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距離衡水市第二中學（以下簡稱“衡水二中”）新學期開學已過去大半個月，《衡水二中學生的發聲，救救我們》的網帖內容從春節至今仍在持續發酵，引發議論。網文作者自稱是衡水二中學生，直指該校存在老師體罰、作息時間管理嚴苛等。

1月31日，該校高三年級新學期報到當天，潮新聞記者曾趕赴衡水二中。當天凌晨5點，天還漆黑一片，衡水二中東校區已是燈火通明。北校門人頭攢動，一輛輛私家車把校門口雙向車道堵成了大型停車場，清一色身著“衡水二中”校服的高三學生從車上魚貫而出，在家長的協助下，拎著大包小包走進校門，步履匆匆。

校門口，多名家長、學生向記者表示關注到這則“救救我們”的網帖。網貼作者稱自己曾因被體罰受傷就醫，并因抑郁問題休學。此外，文內還羅列了該校教師體罰打罵學生、嚴苛的作息時間安排等多項問題……事實上，作為河北省示范性學校，衡水二中多年來一直因其管理模式而備受爭議。

除了對管理模式的爭議之外，社會輿論更將爭議引向了“衡水模式”這一理念之辯。那么，衡水二中到底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學生和家長如何看待此事？為了解更多真相，潮新聞記者專程在河北衡水進行調查。

一條網帖“席卷”衡水二中

“沒有懲戒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

衡水二中被卷入這輪風波，要從那篇六千多字的網文說起——臨近高三學生新學期報到，一個名為“月亮代表我的心”的知乎賬號上，出現了一篇帖文，文章作者自稱是就讀于衡水二中的外地學生，并表示目前已患抑郁癥休學在家。

“我永遠不會刪除這篇文章，如果它消失了絕非我自愿。”作者在文中稱，學校存在隨意體罰、打罵學生、過度嚴苛管理等現象，身邊有不少同學出現了心理問題，如讓學生腳尖、額頭貼墻罰站，短則幾節課，長則幾天如是懲戒；起床7分鐘內就要到操場；一分鐘內把被子疊成“豆腐塊”，被查到不合格就會被停課；還有以體罰、辱罵逼迫學生出成績等……

此外，帖文還稱校方對教師體罰學生現象視而不見，甚至寫到：校長曾稱沒有懲戒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并提及學校或存在違規操作，例如，衡水二中有的教師沒教師資格證；上級部門來檢查，讓學生稱自己是志臻中學的學生……

對于這篇文章，網友們爭議繁多：有網友認為衡水二中教學模式霸蠻，只有教書沒有育人；也有網友認為這僅是一方說辭，有失公允；還有網友認為信的全文都沒有一個字提到家長的態度，可見家長是信奉學校這套嚴苛教育理念的……

此后，原始文章鏈接已被刪除，但全文截圖又出現在多個社交平臺，并被網友接力轉發。據了解，此類內容的網帖之前也曾將衡水二中拖入輿論漩渦。

為求證網帖的真實性，記者嘗試通過多個渠道聯系作者和發帖人，一名知情人介紹，“該學生所述基本屬實，發帖人（作者）目前就讀高二，休學一年在家。當事人不方便出面，擔心因此暴露個人信息被學校開除，因為此前也有學生在網絡上發帖被學校開除的先例。”

此事隨后在全網引發熱議，甚至被推上熱搜。

1月31日，凌晨5時許，潮新聞記者在衡水二中東校區北門看到，大量送孩子上學的車輛擁堵在校門口附近的道路上，大部分是河北省內車牌，還有少數北京、山東等地車牌。有些外地學生是直接集體包大巴車過來，或者提前一晚抵達住在學校附近。

之所以這么早，據一些學生反映，在這里就讀的學生，基本上每天早晨5點半就得起床，晚上10點30分就寢。多名家長都告訴記者，衡水中學一直是衡水二中的超越對象，所以二中抓得更緊，管得更嚴。據學校官網信息顯示，衡水二中是衡水市人民政府直屬的三所重點高中之一，河北省示范性學校。辦學性質為公辦學校，只在衡水本地招生。

有師生表示，學校嚴苛考核層層傳遞壓力

也有老師稱在這里挺開心的

受到高強度嚴苛管理的不僅是學生，亦有曾在該校執教的教師表示，自己因校方管理過于嚴格而從學校離職。

“學生那么早，所以班主任5點20分就要到校，晚上10點30分以后才能離校。”在衡水二中高三學生吳澤眼里，班主任和任課教師同樣承受著巨大壓力，因此學校老師的流動性也比較大。兩年來，他熟知的多名教師中，就有好幾人離職了，“學生被扣分，他們就會被扣工資。”

曾在衡水二中任職的教師應合說，多年前，他從大學畢業后簽約衡水志臻中學，后再到衡水二中任教。據衡水志臻中學官網介紹，該校是依托全國名校衡水二中建立的一所全日制寄宿式民辦學校。

工作半年以后，因感覺到工作壓力巨大，應合選擇離開，“既有業績因素，也有學校制度因素。”他舉例，比如辦公室不能吃東西聊天，也不能看手機，綠植葉子和電腦上都不能有灰，離開辦公室上廁所還要留條說明去處和歸來時間……這在應合看來，“幾近嚴苛，令人壓抑。”

“在衡水二中及相關的學校中，體罰學生司空見慣。雖然學校一直強調不能體罰學生，但對此事態度曖昧。”應合介紹，衡水二中的教學壓力非常大，落后的老師要開各種各樣的會，為了提高成績，部分老師難免會采取一些措施，“衡水二中興起的時間短，早期生源差，那種強烈的危機感內化成了基因。在二中的文化氛圍中，休息放松是一種被唾棄的行為。”

已從衡水二中畢業的學生劉佳有類似的觀點：當年不少體罰都是老師自發進行的，并不是學校管理層的直接指令，但學校制定嚴苛考核，不斷給老師傳遞壓力，對部分老師的體罰過火行為視而不見，最終形成了體罰的不良風氣。

不過，記者聯系到的一名在職教師林立則表示，網帖已經引起了校方師生及家長關注，“之前也有人在網絡上曝光學校，內容也都寫得差不多。”他分析，一條條信息羅列得如此清晰，“不太像一名在校學生寫的，感覺有些夸大。”

“罰站這種有，打罵踹基本不可能，我們科室就是教學中心，視頻都會查，個別老師特別生氣可能會打學生。現在的孩子都比較嬌生慣養，管太嚴了也不行。我的學生就沒有因為受不了學校管理而離開的。” 林立坦言，學校在管理上肯定抓的較其他學校更嚴格，“肯定有一些現象，但我來了八年了，覺得在這里挺開心的。”

家長稱有的老師“確實講話難聽”

心理疏導機構把廣告貼在校門外顯眼處

那么，在學生和家長眼中，衡水二中到底有沒有帖文里所說的體罰等情況呢？

衡水二中高三學生華英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她所在的衡水二中北校區普遍存在老師體罰學生的情況。令學生忍受不了的還有學校教師在日常管理上并沒有讓學生感覺到有被充分尊重，學生會因各種原因遭老師的體罰和責罵。吳澤也向記者證實，他經歷過《衡水二中學生的發聲，救救我們》這篇網文中所描述的一些情況。

華英身邊的同學曾就此向校長、教育局反映情況，但未有結果。

去年進衡水二中高復的沈暢說，她就讀時看到的一些問題和近期那則網文里所講述情況類似。比如：吃飯時間只有15分鐘；午休鈴響后，即便上了床也閑不下來，因為下午需上交答題卡，大家就得在床上做卷子……最常見的是罰站，有的學生會被要求面壁罰站一天。

潮新聞記者在衡水二中校外不少商鋪里看到，商家都將校服放在店里進門最明顯位置。多位商家表示，學校要求每天穿校服，封閉式管理且時間抓得緊，根本沒時間洗衣服，所以每個同學都會備好幾套校服，夏裝校服最好賣，80元一套，很多學生會備十來套。此外，只需數秒就能疊好的豆腐塊狀的“定型內務被”也是搶手貨。

在衡水二中北校區密集的教學樓、宿舍樓之間，隨處可見各種勵志標語：“一個人最大的破產是絕望，最大的資產是希望”“高考成功來源于天天成功、課課成功、題題成功”……除了大標語，教學樓、宿舍樓的窗戶、走廊，只要一伸手會懸空的區域，都被安上了鐵柵欄。據學生介紹，東校區知盛樓因鐵柵欄出名，是個“網紅樓”，“站在走廊，360度無死角地被鐵柵欄籠罩。”

有家長也反映，作為衡水二中學生，臉皮得厚，心理承受能力不好就不建議來二中，有的老師確實講話難聽，作為家長都覺得接受不了，“不過學習態度端正，不犯錯，即使成績差，一般也不會被老師說。高一、高二的確有同學適應不了轉學了，甚至還聽說有學生輾轉多個城市看心理醫生。”

衡水二中校門附近一些店鋪的外墻顯眼處，就貼著一些心理疏導機構的廣告。記者撥打了其中一家機構，在咨詢過程中，其負責人自稱為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并表示從衡水二中過去就診的學生不少，“孩子心理問題與性格、看問題模式有關，學校管得嚴是外部條件，個人承受能力是內部條件，兩者相互作用，承受能力強的學生一般不會出心理問題。”

不過，也有實驗班學生告訴記者，雖然多次聽說學生遭老師體罰，但她慶幸至少自己和自己班級里沒遇上這種情況。

爭議和輿情的背后

是辦學版圖的不斷擴張

不一致的反饋背后，卻是這些年來衡水二中并沒有因外界影響而改變，反而“衡二系”學校擴招腳步一直在不斷擴大的現實。

從逐年遞增的學生人數看，衡水二中“低進優出”的教管模式得到市場追捧。

通過公開信息記者了解到，近年來，以衡水中學、衡水二中為代表的公辦學校，以實行全日制封閉管理、題海戰術等應試教育聞名，其辦學版圖也不斷擴張。

其學校官網簡介中這樣表述，“自2005年二次創業開始，學校實現了超常規發展，短時間內迅速發展為享譽全國的品牌學校，在全國范圍內樹立了‘居弱圖強、內涵發展’的辦學典范”。

特別是隨著衡水二中升學率的大幅提升，名聲大噪，其辦學版圖也在不斷擴張——當地人把以衡水二中為首的學校稱為 “衡二系”，像衡水志臻中學、衡水志臻實驗中學、邢臺市清河縣志臻實驗中學等民辦學校，均是依托或借鑒衡水二中所建立的民辦學校。

記者實地探訪時看到，衡水二中東校區的西、北兩個校門，分別掛著衡水二中（衡水外國語學校）、衡水志臻中學兩塊招牌。不過據學生和家長反映，衡水二中東校區與衡水志臻中學的學生，不少都是同班級上課、同宿舍就寢，除了學費和學籍不同，其他并無兩樣。

吳澤也透露，衡水二中在學生招收上存在不合理，因為衡水二中的公辦高中只允許招收本省的學生，但現在就讀的班級中，不少來自于外省，“外省學生其實都是來自于民辦學校衡水志臻中學，現在都已一起上課了，上級可能并不知道。”

另據《河北日報》2022年5月25日在其官方微信發布的消息顯示，20所衡水民辦普通高中因去年在張家口市招生過程中存在違規行為，被取消當年在該市招生資格。衡水濱湖新區志臻中學、衡水志臻實驗中學、衡水志臻中學等“衡二系”學校包括在內。原因是這些學校間存在混合招生、與本地學校串通聯合招生等違規行為。違背河北省教育廳及張家口市中考招生錄取有關政策。

“和學校像交易不需要產生感情”

面對”衡水模式”我們更應思考什么

衡水把興學之風，追溯到了千年之前的衡水老鄉董仲舒——當地人把董仲舒視為中國歷史上興辦學校的第一人。

“由此為始，重視教育便成為衡水的傳統，一代一代發揚光大，直到今天。”當地媒體這樣解讀。

“但我和學校就像場交易，不需要產生感情——我給學校時間、健康和錢，學校給我分數。”衡水志臻中學安平校區2022屆畢業生王杰告訴記者，盡管該校區同衡水二中有相同管理模式和師資，但他們這屆高考成績并不理想，“我們不能否定這種教學模式，但實際作用并不大。”王杰覺得，這種教書育人的方法，過于看重出成績，缺少育人過程。

對此, 教育部直屬的國家級綜合性教育科學研究機構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在接受潮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封閉式管理是一種落后的管理方式，這種教育理念本身就是錯誤的，長此以往會使學生變得人格不健全。封閉式管理必然會引發過度暴力和肢體沖突，以及過度依賴體罰來解決問題，“很多學校會把教師的教學業績與學生的考試成績掛鉤，教師就會借助體罰等手段追求考試成績，我們雖有《教師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條文，但只要這個機制存在，教師就可能在功利驅動下對學生實施體罰。”

華中師范大學素質教育研究中心陶宏開則向潮新聞記者分析，“衡水模式”是由應試教育衍生而來，很多人把分數和好前途畫上等號，導致“衡水模式”受熱捧，但其中弊端也該被看到。他覺得，要縮小“衡水模式”的存在空間，不僅要下放政策，還需檢查相關政策的落實情況，“不要等孩子真正求助才去關注這類問題。”

“具體情況需相關方面調查確認，不能只聽一方面的說法。對于違規的體罰等，毫無疑問需要堅決打擊和處理。”中國教育在線總編輯陳志文對潮新聞記者說，如果網帖內容屬實，就要堅決否定類似體罰的錯誤做法，不宜因此污名化懲戒，把必要的老師與學校的懲戒混淆為體罰或變相體罰，“但對于有嚴重出格行為的學校和教師，應該施予嚴懲重罰，形成強大的威懾力，要讓學校不敢違規操作、老師不敢體罰，抓一批典型，倒逼出現類似問題的學校進行整改。”

同時，陳志文也想反問一個問題：一些家長為什么會熱衷把孩子送進這類學校？不知道這所學校的管理很嚴苛嗎？

對此，多名家長曾向記者表示，對于“家長不管成績往下掉，一管就提升”這類缺少自制力的孩子，進衡水二中成績提升很明顯，由此不少家長表示認同學校“嚴管出成績”這種做法。

“家長一定要對孩子進行合理的定位，合理的期待，通過規范孩子的行為習慣，幫助孩子達到自己人生的最高度。”陳志文表示，在把孩子送進類似崇尚嚴苛教育的學校前，一定要想清楚孩子的需求與承受能力，不要跟風。

多名教育界人士也表示，孩子的遭遇和發聲并非刪帖就能遮掩，他們的求助與心聲值得被放大、正視。“它絕非偶然和孤例，必須認識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陶宏開說。

（應受訪者要求，上述人物為化名）

（原標題：《體罰、嚴苛管理和辦學版圖擴張：被一條網帖“席卷”的衡水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