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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民國刺客的上京之旅
北京注定是一個歷史時空疊加的城市。出生于1936年北平的作家張北海,曾在小說《俠隱》中講述一個武林門派里,背叛、滅門、幸存和復仇的故事。時代更迭,90后作家如何書寫北京城的前生今世?
在90后作家李唐看來,“北京城可能并不只有一座,而是有許多座,它們相互疊加在一起,構成了如今北京的樣貌。”他從自己居住的勁松地區(qū)入手,勾勒了一個叫夢生的民國刺客,逢亂世、被激活、逐新生的故事。
夢生曾篤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都得走自己的道兒。”上京以來,他心中屢屢生疑,試圖擺脫刺客命運,掙脫自身的隱秘與軟弱。這條自由之路、蛻變之旅該怎么走?夢生能換種活法嗎?
下文摘編自李唐長篇小說《上京》,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
走過護城河的石橋,抬眼便是高聳的阜成門箭樓。夢生跟在一大隊馱煤的駱駝后面,緩緩地在箭樓腳下穿行。晨霧消散,卻沒有一絲兒風,城樓和向兩側延綿至目光盡頭的城墻都沐浴在一種散漫而失神的狀態(tài)里。墻壁上的垛子逆著光,黑壓壓地整齊排列著,令夢生想到西山工廠里緊密咬合、運轉的巨大齒輪。那是從洋人那里傳來的自動化機器,據(jù)說那些金發(fā)碧眼的蠻夷正是用這些東西征服了皇帝的軍隊。

《橘子紅了》
夢生腦子里轉動著各種念頭,跟在慢吞吞的駝隊屁股后面,繞過灰撲撲的箭樓,朝甕城的偏門走去。駝隊顯得不老實,總是會有駱駝莫名偏離隊伍,或是忽然停下。駱駝五頭連在一起,叫做“一把兒”,如果中間有哪頭駱駝使性子,或受了驚嚇,就會大大影響后面隊列的行進。這么一來,數(shù)十頭駱駝?chuàng)踉隈R路當間兒,任誰也甭想過去了。拉駱駝的人大聲責罵、鞭打不聽話的駱駝。它的同伴們安靜地停在一邊,嘴里總是咀嚼著什么。它們?nèi)济l(fā)雜亂,臟兮兮的,但眼睛明亮,水汪汪的。
箭樓正面有四排箭窗,每排十二窗,共有四十八個窗子……夢生閑來無事,把箭窗從右到左、又從左到右數(shù)了幾遍。曾經(jīng),弓箭手潛伏在箭窗后面,居高臨下,伺機而動,射向企圖接近城池的敵人——矢箭如雨,鐵刃嘶鳴,撕破空氣,鉆進敵人的鎧甲和筋肉中。他神情恍惚,仿佛隱約間聽到了金戈鐵馬的轟鳴聲,直到趕駱駝的長長的一聲吆喝,中斷了夢生的思路。駝隊繼續(xù)前行,他回過神來,緊跟在后頭。
不遠處,護城河的兩邊栽種著稀疏的垂柳,野鴨撲棱著翅膀在水面上滑行。
進入甕城,夢生緊趕兩步,超過駝隊。他雖不趕時間,但跟在一群駱駝后面屬實難熬,光是風吹雨淋、烈日轟曬,從畜生身上散發(fā)的臭味就令他受不了。他抬起頭,看到壁洞上雕刻著一支梅花。“煤”“梅”同音,據(jù)說由此入內(nèi)的煤商募捐用漢白玉雕刻了這朵梅花。每回入城,夢生都會下意識地瞅一眼,方才安心。
甕城內(nèi)部豁然開朗。道路兩邊皆是各種商鋪、驢口兒和小店,賣茶湯的、炸餛飩的、賣吊爐火燒的……他們都不使勁吆喝,似乎還沒從睡夢里清醒過來,只是慣性地做著手頭上的事。夢生剛剛還有些餓,可怪的是見到吃的反而不餓了。他路過這些小店,往阜成門的門樓子走去。門樓附近是好幾家煤棧和缸瓦舖。煤棧的伙計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口的陰影里,臉上、身子上全是煤渣和黃土,像剛從煤堆里爬出來似的,只有兩只眼睛格外鮮明,讓夢生想起曾在鄉(xiāng)村的集市上見到的巡回馬戲團,里面就有一個“黑種人”。他全身漆黑,像是一截燒焦的木頭,頭發(fā)稀而卷,只有眼睛、嘴唇和手心的顏色是淺的。很多人看著新鮮,疑心是涂抹的染料。于是馬戲團的老板——一個白須老者——當場倒了一盆水,讓黑人洗澡。
后來,夢生知道天下除了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外,還有黑人。當兵時,見多識廣的長官閑聊時曾說,在西洋,黑種人是最低賤的,只能作為奴隸賣給農(nóng)場主。后來為這事兒,幾十年前美利堅國內(nèi)還打了一仗,結果是同情黑人的政府打贏了,黑種人的地位才改觀了一點。
夢生路過一座破敗的關帝廟,里面有三兩個乞丐正彎腰挑揀還能用的破陶器——附近的陶器鋪會把沒用的陶器直接扔到關帝廟里。

《像霧像雨又像風》
他站在城門前,準備入城。阜成門的城樓并不算十分高大,落滿灰塵,飽經(jīng)滄桑。支撐的廊柱看起來搖搖欲墜,上面本應有的漆繪早已剝落,只剩下單調(diào)的灰黃色。屋檐的一角由于年久失修已經(jīng)坍塌。城樓整體顯得脆弱不堪,仿佛一場大火或一陣狂風就能使其徹底消失無蹤。曾經(jīng)用于保家衛(wèi)國的城樓,如今倒比它所要守護的東西更加弱不禁風了。夢生注意到,城樓上還掛著幾面低垂的五色旗。旗子下面,有幾個士兵正細致地盤查進城的人,因此人群受到了阻礙,行進緩慢。
這種情況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前面兩個趕車的不耐煩,閑聊起來。城里又出什么事了?哪個大帥的軍隊進城了還是怎么回事?他們都不知情況,只能一頓閑扯。還是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給他們作出了解答:今天是新總統(tǒng)上臺的日子。
“新總統(tǒng)?”其中一個車夫摘下草帽,拿在手中。“不是黎黃陂了?”
“早就不是了。”他的同伴糾正道,“現(xiàn)在應是馮大總統(tǒng)。”
“這么說馮大總統(tǒng)也下臺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擔心又會發(fā)生戰(zhàn)事,馬車被大兵拉走可就不妙了。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早已走到前面去了。兩個車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城門走,緊緊握著韁繩,像是馬匹隨時會不翼而飛似的。
門口的士兵喊住車夫,另有三名士兵將馬車團團包圍,其中一人負責搜身,另一人鉆入車廂檢查,還有一人只是端著槍,站住不動。片刻后,車廂里的士兵跳出來,揮了揮手,示意可以走了。車夫不敢多言,輕拍韁繩,駛入城內(nèi)。
一個士兵走上前來,喝住夢生,讓他開箱查驗物品。夢生打開隨身攜帶的柳條箱,配合地微微抬起雙臂,任由士兵貼身檢查。他打量了一下這名士兵,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臉上稚氣未脫。
“城里出了什么事嗎?”夢生隨口問道。
年輕的士兵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也不瞧夢生一眼,只是用他再熟悉不過的河間地方話說:可以走了。
夢生提起箱子,向城內(nèi)走去。
沿阜成門大街一直走,經(jīng)過白塔寺高大的白色塔身,走過西馬市、羊市大街,就到了西四牌樓的西路口。四柱三樓的木牌樓橫跨大街兩側,上書“履仁”,對面牌樓上則寫著“行義”。行人、小販、人力車從牌樓下魚貫而行,很是熱鬧。街邊有巡警四處奔走,指揮交通。在東路口處還有一間高聳的瞭望塔,負責維持治安兼查看火情。夢生往南拐,入丁字街。一路上,店鋪、民房前都掛著五色旗。走到羊肉胡同,夢生在一家名為“吉祥”的旅店前停下腳步。他看了看旅店的幌子,又左右望望。這是一間不起眼的二層小樓,樓上窗子朝向街道,周圍是一溜兒低矮的灰瓦房。是個合適的地方,夢生想。他邁步走進店內(nèi)。

《覺醒年代》
旅店伙計正趴在柜臺上睡覺,沒聽見有人進入。夢生站在門口,環(huán)顧四周。店內(nèi)桌椅板凳都十分陳舊,寂靜無聲,似乎生意冷清。除了他和那個伙計,見不到其他人。夢生往里面走,想去二樓查探一番。這時,伙計聽到了動靜,連忙起身招呼。
“客官是要住店?”伙計穿著齊膝的藍布長衫,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我想去二樓看看。”
“當然,您上邊兒請。”
樓梯窄而陡,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伙計領他到了一間屋子。夢生剛進去,就聞到一股霉味兒。他推開窗子,街道上招幌林立,車馬人聲一齊涌進屋內(nèi)。
“客官租鋪蓋嗎?”
夢生瞥了一眼床上的鋪蓋,說:“不租。”
伙計收走鋪蓋,轉身走了。屋里布置很是簡單,床,木桌,煤油燈,藤椅,銅臉盆,夜壺,除此之外就是棚頂、地板和墻壁了。屋子里的霉味仍然揮之不散。夢生探出窗外看了看,位置正對大街。他又走出屋子,來到走廊盡頭。那里有一小窗,連通旁邊的院子,灰瓦屋檐挨著旅店。夢生滿意地點了點頭。
床單、鋪蓋已被收走,床上只剩一層薄薄的褥子,油亮油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他關上窗子,屋子里的光線立刻昏暗下去。或許是空間太過狹小的緣故,他總覺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不過這感覺反而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心——相反,置身于無遮無攔的廣闊之地卻會令他無所適從,心中惶然。

《潛伏》
折騰這一番,不覺已到了正午。夢生人困體乏,躺在依然散發(fā)著霉味的木板床上,閉上眼睛,打算睡一覺再去見社首。窗外的車馬喧囂逐漸湮沒,小小的旅店房間仿佛變成了一葉小舟,飄飄蕩蕩,離熱鬧繁華的西四牌樓越來越遠了。
過了不知多久,漂流停止了。他仍閉著眼,但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條鄉(xiāng)村土路上。耳邊傳來他童年時聽過無數(shù)遍的歌謠:
杜李子樹,結大桃,老鼠逮了個大貍貓,蜢蟲子下了個天鵝蛋,到明天,官兒來驗,吹行鑼,打喇叭,鞍子背底個馬底下,東西街,南北走,姓張的出了個李老頭,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蹊蹺事兒,口袋馱著驢子走。
他睜開眼,土路上飄蕩著炊煙,幾乎讓人辨不清方向。他往前走。不,不是炊煙,是霧。大霧緊鎖村莊,前方的屋舍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好像只剩下一個輪廓,好像成了畫上的東西,變得又扁又平。正是薄暮時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分明穿著孩子的小虎鞋。道路似乎沒有盡頭,他踉踉蹌蹌向前,嘴里喊著爸爸媽媽。沒人應答。霧氣更濃了,混合著嗆鼻的味道。不,不是霧,是煙。滾滾濃煙,火光沖天,卻照不亮天邊暮色。他一屁股坐在土堆中哭泣。火焰從四面八方朝他聚攏。除了哭,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似乎妄想用淚水撲滅熊熊烈火。
再次睜開眼,他看到的是旅店霉跡斑斑、布滿蛛網(wǎng)的棚頂。屋子更加黑暗,只有窗戶縫透出一點白色的微光。他動了動,覺出胯間一片潮濕,空氣漂浮著一股子尿騷味。他媽的,夢生小聲罵了一句,慢慢坐起身。
他又尿床了。
只要夢見那場大火,他必會尿床。盡管今年他虛歲已是三十。幸好箱子里有幾件換洗的褲褂長衫,他打開柳條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換上干凈衣物。他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像是怕被什么人聽到。換好后,他把濕漉衣褲扔到床底,走出房間,反身將門扣好,下了樓梯。那個伙計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打瞌睡,聽到響聲,他睜開眼,睡眼婆娑地朝夢生笑笑。
“客官……”聲音迷迷瞪瞪的。
“我出門一趟。”夢生說,然后特意囑咐:不必進屋收拾東西,自己一會兒就回來。伙計巴不得如此,將他送至門外,又回椅子上再續(xù)前夢了。
寒露已過,夜晚秋意漸涼。晚風吹拂,驅走他殘存的睡意。他來到南路口上書“大市街”的牌樓下面,叫了一輛“拉長趟兒”的人力車。拉車的是個碎嘴,自顧自地問著“您上哪玩兒?”“要不我給您介紹個好玩去處”之類的話。夢生實在沒話,就說:“我有急事,給你加兩毛錢。”“瞧好兒吧您吶。”拉洋車的說罷不再言語,加快腳步。
夢生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看著道路兩邊流動的萬家燈火。此時,街上到處是看戲和吃飯歸來的人,在街邊揖手道別。還有一些晚歸的學生和工人,在胡同口尋覓吃食,來上一晚熱氣騰騰的餛飩或羊肉雜面。

《夢華錄》
拉洋車的道路門兒清,沿著皇城根往南,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就到了天安門。繼續(xù)往東六七里,便是齊化門(朝陽門——注)。城門還未關,夢生付了錢,匆匆出城而去。
比起雖雜亂無章但生氣盎然的阜成門,齊化門的關廂處要寂寥得多。冰冷的鐵軌橫穿過曾經(jīng)的甕城——那是竣工沒幾年的環(huán)城鐵路的一部分,而城墻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幾處斷壁殘垣,和一座孤零零的關帝廟,正對著新修建卻顯出早衰氣象的火車站。出了城門,有幾株高大的樹木,樹冠遮天蔽日,內(nèi)藏數(shù)人不成問題,風一過便嘩嘩作響,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走過護城河的石橋,前方延伸出一條大路。夢生腳下生風,穿過道路兩側平常無奇的房屋。這條路他曾來回走過無數(shù)次,連田野間的味道、蛐蛐兒的叫聲都是熟悉的。此時天空中閃爍著幾顆星斗,他不知道它們叫什么,但他喜歡在它們的引領下前行。
他走得很快,約二里后,眼前出現(xiàn)一座土丘。夢生登坡而上,丘頂還建有高臺,據(jù)說是遼金時所建。高臺西側有一塊一丈高的石碑,上刻有乾隆御書“金臺夕照”四個大字。夢生倚在石碑上稍作休息,目光遠眺。越過郁郁蔥蔥的樹林,盡管天上已是繁星點點,遠處仍可望見一抹夕輝,仿佛永遠凝固在天邊。夢生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此景,心中似有什么道不明的東西突然被觸動。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等到那抹余暉漸漸沉沒,夜晚徹底籠罩大地,才繼續(xù)趕路。每回經(jīng)過此地,他都要呆立良久。
這一段路上很少見到行人,只有經(jīng)過二閘(今通惠河一帶——注)附近時才偶爾可到依稀燈火,有時走近一看則是野墳的鬼火。水流和山脈開始增多,但基本都是小溪和被蒿草和酸棗樹覆蓋的土山。這里的山峰蜿蜒數(shù)里,形若游龍,當?shù)厝朔Q為“九龍山”。在其中一座山峰上有座古廟,名“觀音閣”,早已被廢棄,現(xiàn)在成了“燕社”成員的集會地。
“燕社”是京城刺客行最大的一支,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初年。京城百業(yè),五行八作,“刺客行”是極為特殊的。專業(yè)的刺客,需終生隱姓埋名,因此留下名字的極少。無論是明朝還是前清,明面上都不允許“刺客”這一職業(yè)的存在。不過,由于復雜的政治斗爭,以及民間層出不窮的私人恩怨,有不少人都會暗地里雇傭刺客刺殺仇家。豢養(yǎng)刺客風險極高,而雇傭刺客則相對方便和安全,因此刺客行得以暗中延續(xù)。其中,“燕社”漸漸發(fā)展為刺客行規(guī)模最大的組織。
對于“燕社”的歷史,夢生并不算了解,只是知道最出名的當屬明朝萬歷年間的社首冉昂,直隸涿縣人,自幼流落京城,后成為一名刺客,也是歷代“燕社”社首中夢生唯一知曉確切姓名的。萬歷二十年二月,壬辰倭亂時,冉昂自愿參戰(zhàn)朝鮮,刺殺日本軍大將豐臣秀勝,奪其佩刀,自己也在亂軍中被殺,年齡不詳。豐臣秀勝是當時日本最高統(tǒng)帥——“太閣”豐臣秀吉的親外甥。日軍為了避免影響士氣,便謊稱秀勝病逝巨濟島。
至于十多年后,那個震動天下的制造了“梃擊懸案”的刺客張差,據(jù)說也與“燕社”有所瓜葛,但只是江湖傳聞,并未證實,否則“燕社”恐怕將不復存在。也有傳言說他隸屬于當時另一個刺客組織。總之眾說紛紜,就連當今社首也不知曉詳情。
后來,經(jīng)過種種變故,以“燕社”為首的京城刺客行漸漸遠離政治,只承接民間恩怨。事實證明這種發(fā)展是正確的——刺客行社由于卷入政治紛爭而被剿滅者十之八九。“燕社”則一直存活到現(xiàn)今。
觀音閣的門前有一口古鐘,銹跡斑斑,明亮的月光投下的影子映在磚板上。夢生抬腳跨入廟中。小小的院落內(nèi)寂靜無聲,不見燈火。院子左右各栽有一棵古槐。夢生站在院中,側耳傾聽片刻。耳畔只有風聲和不遠處的瀑布回響。他慢慢往大殿走。大殿中昏暗一片,泥塑的彩繪佛像、菩薩像安靜地沉浸于殿內(nèi)的黑暗。
泥塑前擺著一張八仙桌,有個人正一聲不響地背對著夢生站在桌旁。那人背著雙手,似乎正在仔細觀賞佛像,并未察覺夢生的到來。夢生站在殿門口,靜靜地盯著那個背影。

《老九門》
“怎么來得這么晚?”過了一會兒,那人說道。他并不轉身,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而從低沉嘶啞的嗓音可以聽出是名老者。
“睡過頭了。”夢生如實相告。事實上,他故意繞了遠路從齊化門走,如果自東便門出可以節(jié)省許多路途。不過,他很想看看金臺上的夕光,因此寧愿繞路多耽擱些時辰。
老者緩緩轉過身。他穿著黑色夾襖,戴瓜皮小帽,臉上布滿褶子和碎胡茬,個頭不高,與大街上曬太陽、遛鳥的普通老人沒有絲毫分別。夢生當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卻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一般的刺客(包括夢生自己)會管他叫社首,但夢生也聽過其他人的另外稱呼。比如那個給每個刺客畫像的趙瞎子,就稱他為“老爺子”或“四爺”,不知是從哪兒論起;也曾有口外來的江湖人士稱為“總把子”……夢生知道,這是歷代社首的一貫做法,他們往往隱匿在人群中,表面上有著與刺客毫無關聯(lián)的身份,對于社首的真實情況,一般的刺客是無從得知的。
“老家情況如何?”
“不太好。”夢生眼前又浮現(xiàn)出洪水泛濫的村莊,曾經(jīng)的屋舍、農(nóng)田、棗樹林、城隍廟已變?yōu)橐黄粞鬂蓢K谀局劾铮瑠^力劃動手中的船槳。方圓數(shù)十里全部被泥水吞沒,水面上漂浮著死去的牛馬和人浮腫的尸體。高大的樹木在水中變成了一棵棵矮小的灌木叢,房頂只能勉強露出瓦檐。他整整在水面上漫游了三天,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救下了一只困守在房頂?shù)呢垺商旌螅堄捎隗w內(nèi)長滿了寄生蟲而亡。

《天下第一樓》
“全沒了。”夢生強迫自己終止回憶那些場景。三個月前,直隸、天津大水,他萌生了回鄉(xiāng)看看的念頭,沒曾想到了兒根本沒找到村莊的位置。
只要村莊和城池還建立在人的土地上,就難免會遭受各種劫難。社首和夢生來到院中,望向西邊京城的方向。此時,那里漆黑一片。社首告訴夢生,就像眼前這座京城,從燕國的薊到被秦始皇廢棄;從漢朝建幽州,之后被契丹人拆毀重建;金人在此建立中都,又被蒙古人摧毀,另建大都……北京就這樣從無到有,從有到無,而如今又逢亂世,誰知道日后將會如何呢?
夢生點了點頭。他不禁想到自己,十歲失去了父母,流落他鄉(xiāng),直到社首收留才安定下來。對他而言,社首就是他的第二個父親,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可是,自己卻連他的姓名、年齡都不知道,對于他的性格更是捉摸不透。
不知為何,今晚社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不多見的哀愁,令夢生很是不安。他打斷社首的話,問:“我的‘驢把子’在哪兒呢?”
刺客行里有春典,“驢把子”指的是洋槍。
社首回到大殿,片刻工夫又出來,手里多了一件長包袱,步槍就裹在里面——刺客行的規(guī)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平日里武器要寄存在社首處。
“今天入城好像嚴格了許多。”夢生接過包袱,忽然想起,“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大事。”社首笑著擺擺手,“徐世昌和馮國璋今日舉行總統(tǒng)交接典禮,估計是怕出亂子才仔細盤查。畢竟自打宣統(tǒng)退位,凡是大總統(tǒng)換位,一個個的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今兒個忽然和平了,京城里反倒人心惶惶。”
言畢,社首轉而說道:“這次的‘科點兒’有些特殊,我來和你說一說。”
按照規(guī)矩,所有的“科點兒”——也就是刺殺目標的基本情況,全都由社首交代給下面的刺客,刺客與雇主之間不能直接見面。
不覺間已到四更天。夢生正準備告辭,社首笑著說:“不急,你剛剛回來,不如休息幾日再走不遲。正好再過兩天就是重陽節(jié),你我二人游山玩水一番豈不美哉?所謂‘楓林一望雨來殷,秋后風光為解顏。重九登高先定約,飛觴最好九龍山。’重陽登高九龍山是最合適不過的。”
夢生想,社首最近一段時間確實反常,不僅說話拽文嚼字,而且愈發(fā)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頹廢之狀,與早些年大大不同。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不好妄自揣度,只能自我安慰是社首年紀大了,人上了歲數(shù)感到寂寞也是常事。可夢生內(nèi)心的不安終究更加強烈——他總有種預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這種不安勾起了他許多不好的回憶,于是借口還要拜訪故人,只捎帶了一床鋪蓋,匆匆告別。
心里想著事情,腳步就更快了。茂盛的蘆葦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蒼蒼茫茫,仿若煙波浩渺。秋蟲賣力地鳴唱。夢生肩背鋪蓋,內(nèi)里藏著“驢把兒”,穿行林草間,褲腳被霜露打濕。一抬眼,已到了城墻腳下。夜幕中的墻壁看起來要比白天高大和威嚴。夢生找到一處熟悉的馬道,登上城墻。果然,交接典禮一過,城防又開始松懈下來,他能清楚地聽到值房里巡城官兵的鼾聲。
入了城,夢生慢下腳步。大街上空蕩無人,仿佛一座空城,只偶爾有“拉晚兒”的洋車夫拖著一輛人力車,鬼魅般閃現(xiàn)在路燈下,又隱沒于夜色中。遇到挎著東洋刀巡夜的警察,夢生就遠遠閃開,不想招惹麻煩。他慢吞吞地朝羊肉胡同方向走,估摸著到旅店應該天已大亮。不過他并不著急,也不困倦——他喜歡這樣的夜游。京城的道路正南正北,只要他不故意走那些偏僻的小路,就不用擔心迷失方向。

《夢華錄》
大街兩側都懸掛馬燈,但是亮度有限,大部分地帶都被黑暗籠罩。估摸著快到東單牌樓時,他看到一盞小燈緩緩接近。到了近前,原來是一個提燈小販,身后背著小木柜,是賣“熏魚炸面筋”的。這類小販主營的其實是豬頭肉、熏雞蛋和火燒,秋天還兼賣熏螃蟹。夢生想到自己幾乎一天都未進食,于是買了三個夾熏豬頭肉的“片兒火燒”,邊走邊吃。
他沿著皇城墻,走過東西長安街,到西單牌樓往北,經(jīng)過魚市大街、甘石橋,路過磚塔胡同內(nèi)的萬松老人塔,回到羊肉胡同時天已蒙蒙亮。星辰隱退,只剩幾顆孤星還掛在天上。旅店已經(jīng)打烊,夢生打門,伙計應聲,拆卸門板。或許是白天里睡足了,旅店伙計此時顯得神采奕奕,將夢生讓進來,嘴里念叨著:“我還以為您不回來了呢,這溜溜兒一晚上……”
屋中仍飄蕩著不潔的味道。夢生打開窗子,換了被褥,躺在床上,睡意在此時襲來。伴隨著悠長的鴿哨聲,夢生的意識逐漸模糊。他害怕睡眠,因為夢境總是不由自主的。好在清越的鴿哨稍稍撫平了他的緊張感。
本文摘編自

作者: 李唐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23-1

編輯 | 海明威的貓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一個民國刺客的上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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