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亞地區的南邊、距離羅馬不遠的斯波萊托是一個從很遠處就能看到的壯觀城市，它依著南北走向的亞平寧山脈西側而建，背靠亞平寧山脈，面朝西邊，好像守護著羅馬，亦像是虎視眈眈地注視著羅馬。

離開阿西西之后，我經由斯佩洛，在特雷維住了一宿，于次日陰雨中的清晨到達了這座城市。總體來說，這一路的城市都是山城，它們基本上都是沿著亞平寧山脈的南麓修建的，今天均屬于翁布里亞地區，過了斯波萊托再往南，差不多就進入羅馬所在的拉齊奧地區了。

斯波萊托如同翁布里亞地區的其他山城一樣，從進入城門時，便開始要爬山。慶幸的是，這座城市的市政府貼心地建造了自動扶梯，三條電梯線路可以將你從西南、東南、東邊三個方向一直送到最頂端的城堡處。半山腰上巨大的城堡建于公元7世紀，是倫巴第王國的斯波萊托公國的心臟地帶。

一

公元751年，拉文納被倫巴第人攻占，羅馬帝國駐拉文納總督兵敗被殺，羅馬陷入一片恐慌。

羅馬大主教扎加利趕緊派人前往君士坦丁堡，請求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五世施以援手。然而，此時的拜占庭正被圣像破壞運動嚴重困擾著，皇帝正惱怒羅馬大主教不積極支持圣像破壞運動，甚至還有所抵制，故意對大主教的請求不聞不問，任由羅馬主教再三求助，一概消極應對。皇帝也沒有任命新的總督前往意大利，任由拉文納總督區被一點點蠶食，最終遭受覆頂之災。

倫巴第人的首領艾斯圖夫（Aistulf）當上倫巴第國王僅僅2年，就對拜占庭在意大利的地盤展開了暴風驟雨般的進攻。就在攻占拉文納同年，他也當上了斯波萊托公爵。

羅馬陷入這種境地，是幾十年來矛盾積累的產物。對于羅馬主教而言，他一直想要提升自己在帝國內的地位，希望控制意大利。雖然從6世紀后半葉開始，倫巴第人確立了在意大利的統治，但是羅馬主教成功地爭取到了倫巴第一些公國的支持，特別是南部的斯波萊托公國和貝內文托公國，這兩個公國都站在羅馬主教一邊。

對于倫巴第王國的國王而言，并不想看到倫巴第人的分裂。712年，留特普蘭德（Liutprand，712-744年在位）成為倫巴第國王，他致力于平叛造反的倫巴第公爵，結束倫巴第人之間的內斗。他想要攻占拉文納和羅馬，一統意大利，但是，這兩個地方分別屬于拜占庭帝國和羅馬大主教，他無法同時獲取。恰好，拜占庭帝國的新的宗教政策為羅馬大主教反對，皇帝對此非常不滿。故而，留特普蘭德決定與拉文納總督結成同盟，共同對抗羅馬大主教。如此一來，就形成了意大利南北兩個陣營和四股力量之間的角逐。但是，這次緊鑼密鼓的備戰由于羅馬大主教與帝國的相互妥協而達成和解。

對留特普蘭德而言，他依然沒能解決好倫巴第人在意大利各自為政、四分五裂的局面。尤其是南邊的斯波萊托公爵和貝內文托公爵，借助與羅馬大主教的相互支持，對倫巴第國王在首都帕維亞的統治，叛服無常。利烏特普蘭德在位時期，尚能通過武力大致控制局面，但是在其744年去世之后，倫巴第人內部就頓時失去了秩序，直到5年后艾斯圖夫當上國王，決定徹底擊垮帝國在意大利的統治，從而保證對整個意大利北部的控制，以免羅馬大主教聯合帝國和其他倫巴第公國，對倫巴第王國造成包圍和威脅。

拉文納總督區最終徹底淪陷。這個總督區是拜占庭帝國在意大利統治的重要據點。6世紀中葉，查士丁尼在打敗了東哥特王國之后，重新確立了對意大利的控制，當時在拉文納設立總督區，負責管理整個意大利的事務。這個地方地理范圍非常關鍵，向東可以通過亞得里亞海與帝國東部保持密切往來，向南則扼守穿越亞平寧山脈到達羅馬的弗拉米尼古道，是羅馬的門戶。因此，拉文納淪陷，羅馬告急。羅馬大主教焦急得六神無主，作為帝國的重要官員，他卻由于政見不同而得不到帝國的任何支援。當然，這時期的拜占庭也是狼煙四起，自顧不暇，保加爾人和阿拉伯人不斷肆虐著帝國的邊境，讓帝國根本無法顧及意大利，羅馬主教此時感受到了肩上的這副重擔足以壓垮他，但是，也給他帶來了一個機遇，那就是實現其成為意大利的主人的夢想。教宗國的歷史也將從此開始。

次年，倫巴第人即將展開對羅馬的攻打。新任羅馬大主教斯蒂芬二世決定鋌而走險，向北方的強國法蘭克王國尋求支援。754年，他帶著幾個隨從翻過阿爾卑斯山，前往法蘭克求見當時歐洲實力最強的統治者。就在三年前，羅馬大主教賣給了這位統治者一個很大的人情。那時，法蘭克王國的宮相丕平派人前往羅馬，請求羅馬大主教允許他取代墨洛溫王朝，得到同意后開創了加洛林王朝。如今，這個人情要償還了。丕平立即出兵擊敗了圍攻羅馬的艾斯圖夫，讓他歸還了全部占領的地區。艾斯圖夫佯裝同意，但在丕平撤兵之后拒絕履行承諾。兩年后，丕平再度出兵擊敗了艾斯圖夫，將所有收回的地區交給了羅馬大主教。由此，羅馬大主教獲得了從羅馬周圍直到拉文納的廣闊地區，建立了獨立于拜占庭的“教宗國”，大主教由此成為教宗。丕平由于獻土而名垂青史，法蘭克人自此成為教宗的忠實盟友。

二

相對于法蘭克，倫巴第在歐洲歷史中的地位被大大低估。

倫巴第人是所有日耳曼人當中最晚出現的一支，但也是比較幸運的一支。當它們從歐洲北部一路輾轉南下到達阿爾卑斯山口時，正值統治意大利的東哥特王國淪陷、拜占庭帝國收復失地之時。倫巴第人在多瑙河與亞得里亞海之間停留了一段時間之后，于568年在首領阿爾博因的帶領下，越過阿爾卑斯山，占領了意大利的最北端，也就是今天被稱作“倫巴第大區”。他們的影響之深從行政區的名字可見一斑。倫巴第人選擇了波河支流提契諾河流經的帕維亞作為都城，建立了倫巴第王國。接下來，倫巴第人不斷向意大利其他地方滲透，比較成功地在意大利的中部和南部建立了斯波萊托公國和貝內文托公國，分別靠近羅馬和那不勒斯。在東部的邊疆地區，設有弗留利公國。在其他地區后來也建有一些公國。由此，倫巴第人確立了對意大利局部地區的統治。但是，這種統治并不穩固，因為倫巴第國王對各地公爵并沒有絕對的支配權，他們之間更多的只是一種合作關系，公爵甚至還會起兵叛亂。

在阿爾博因建立倫巴第人政權一百多年后，他們在意大利的統治仍然是四分五裂的狀況，拜占庭占據著廣闊的南部和東部沿海地區，中部是羅馬主教的領地。倫巴第人想要繼續擴張，特別是朝向拜占庭占據的東部沿海地區，這里由于東羅馬人的統治而被稱作“羅馬涅地區”，也是此前東哥特王國的核心，由于隔亞得里亞海與東方毗鄰，故而非常富裕，倫巴第人垂涎三尺。但是，由于拜占庭總督在這里駐兵防守，倫巴第人很難占領。對于羅馬大主教的駐地，他們也無法占領，因為自從他們來到意大利，就皈依了基督教，更何況，羅馬周邊的斯波萊托公爵和貝內文托公爵與羅馬形成了同盟，共同對付北邊的倫巴第國王。

倫巴第人在意大利的統治是支離破碎的，他們人數少，無法對偌大的地區進行完全的統治，只能對一些關鍵的地區進行控制。從其分布來看，倫巴第人的駐扎地往往是山區，他們在這些山區建立了城市，如斯波萊托、貝內文托，與羅馬時代在平原上建城的傳統不一樣。除此以外，倫巴第人的傳統也推動了基督教的發展，他們對于城市和藝術的贊助給意大利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

從城堡內部的房間俯瞰斯波萊托城

從8世紀初開始，倫巴第的國王和貴族就開始進行雄心勃勃的城市建設，并用雕塑、繪畫等藝術作品裝點宮殿。

這些作品大量模仿了拜占庭的特征。在帕維亞附近的布雷西亞，倫巴第國王建有圣薩爾瓦多修道院建筑群，今天發現的許多殘留的碎片顯示了這時期向拉文納學習的痕跡，其孔雀裝飾的浮雕顯得比拉文納的更精致典雅。帝國東部邊疆的奇維達萊（Cividale）有一處禮拜堂，由弗留利公爵建造，其建筑和雕塑均體現了拜占庭的影響。

在斯波萊托公國，城內的圣薩爾瓦多大殿（Basilica S.Salvatore）和城外的克利同神廟（Tempietto del Clitunno），雖然外表是古希臘的柯林斯式神廟樣式，但對古羅馬建筑和雕塑技術的模仿達到天衣無縫，甚至連文藝復興時期著名建筑師帕拉迪奧（Andrea Palladio）都誤以為這是一處古羅馬的神廟遺存，即使今天的很多游客也會以為這里是古羅馬的遺產。在神廟外層表面上還有許多生動逼真的浮雕，內部的柱式、神龕、壁畫都可以追溯至7、8世紀。

貝內文托公國的圣索菲亞教堂建于760年代，是由倫巴第人建造的圣殿，既有向心性的結構，亦有穹頂結構，也使用了一些古典的石柱。這座教堂模仿了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亞大教堂，連名字都一樣，而且在位置上也毗鄰王宮建筑群。這座教堂也模仿了帕維亞的王室禮拜堂，后者同時也是倫巴第國王的加冕場所。意大利東南部的福賈（Foggia）地區為貝內文托公國的領地，這里有一座名為圣安杰洛山的圣山，建有一座圣米歇爾教堂，表現了倫巴第人的戰神米歇爾崇拜，這與拜占庭帝國有相似之處。

近十余年來的考古發現了沃爾圖諾的圣維琴佐（San Vincenzo al Volturno）教堂，是一處建筑群，包括八座教堂，眾多建筑、作坊、農舍等等，用于為僧侶服務，建于8世紀末9世紀初，體現了倫巴第王國晚期的宮廷藝術和文化。

這些建筑成就顯示了倫巴第人依然尊崇拜占庭帝國，在學習后者的同時，也展現了他們的宗教虔誠。自從6世紀末的羅馬主教格里高利一世（590-604年在位）就開始努力使倫巴第人皈依基督教，尤其是皈依了正統派。雖然在此后依然有阿里烏斯派的倫巴第公爵反對，但倫巴第人與基督教會的關系逐漸穩固起來。當然，倫巴第人在借鑒和學習的同時，也帶來了倫巴第人自己的傳統，使其統治下的意大利成為多元文化碰撞和并存的一個地方。

三

法蘭克人的干預和丕平的獻土使意大利局勢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和。但是，暴風雨終究還是再次發生了。

756年，倫巴第國王艾斯圖夫去世，狄西德里烏斯奪取王位。倫巴第內部進一步分裂。斯波萊托公爵和貝內文托公爵明確站在了教宗一邊，基本上脫離了倫巴第王國。狄西德里烏斯和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五世都想進攻教宗，但是，狄西德里烏斯在丕平的勸說下放棄了軍事行動，因此拜占庭方面也作罷。但是，數年之后，隨著丕平的去世，形勢急轉直下，狄西德里烏斯借故進攻羅馬。羅馬教宗再度向法蘭克人求援。

這時的法蘭克王國已經由丕平的兒子查理接手了，他就是加洛林帝國最有名的君主——查理曼。查理曼與他的弟弟卡洛曼一向不和，丕平去世后，原本應由兄弟兩人瓜分王國，但卡洛曼隨即猝死，他的遺孀和孩子逃到了倫巴第國王狄西德里烏斯處尋求庇護。而狄西德里烏斯恰好還是查理曼的岳父。

773年，查理曼在得到羅馬教宗的求援后，立即休了他的倫巴第王后，率領大軍南下意大利懲治他的對手倫巴第國王。雖然為昔日盟友，但為了鞏固法蘭克國王的地位和爭奪基督教君主正朔，此時歐洲最強大的君主查理曼需要在意大利確立他的絕對權威，并且通過這一姿態向教宗表明他與基督教會結盟的立場。意大利南部的斯波萊托和貝內文托兩公國依然站在教宗一邊。查理曼對倫巴第的進攻很快就勝利了，卡洛曼的遺孀子女被帶回法蘭克，從此再也沒有露面。而狄西德里烏斯也被帶到了法蘭克，囚禁在一座修道院中，直至死去。

774年，倫巴第王國滅亡，查理曼成為倫巴第國王。次年，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五世去世，意大利最終在他手上丟失了，從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變成了教會和日耳曼人的土地。

公元800年的圣誕節，為了報答查理曼的恩情，羅馬教宗在羅馬為查理曼加冕，稱羅馬帝國皇帝。

四

帕維亞淪陷了，但是倫巴第人在南方的斯波萊托和貝內文托兩個公國還存在，由于遠離北方的法蘭克人政權，得以一直延續到公元10世紀以后，成為倫巴第人在意大利的政權的代表。

此外，在首都帕維亞失去后，貝內文托公爵在第勒尼安海海邊的小城薩萊諾（Salerno）建造了倫巴第王國的新首都。他為這座城市建造了高大的城墻、壯觀的宮殿，這些壯麗的建筑群足以展現倫巴第人統治意大利兩百年來所達到的藝術成就。緊貼著王宮的是王室禮拜堂，建在一處古羅馬的浴場上，有著優雅的拱形窗戶，內部明亮通風，墻壁甚至用金色的玻璃馬賽克鑲嵌，同彩色的壁畫一道，使房間顯得金碧輝煌。這一點無疑也是拜占庭的特色，只是被利用到了極點，體現了倫巴第統治者想要發展出的一種獨特的視覺風格，而這背后則是殘留的倫巴第政權的權威性。

查理曼在意大利期間，帕維亞、米蘭、維羅納等城市令他震驚，深感倫巴第的先進和法蘭克的滯后：倫巴第人的定居式都城使他的游牧式統治相形見絀。因而查理曼決定模仿倫巴第的城市，加強法蘭克王國的都城建設，帕德博恩（Paderborn）、英格海姆（Ingelheim）、亞琛（Aachen）等處都是他的成就，尤其是在780、790年代建造了亞琛的豪華壯觀的宮殿。倫巴第君主在宮殿里都建有馬賽克裝飾的禮拜堂，于是查理曼在亞琛也模仿建造了類似的禮拜堂。亞琛王宮的古典風格也是從倫巴第人的意大利學習的。770年代建造的帕德博恩的王宮是查理曼的第一座新宮殿，也是受到了帕維亞的倫巴第宮殿的啟發。英格海姆的宮殿則像是受到貝內文托的影響。

總之，倫巴第的城市文化對加洛林帝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也正是由于倫巴第人繼承了古羅馬的傳統，并受到拜占庭的影響，加上基督教的熏陶，故而能夠在當時的西歐達到較為先進的水平，這一點則帶動了北方日耳曼王國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