的刺激性印象畢竟是現代都市的產物。在《大都市與精神生活》中,西美爾明確地斷言:“都會性格的心理基礎包含在強烈刺激的緊張之中,這種緊張產生于內部和外部刺激快速而持續的變化……瞬間印象和持續印象之間的差異性會刺激他的心理。”這就是大都市所創造的心理狀態。正是這種瞬間印象對人的持續作用,使現代都市人同鄉村人迥然有異,后者置身于一種穩定、慣常和緩慢的節奏中,而都市培育了一種獨特的器官,使現代都市人免于這種危險而瞬即的都市潮流的意外打擊,因此,這種器官必須麻木不仁。這就是冷漠、厭世和對對象的驚人的不敏感。
西美爾和波德萊爾不約而同地將瞬間性作為現代生活——都市生活——的特點,但是在波德萊爾鼓勵對現代生活充滿激情的地方,西美爾卻發現了乏味的反激情的算計。藝術家從瞬間性中發現了美,但普通的都市人正是為了應對這種瞬間性和不可預見性而發明了世故、冷漠和算計。在現代都市主導性的標準化貨幣經濟中,都市人只有按照嚴格的數字換算方式行動,才能抵御多樣性和可變性帶來的困擾。人和人之間以前那種個性化的富有特色的交往,現在蕩然無存。貨幣制度雖然能夠將大部分人關聯起來,但這種關聯是平均化的、公式化的和理性化的。大都市的生活讓理性的心理狀態和貨幣經濟形式相互強化。不過,貨幣也可以激起人對它的狂熱追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貨幣同樣點燃了現代人的激情。貨幣就這樣保留了它的兩面性:“它一方面使非常一般性的到處都同等有效的利益媒介、聯系媒介和理解手段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又能夠為個性留有最大限度的余地,使個體化和自由成為可能。”貨幣文化同都市生活是一體的,都市生活越來越復雜、緊張,越來越像一些紛亂的碎片,引起強烈的神經刺激,結果只好是,“現代精神越來越精于算計”,越來越排斥那些狂野的本能沖動,排斥波德萊爾式的孩童般的激情和好奇心。煩躁的現代生活,只能借助中性而冷漠的金錢媒介來反向地均衡化。“在奔流不息的金錢溪流中,所有的事物都以相等的重力漂蕩。”在都市生活中,人為了生計,不得不同人進行殘酷而冷靜的斗爭。
這些敏于,越來越表現出克制、冷漠、千篇一律的退隱狀態。人們的分明個性在不斷地消失。而且,都市中物質文化的主宰,都市中壓倒性的勞動分工,使個體越來越孤立。勞動分工要求個體只能專注于某一方面,顯然,這種專業化趨勢會導致個體人性上的不完善,面對都市瑣細而復雜的組織,個體僅僅是都市機器的齒輪。都市基本上是一個異化和非人格化的場所。現代都市的物質文化的高度發展,它的復雜性和豐饒性,使西美爾同樣發現了都市現代生活的辯證法:一方面,復雜而繽紛的現代生活不斷地對個體進行刺激,激發對個性的追逐,“它們仿佛將人置于一條溪流里,而人幾乎不需要自己游泳就能浮動”;另一方面,個性難以為繼,它被勞動分工,被物質生活吞噬了。這種將個體齒輪化的都市生活,反而激發了尋求個人獨特性的欲望。非個體化和個體化,厭世和激情,自保式的算計和高傲的卓爾不群,這兩種個體在現代都市的生活舞臺上登場。

西美爾沒有忘記將這種現代都市的精神狀況歷史化。都市的精神狀況的兩面性正好是現代時期的精神狀況。18世紀的自由主義發現了普遍性的個人主義:所有的人都是具有普遍人性的自由平等的個人。但在19世紀,浪漫主義發現了非普遍性的個人主義:自由的個人之間彼此還保持著差異性,這種差異性賦予個體追求與眾不同的榮光氣質。這兩種對個人的理解,恰好都被現代大都市接納了。現代都市既將個人均等化,也激發對個性的追逐。如果說大都市的出現是在19世紀的話,那么,在這個現代時期,或者說,在現代性的一個高潮時段,依附于都市的現代人就掙扎在均等化和個性化的矛盾之中。對都市的狂熱贊嘆和深仇大恨正是對這種矛盾的反應。在波德萊爾那里,現代生活的兩面是幸福和凄慘,富裕和貧窮;在西美爾那里,現代生活的兩面是消滅個性和創造個性。
西美爾將都市生活作為一個重要的干預楔子嵌入了世界精神歷史中。如同波德萊爾的巴黎生活,西美爾的都市生活是現代生活的重要表征。都市,是現代性的生活世界的空間場所。也可以說,現代性,它累積和浮現出來的日常生活只有在都市中才得到表達。現代性必須在都市中展開,而都市一定是現代性的產物和標志,二者水乳交融。波德萊爾和西美爾的出發點有同有異。相同的是,兩人都有志于揭示現代都市中的現代人的生活風格;不同的是,波德萊爾要求在現代生活中發現藝術之美,而西美爾志在于現代生活中發現都市人個性的消失和生成。波德萊爾發現了現代生活儲藏的能量的生產性,西美爾除了發現生產性能量之外,還發現了都市生活中物化的貨幣文化和分工勞動。盡管如此,他們觀察到的現代都市生活的獨特品質卻是類似的:碎片化、感官刺激、物質性、豐富性、瞬間性和易逝性。而現代性的這些獨特性,恰恰是在同非現代和前現代的鄉村生活的劇烈對比中浮現出來的。
西美爾提到了鄉村生活和小城鎮生活同大都市生活的差異。受他的影響,路易·沃斯將現代的城市,即工業社會,同傳統的鄉村,即民俗社會,做了對比。在沃斯看來,城市化是現代時期最令人難忘的事實之一。都市主義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由于都市人來源廣泛,背景復雜,興趣殊異,流動頻繁,所以,主宰民俗社會的血緣紐帶、鄰里關系和世襲生活等傳統情感不復存在。都市人需要同大量的他人打交道,但是這種接觸是功能主義的、表面性的、淺嘗輒止的、非個性化的。“都市社會關系的特征是膚淺、淡薄和短暫。”共同情感的匱乏,急劇的競爭,居無定所,階層和地位的差異,職業分工引起的個體的單子化,使人和人之間的溝壑加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個體并沒有被溫暖所包圍,而是倍感孤獨。用西美爾的話說,“人們在任何地方都感覺不到在大都市人群里感到的孤立和迷失”。個體沒有歸屬感,他在這個物質化的城市中發現不了自己的根基,在各種復雜的體制中也培植不了自己的個性,他的個性被吞噬了。“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是自我目的的手段”,這就是都市生活方式的特點:“次要接觸代替主要接觸,血緣紐帶式微,家庭的社會意義變小,鄰居消失,社會團結的傳統基礎遭到破壞。”沃斯的現代都市生活被一團黑暗所籠罩。

如果說西美爾還強調現代生活的兩面——非個性化和個性化——的相互結合,那么,在沃斯這里,城市則是令人窒息的:“個人生活的混亂無序、精神崩潰、自殺、行為不良、犯罪、腐敗墮落和混亂”屢見不鮮。在城市這些情況的數量超過農村。沃斯強化了西美爾的現代生活的非個性化特征。西美爾只是對現代生活做出理解,而非做出價值的裁決,他只是敏銳地記錄了他關于現代生活的紛亂印象。但是,現代都市生活對于沃斯來說,是摧毀人性和個性的恐怖機器,喧囂的現代都市將人置于閉塞的狀態中。而田園詩般的鄉村生活,則在沃斯的字里行間得到了隱秘的眷戀。
與沃斯相呼應,伯杰等人在《現代性及其不滿》中也寫道,劇烈變化的都市讓人無所適從,現代生活讓現代人在“極具差異、經常充滿矛盾的不同社會語境之間游走不定、居無定所”。沒有確定感的現代都市世界讓人一次次地脫離了固有語境,現代人在動蕩中被反復地拋向了無家可歸的狀況。一切都在天翻地覆,人們在劇烈地晃蕩著,仿佛置身于一艘劈風破浪的船上,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到達風平浪靜的港灣。現代個體的經驗必須直面瞬息萬變的都市生活。這種生活內在的“焦慮和騷動,心理的眩暈和昏亂,各種經驗可能性的擴展及道德界限與個人約束的破壞,自我放大和自我昏亂,大街上及靈魂中的幻象”等,鍛造了“現代的感受能力”,而盧梭幾乎在所有人之前,就體驗到了這種像“旋風一樣的動亂的社會”。
在西美爾那里,都市各類意外的旋風般的打擊容易令人產生退卻性和保護性的冷漠器官。本雅明承認這些形形色色的意外打擊的存在——用波德萊爾的說法,這種打擊就如同“電流”——但他還是借助弗洛伊德發現了都市人面對這種打擊時的“震驚”。在本雅明這里,西美爾的冷漠只是表現在波德萊爾式的浪蕩子身上,這些浪蕩子在街道上的人群中卻是故意保持冷漠。但是,現代的都市人在街道上必須匆匆忙忙地調動自己的感官:“在這種來往的車輛行人中穿行把個體卷入了一系列驚恐與碰撞中。在危險的穿越中,神經緊張的刺激急速地接二連三地通過體內,就像電池里的能量。”但是,對于本雅明來說,現代都市引發的巨大震驚是街道上的人群——無論是19世紀的巴黎、倫敦,還是柏林。本雅明發現,都市街道上的無名大眾織成的龐大人群令愛倫·坡、雨果、恩格斯等感到害怕、厭惡和恐怖。對波德萊爾來講,無家可歸的人可以將街道和人群作為自己的四壁,他們在人群中需要回身的余地,“讓大多數人忙于他們的日常事務吧;閑暇者如果無處可去了的話,加入游手好閑者的晃蕩中。他在這種完完全全的閑暇中與在那種狂熱的城市喧囂中一樣被拋了出去,無處可去”。這樣的閑暇者在愛倫·坡的倫敦被稱為“人群中的人”,波德萊爾則稱之為“浪蕩子”。愛倫·坡將人群看作可怕的威脅,“人群中的人”同人群是簡單而直接的關系;但是,波德萊爾的游手好閑者對人群懷著矛盾的心理:他不能跟他們融為一體,但又必須跟他們保持必要的共謀關系,結果就是,“他如此之深地卷入他們中間,卻只為了在輕蔑的一瞥里把他們湮沒在忘卻中”。
街道上的人群既是這些人的奇異景觀,也是這些人的必要背景。人群是城市巨大的魅力來源,也是巴黎這個現代都城的面紗。本雅明的現代性光芒籠罩在都市的人群上。本雅明強調,這個大眾組成的人群并沒有一個特定的階級身份,“他們僅僅是街道上的人,無定型的過往的人群”。這些過往的人群,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景觀,其龐大的體積和散發出來的巨大能量,使之成為現代性令人震驚的旋渦。對本雅明來說,城市街道上的大眾是現代性的新奇之物,而在19世紀,“新奇成了辯證法的意象準則”。對這樣的大眾,現代性經驗就是震驚。在這種現代的震驚經驗中,氣息的光暈在四散。同在人群中被推搡著的波德萊爾一樣,本雅明也體會到了人群的輝光——也可以說是現代性的輝光——不過是一片失意的灰暗。
本文選自《現代性》,有刪改
《現代性》
汪民安 著
原標題:《精于算計的現代都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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