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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如果他沒有那么胖,奇觀還存在嗎?
編者按:當?shù)貢r間3月12日,布蘭登·費舍憑借在電影《鯨》中的出色表現(xiàn),獲得第95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
如果布蘭登·費舍扮演的查理沒有那么胖,這部電影還成立嗎?
在《鯨》(The Whale, 2022)的設想中,男主角查理是漂浮的奇觀。他的身體如同陸地上的鯨,擱淺在公寓房間里,氣喘吁吁,舉步維艱。
肥胖造成的丑陋奇觀,加上男主角本人的經歷——屢次受傷、離婚、聲稱被有權勢的人性侵帶來的壓力,把費舍從《木乃伊》系列的動作片影星變成幾乎失蹤的過氣明星。戲里戲外,演員和角色的多舛命運構成好萊塢青睞的特質,把《鯨》推上頒獎季的熱門位。

《鯨》海報
導演達倫·阿倫諾夫斯基以展現(xiàn)被執(zhí)念/成癮所困的黑暗心靈著稱,《夢之安魂曲》(Requiem for a Dream, 2000),《摔角王》(The Wrestler, 2008),《黑天鵝》(Black Swan, 2010),莫不如是。改編自塞繆爾·D·亨特同名戲劇的《鯨》,是他惦記了十年后才拿出來的作品,亦是之前譜系的延續(xù)。
在大學教授寫作課的老師查理,“天生碼子就大”。同性愛人死后,他放縱食欲,吃成鏡頭帶著獵奇與驚嘆去呈現(xiàn)的巨胖身軀。查理懷念愛人,查理認真教書,查理溫柔善良,查理的眼神干凈得像食草動物。在美國電影中,肥胖經常和心理變態(tài)、殘忍一起出現(xiàn)。查理一反常態(tài),像天使暫住在這副皮囊里。果然,查理最后戲劇性地完成了飛升。
在查理生命的最后幾天里,他的護士朋友麗茲(周洪飾)、傳教士托馬斯(泰·辛普金斯飾)、女兒艾莉(薩迪·辛克飾)、前妻瑪麗(薩曼莎·莫頓飾)紛紛來訪,送披薩的小哥丹(實諦·史達仁飾)和他的學生們看見他的真容。
在封閉的小空間中,所有人都在彼此交談。通過交談,我們得知查理拒絕宗教的安慰和救贖。但這并不影響《鯨》具有濃厚的宗教情結。它邀請觀眾和公寓的來訪者一起觀看查理漫長自毀的最后階段。雖然拒絕基督,電影最后依然走向救贖。救贖的條件是:人與人之間難以自控的互相關心,以及誠實。

《鯨》劇照
很難說查理做到了這些,只能說將死的他在周圍人身上激發(fā)出這些品質。它確實觸及到一些深刻的東西,但這些都是電影硬喂給觀眾的,更像說教,而不是體驗。查理這個房間里的巨獸,雖然從頭到尾都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但始終不屬于這個空間。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最后的升華,在離地的瞬間給觀眾帶來預料之中的感動。
受益于高超的化妝和特效,布蘭登·費舍變成了查理。盡管外貌沒有破綻,查理仍然像一個拼湊出來的產品,有種種不自然的地方。他是一個胖子,卻像一個圣徒。他不懶(工作勤奮負責)、不貪婪(除了對食物)、不怎么自私、善良有禮貌,只是很悲傷。雖然他為男友離開妻子和女兒,但按時足額付贍養(yǎng)費,一直關心女兒的成長。人群里都少有這樣的紳士、君子。不是我歧視肥胖,堅信肥胖一定與惡相隨。而是抱著和電影同樣的期待,希望知道人在成癮時(這里是對垃圾食品),究竟是怎樣的心理。

《鯨》劇照
可惜《鯨》對人物心理的探究很粗淺,使查理只是一個緩緩活動的苦難展示板,通過交談照亮別的角色。
拍到后來,這個角色內心的匱乏變得難以回避。他的同性伴侶艾倫之死,本應成為通往查理內心的通道,最后卻只有鏡頭拍了象征意義上的門,通往幽暗的空房間。查理和艾倫的關系及艾倫之死被草草地略過,到最后也未能給出查理自暴自棄的心路歷程。
或許是意識到短板,于是作出豐富人物內心的補救,讓查理臨死忽然對“誠實”生出執(zhí)念。
雖然開頭已埋下伏筆,這個執(zhí)念仍然很突兀。查理并不是一個對己待人都十分誠實的人。他認為自己關心女兒,攢下所有的錢為了使女兒以后能過上體面的生活,卻連(前)妻女早就搬家也不知道。他對麗茲謊稱沒錢,害對方為了給他采購生活用品在雪地受困(車壞了),卻沒有在經濟上向她伸出援手。
查理的不太誠實,也就是普通人的程度,并非大奸大壞。這樣的人,在生命的盡頭,也不是不可能產生對誠實的渴望。對誠實的渴望,本有希望往人物的內心推進。但內向的力量立即被推轉向外。查理并沒有去反省自己的一生。他真的像《白鯨》(Moby Dick)里的那頭鯨,只負責映襯他人的悲哀。
但查理真的能夠成為另一個莫比·迪克嗎?當他提出對誠實的至高要求后,周圍人的反應太假,導演的意圖再一次落空。
查理用激烈的語氣給學生寫郵件,告訴他們寫作的至高要義是寫真話,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課上打開攝像頭,讓學生看見他的全身。學生的回應是:向學校報告教師的不當行為(指文字粗魯?shù)泥]件);對著攝像頭集體露出震驚和厭惡的表情;有幾個人交出講真心話的作文,內容卻是另一種陳詞濫調(比如:我已準備好接受平庸的人生)。
導演想用學生的反應加深查理的苦難,讓他在最后的時光繼續(xù)接受試煉,卻是一種雙向的失效。
“誠實”本應是查理的蚌殼內吐出的珍珠,一首天鵝之歌,以此獲得真實的回饋。他的女兒艾莉就是那顆珍珠,那首天鵝之歌。但艾莉又是一個隨大流、趕時髦的角色。她是“《亢奮》(Euphoria)式”的少女,內心的恨意、混亂和破壞欲形成惡的部分,聰明和洞察入微的能力與“惡”對峙,東風和西風輪流占據上風。

《鯨》劇照
這一類少女角色初見新鮮有趣,多了也可怕。編劇們開始走上歧路,互相攀比誰筆下的“惡之花”說話更毒辣,行為更過火。她們是一個模塊里澆筑出來的奇觀,漸漸失去人性的氣息,從珍珠變成死魚眼。
又回到最初的問題:如果查理沒有那么胖,這部電影還會成為奧斯卡熱門嗎?
查理癡肥和艾倫死亡的多重原因,他們兩個人的關系,查理對“誠實”的渴望,這三個重要的問題都被“標準答案”掩蓋過去。對核心問題的回避,使圍繞查理登場的角色們只能針對奇觀,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作出反應,導致一種集體失真失重的狀態(tài)。
不過,其他角色和查理的對手戲沒有全盤失敗。查理和麗茲之間,有全片中少有的真實感。麗茲對查理的照護和依戀,部分來自友誼,部分來自對哥哥的懷念——查理的已故戀人正是麗茲的哥哥艾倫,她的痛苦和憤怒是真實的。
讀者可以理解,白鯨為何能映襯出人類的悲劇。但觀眾很難理解,查理怎樣直接或間接地使周圍人承認偷竊、軟弱、空虛,誠實地面對自己,接納人生的苦處,從而獲得救贖。僅僅因為,他是一個悲傷的胖子嗎?如果他沒有那么胖呢?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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