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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獲內心的“天堂時刻”丨細讀一首詩
去年8月,人文社推出了“藍星詩庫”新成員——《黃燦然的詩》。詩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來,各個重要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認可度較高的作品180余首。其中半數以上為作者第一次結集的珍藏作品,可讀性很高。
圖書上市后得到了讀者的廣泛好評,一舉斬獲“豆瓣2022年度十佳詩集”。黃燦然的詩溫柔敦厚,雅俗同體,從日常敘事中發掘義理,在平實淡泊間蘊含燦爛。黃燦然的詩往往不難閱讀,卻又深得詩歌的妙趣??此茖こ5奈淖?,卻經得住細細品讀。
很多讀者會覺得當代詩歌晦澀難懂,其實有時候只是缺乏一個靜心閱讀的契機。今天我們就通過對黃燦然一首詩的細讀,來帶你領略詩歌中的奇境。

捕獲內心的“天堂時刻”
——黃燦然《醫院的天堂時刻》細讀
文丨宋寧剛
黃燦然的詩歌創作從1980年代至今,幾十年間一直持續不斷。與之相應的,是他持續的文學翻譯以及稍顯間斷的文學批評。本文限于主題和篇幅,無從對他的創作、翻譯與批評做全面考察,甚至無從對其中的某一項展開論述,以下只通過對他晚近的一首詩——《醫院的天堂時刻》的細讀,探討文學對于寫作者自身的滋養,以及這種滋養反過來對于創作的正反饋作用。
《醫院的天堂時刻》是黃燦然寫于2016年初的一首詩。在《黃燦然的詩》中,除了這首,還收錄了其他幾首有關“母親”住院的詩,如《教友》《咁辛苦》《靈實路》《兩個婆婆早上坐在病床上的對話》《為母親祈禱》等,時間也都集中在2016年一月到二月之間。不難揣測,這組詩很可能就是詩人在自己母親住院時所寫。
按說,無論是生病住院還是作陪護,在醫院都是令人痛苦的,至少是辛苦甚或帶著不安的。何來“天堂時刻”?當然,也可能有,比如化險為夷、手術成功或大病痊愈等等。然而,詩中所寫,并非這些。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每節兩行、共六節十二行的篇幅,寫了六個場景、六個片段,記述了六個不為人所注意、隨時有可能轉瞬即逝的“時刻”。比如:
母親病房窗外小山上那座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房子;
和隨后的五節一樣,這節詩中,缺少一個觀者。但是,不難看出,在這兩行所描述的畫面之外,是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有一個隱在的觀者的?!澳赣H”的稱謂里也潛藏著“我”,也即很可能是對“(我)母親”的省略。于是也就不難想到,詩行所寫,是“我”看到“病房窗外……陽光中……的房子”。這不是最平常的情形么,為什么被詩人稱作“醫院的天堂時刻”?也許因為美、因為靜、因為存在本身的奇跡?
想象一下,在醫院里,作為病人家屬,總難免會有一些瑣碎、令人不安的事吧??墒悄硞€時刻,忽然透過病房的窗戶,看到“窗外小山上……藍天下陽光中……的房子”,心中隱隱為之一動:多美好??!在這晴朗、透亮的藍天下,冬日的“陽光中佇立的房子”!南方的一月本是濕冷的,這時,忽然看到陽光朗照,因陽光而更顯湛藍的天空,以及在這藍天和陽光中一座靜靜佇立的房子,不會令人心生美好之感動么?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再看下面:
母親鄰床那個住了兩天的女孩
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
如果女孩投來的,不是“閃電般的目光”,而是寧靜溫和的目光,自然也是好的。不過,也許“臨床”的女孩就是那樣有著“閃電般的目光”——她的目光迅速地投向鄰床,旋又移去。“閃電般的目光”多少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為病房帶來一些活力。女孩“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與上節“佇立的房子”,構成了動與靜的張力,也與下一節“中年婦人……讀雜志時專注的神態”形成了對比。所有這一切,被作為旁觀者的“我”看在眼里。
第三節:
母親對面那個剛進來的中年婦人
躺在床上讀雜志時專注的神態;
這“神態”對作為詩人的“我”、整天與文字和書本打交道的“我”來說,自然是不陌生,且很能打動“我”的。
第二節中的“女孩”與“母親”“鄰床”,這一節的“婦人”在“母親”的“對面”。這都是寫病房里。接下來,寫病房外的洗手間:
電梯大堂轉彎處那個洗手間
水龍頭里意想不到的暖水;
因為“意想不到”水龍頭里會有“暖水”,所以也是意外而打動人心的,尤其在冬天(筆者也曾為這“意想不到”的暖意打動)。接下來寫醫院外面:
出了醫院大門映入眼簾的
地面上幾只啄食的小麻雀;
“啄食的小麻雀”,既是可愛的,也是充滿生機的,甚至某個時候,會讓人為它們看上去的單純無慮而心生感動。
最后一節:
站在麻雀飛走的地方望見的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
為什么望見“藍天下陽光中的……高樓群”也能被稱為“天堂時刻”?相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在上述一個個的“天堂時刻”之后,再看到平常不過的“高樓群”,內心也升起一種異樣感,如維特根斯坦所言,令人驚奇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它竟然是這樣的。在某種特殊的心緒狀態下,再平常不過的物事,也會給人特殊而意味深長的感受。
這最后一節詩將詩又綰回開頭的地方——在同一中又保持著差異:開頭的目光落于“病房窗外……的房子”,結尾則是落于同樣“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這就使整首詩的內在理路,從線性并置結構(每節詩后的分號也明確地顯示出了這種排比性)一轉而成為首尾相銜的環形結構,使詩思更顯周延綿密。同時,從單一的、個別的“房子”到意謂“多數”的“高樓群”,也暗示從“我”(詩人/作者)的具有個別性、特殊性的感受,到抵達讀者的具有某種普遍性的接受。整首詩略去“我”的視角,只呈現被看到的人與物,也使詩的敘事具有了超越于日常敘事之上的奇崛與峻峭感,從而,詩歌敘述的氣息與格調,也與詩題所提示的“天堂時刻”形成相互的支持。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仍然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詩題叫“醫院的天堂時刻”?因為詩人在這一個個的情境中,如承神諭一般,看到(感到)“天堂”般的寧謐,并因此心生莫名的感動——就此來說,這“天堂時刻”,也是“恩典(grace)時刻”(神賜予“我”異樣感受,也給“我”以寫作的靈感)。當然,在實際寫作中,“天堂”的來源也與母親的信仰及其作為病友的教友有關,如《教友》一詩所呈現的。在這感動中,“醫院”這個承納病苦的場所,也現出了“天堂”般圣潔的閃光。
差別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有詩人這般敏感的內心,能夠捕獲這些瞬間“時刻”的“神啟”。而詩人之能如此,一方面來自于他的稟賦,另一方面來自于他對自身這一稟賦有意識地呵護,一如他在詩中所寫,沒有被其他的熱情“帶走”、分散(《大忌》),來自于他長年沉浸于閱讀、翻譯、寫作的滋養,使得他的稟賦沒有蒙塵或耗費,而是通過不斷自我磨礪,使自己的內心愈發指針般敏銳。對于詩人來說,這后一點更加重要。
就此而言,說閱讀與寫作是一種教養,并不過分。而對黃燦然來說,這一點更為突出。因為這之于他,實在不只是對創作的滋養乃至創造力的旺盛,而是對道(義)心與善意的日益敏感。正因為內心有善意涌動,詩人才會感到敏銳地“看/感/接收”到“天堂時刻”,哪怕是在“醫院”里。
如前所提示的,從創作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樣的“天堂時刻”也是靈感降臨的時刻。這時,詩人能做的,更多是捕獲,并將之定格為文字。
黃燦然還有一首不分行但分節的詩——以散文詩體所寫的詩(他有一組這樣的詩,顯然是有意為之的詩體探索與開拓)——題目就叫《時刻》(約寫于2009年),全詩十七節,前三節如下:
忘了具體時間和地點的,陽光穿過枝椏,照臨海灣,或停留街角,晃動在老人肩膀少女臉上的時刻。
那么深,沉,暗,想浮出水面,不為新鮮空氣,絢爛陽光,只為寬寬,淺淺,淡淡地漂泊的時刻。
想象她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在一個窗口朝向大海的高樓房間里,一邊回憶逝去的舊事,一邊喜悅于周圍世界的活潑的時刻。
不難看出,詩中所捕獲的“時刻”也是“詩神”(靈感)降臨時,詩人的整個精神狀態處于高度的打開、自由、亢奮(與寧靜并不沖突)和飽滿。此時的他,仿佛蝙蝠那樣有著精微的“雷達”并因此顯得空前敏銳,這是精神的“高光時刻”,也是極富創造力的“巔峰時刻”。
實際上,詩人已在詩中透露出了這一點:
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只要想起一張臉,一個表情,一個姿態,一個側影,就感到有能力把它細細描繪,徐徐鋪展,漸漸敘述成一部精彩的大書的時刻。
……
感到身上某個角落還潛伏著一股巨大能量,大地上某處還有一罐被埋藏著的未打開的幸福日子的時刻。
前一句所寫,正是心靈處于“巔峰時刻”時的情態,后一句所寫,則是感到自身的創造力(“巨大能量”),引而未發時的情態。
不止如此,在黃燦然的詩中,還有不少詩書寫這些迷人的瞬間或時刻:《世界令我驚嘆的時刻》(2002)、《美麗的瞬間》(2003)、《這一刻》(約2007)、《現在讓我們去愛街上任何一樣東西》(約2007)等,僅從題目就可見一斑。從某種意義上說,黃燦然的詩,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由于“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由于自我的精神狀態處于某種高度圣潔(請允許我用這個詞)的狀態,所以感到靈感紛至沓來,可寫的東西俯拾即是,進而“發現”并寫下的。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在《黃燦然的詩》中,詩人將自己早期的詩命名為“冥想集”(1985-1997,22-34歲)和“靈魂集”(1998-2005,35-42歲),“冥想”與“靈魂”既標識了他的詩指向內在的來源,也可看出他對精神與靈魂的高度崇尚與倚重。此后,黃燦然在獲得讀者和好評最多的“奇跡集”(2006-2008,43-45歲)中所寫,幾乎全是他從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中所捕獲或承領的若干瞬間。因此,所謂“奇跡”不過是“日常”而“日?!敝袆t蘊藏著無盡“(詩與真的)奇跡”。這是詩人經過長期“冥想”和“靈魂”探尋之后,將自身內在具有活力和高度發現力的目光轉向日常的收獲,也是內在擴展、包納更大外在,甚至無所謂內外之別后的收獲。一如此后的“發現集”(2009-2014,46-51歲)所道出的,是詩人以自己獨有的目光和詩心所“發現”的?!鞍l現集”之后的“洞背集”(2014-2016)雖然一別此前的集子,以地點命名,但從內容來看,與“奇跡集”和“發現集”一脈相承,甚至更顯得瑣細、微不足道。而越是如此,詩人的“發現”與寫作,就越值得我們思考:為什么他能這樣寫?為什么他能感受到這些?他的心靈狀態是怎樣的?一個簡單的回答是:他將寫作作為一生的事業,或說作為生活本身,以使內心廣若“天堂”。
(本文原載《詩歌月刊》2023年第2期。此處根據原文稍有增補。)
◎ 宋寧剛,詩人、詩評者,哲學博士,西安財經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黃燦然丨《黃燦然的詩》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黃燦然的詩》是藍星詩庫系列叢書中的一種。詩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來,各個重要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認可度較高的作品180余首,均為作者以嚴謹到近乎苛刻的審慎態度精選而得。其中半數以上為作者第一次結集的珍藏作品,而近年創作的作品比重也相當高。通過這些近三十年來創作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創作歷程的各個階段、各個局部的變化軌跡,以及從整體風格、詩藝元素、想象力方向,到哲思范圍、人生觀與世界觀的進化的蛛絲馬跡。這是一個雖然晚來,卻非常必要的,“藍星詩庫”新成員的精彩的詩歌集合。
原標題:《捕獲內心的“天堂時刻”丨細讀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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