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地震！地震！”2月6日深夜，21歲的敘利亞女孩露娜尖叫起來，想叫醒她熟睡中的父母和四個弟弟。他們從地震中驚醒，面露驚恐。不知道具體幾點，來不及拿任何東西，地面在晃動。他們穿著睡衣，光著腳，一起沖了出去。

露娜是阿勒頗大學的一名學生，她的家在阿勒頗，是敘利亞北部最大的城市，北挨土耳其。那天外面下著大雨，氣溫跌至零下，街上傳來人們的尖叫和孩子們的哭聲。地面持續晃動，有石頭從空中落下，她看到很多人和她一樣驚慌失措地在黑暗中奔跑，一直跑到遠處的空曠之地，或者跑進公園里。往常平坦的地面被折斷，凸起，開裂，人們只能拼命奔跑逃生。

沒有御寒的衣物，露娜和其他人一樣凍得瑟瑟發抖。不知道過了多久，地震還沒有停下來，雨也沒有停，但公園已經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第一次強震過后，露娜想帶弟弟們回家，但回去一看，自己家的房屋已經搖搖欲墜。

2月6日清晨， 7.8級強震將無數土耳其與敘利亞人從睡夢中驚醒。短短幾天內，土敘兩國罹難人數統計已超兩萬人。

土耳其是世界上地震最活躍的國家之一，南邊是阿拉伯板塊，北面是歐亞板塊，它位于兩大板塊交匯處。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指出，這次發生于土耳其與敘利亞邊境的地震是1939年后當地最強烈的地震，曾經同樣規模的地震造成了3萬人死亡。

生活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阿吉說，“我們的傷口似乎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愈合。”她曾在中國留學，2016年畢業于吉林大學。她最好的朋友在土耳其卡赫拉曼馬拉什省工作，也就是此次土耳其強震的發生地。這位朋友設法逃離了大樓，花了兩天時間從震區到安卡拉，17個小時沒有進食。

地震發生時，“人們像往常一樣在床上睡覺，但被鄰居的尖叫聲、玻璃破碎聲和混凝土破碎的可怕聲音吵醒，甚至遭遇死亡。” 露娜對澎湃新聞說。

夢中驚醒

天氣太冷了，露娜凍僵了，地震也平靜下來了，2月7日，她和家人決定暫時去叔叔家，“那里比我們快倒塌的房子更安全，我沒有想象過一個人會在一分鐘內失去一切。”

同樣是在凌晨，住在土耳其開塞利的華裔阿力從床上被震到地上。

開塞利距離震中260公里，也位于安納托利亞斷裂帶。土耳其官方數據顯示，這次持續1分鐘40秒的強震在開塞利有5.8級。阿力說，“整棟樓都在搖晃，我們住在9樓，晃得人都站不穩。”第一次強震結束后，阿力和舅舅走樓梯去外面，此后的兩天，他們一直睡在車上。

第一次強震讓開塞利的十處房屋倒塌。第二次地震發生于當地時間下午1點，阿力正在工廠，桌子上面擺的東西都在搖晃，擺設品掉了下來。“第一刻就是害怕，不停地搖晃。”除了兩次7.8級的地震，同一天又發生兩次接近7級的地震，還有100多次5級以上的地震，上千次余震。“到現在一直在抖，沒有停過。”阿力告訴澎湃新聞。

地震發生后的第一天，通訊網絡不能使用，停電了，第二天晚上，大部分地區仍是一片黑暗，直到第三天才慢慢恢復。“一些人打電話聯系不上，也不知道他們是好是壞。”阿力說。

阿力的一位朋友家住最嚴重的震區卡赫拉曼馬拉什，他告訴阿力，一棟7層高的大樓就在他眼前垮下來，里面有150人，只救出來15人，“眼前的整棟樓都踏為平地。”另一位住在當地的朋友告訴阿力，他的叔叔、堂弟、表弟都困在廢墟中死去。救援隊找到了遺體，把遺體交給了他們家屬，帶回村里土葬。

倒塌的房屋 受訪者供圖

同樣在土耳其打拼的中國人張黎和丈夫主要從事旅游和商貿，因為疫情原因，她在2022年回到中國，同年12月又返回到土耳其，“沒想到這次會遇到地震”。

張黎主要生活在土耳其中部的卡帕多西亞，這幾天她能感受到持續的余震，所幸當地房屋沒有明顯損壞。“因為是高原，這邊下了暴雪，到膝蓋的高度了，很寒冷。”張黎說。

張黎回憶，第一次地震是發生在當地凌晨4點 ，她和丈夫在睡夢中被國內的家人叫醒，家人持續打了幾個小時電話，直到當地時間早上7點才接通，“知道我們平安后，他們也才放心”。

2月7日，地震發生后，土耳其房東第一時間找到張黎和來自伊朗的一家七口，告訴他們，因為不知道余震何時會發生，為了確保他們的安全，可以先帶他們去自己鄉下的房子里避難。

離開前，當地時間下午1點，第二次地震發生，房屋振動劇烈，“當時很害怕的，我們都拼命往屋外跑”。張黎回憶。

這位50來歲的土耳其房東，帶著家人和租客共16人，一起撤離到鄉下的兩層獨棟小樓里。逃離期間，發生多次余震，張黎明顯感到身體隨之晃動，天空下著大雪，他們花了更長的時間才抵達目的地。

2月8日，確認脫離危險后，房東又帶著他們返回。在張黎所在的地區，因為沒有建筑損壞，居民已經開始正常上班 。由于擔心余震持續，社區喇叭通知，建議居民備菜和用作止血的常用藥品，“超市和藥店很多人”。土耳其主食是面包，“我們這邊超市貨架上的面包基本都被搶空了”。

露娜回憶起地震時仍有余悸：“那幾分鐘就像活在數年的無助與恐懼般漫長。”地震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幸存下來的人們沒人敢回家，或者無家可歸。在經歷了最初的大規模地震后，遭受重創的敘利亞社區隨后又面臨200多次余震。

地震后的第四天，露娜返回社區，她看到很多人在公園或者未被毀壞的路面上搭著帳篷度日。但當地氣溫接近零度，受災民眾身上的衣物根本不夠御寒。廢墟之上，人們一寸一寸地翻撿，不放過一絲生還的可能。天在下雨，但無人在意。

難民困境

土耳其與敘利亞大地震的救援行動已進入第五天。截至2月10日零點，土耳其、敘利亞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數已超過2.1萬人。

敘利亞在2013年戰爭后深陷危機，人們尤其關注所有生活在該國西北部反對派控制區的受災民眾，他們經常因激烈的戰斗而被迫多次流離失所。強震重創土耳其南部及敘利亞西北部，這兩個區域在過去近12年間，已接納大量敘利亞難民及境內流亡民眾。

張黎在她居住的地區見到不少從敘利亞過來的難民，這次地震后，她的房東收留了兩個來自敘利亞的家庭，給他們提供了住所和食物。

房東帶她看了這兩個家庭的住所，房間里沒有床，他們只能睡在地上。“敘利亞的受災情況也很嚴重，這兩個家庭的房子都被震毀了，家里還有親人遇難”。張黎告訴澎湃新聞。

“目前我們這邊已恢復日常，居民區有不少人在自家門口用盤子放了面包給需要的人。”天氣嚴寒，張黎采購了一些保暖的毛毯和御寒的衣物，通過當地的AFAD（土耳其災難應急中心）郵寄到土耳其災情嚴重的地區。“如果國內有想要幫助災區的同胞們，也可以在土耳其的AFAD官網上找到官方捐贈渠道”。

在土耳其的一些受災省份，50%的人是難民。約有43.8萬名巴勒斯坦難民生活在敘利亞的12個難民營中，其中受地震影響的敘利亞北部拉塔基亞、內拉布、艾因、哈馬等地區有6.2萬名巴勒斯坦難民。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的數據顯示，由于地震，敘利亞境內約90%的巴勒斯坦難民家庭需要人道主義援助。

聯合國難民署發言人索爾特馬什將敘利亞的地震緊急狀態描述為對流離失所人口的“重擊”，他們沒有工作，并且積蓄耗盡。他說：“現在是嚴冬，有暴風雪，還有，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多年。”

敘利亞國家媒體報道稱，在大馬士革政府控制的地區有近30萬人因嚴重地震災害而變得無家可歸，該國要求美國和歐盟解除對其的制裁。

露娜在自己的社交平臺寫道：“以人道主義和孩子們的名義，我呼吁國際組織和人道主義機構能夠干預那些針對敘利亞百姓的制裁措施。”并希望朋友能轉發自己的這一心愿讓更多人看到。

最后她說，請救救敘利亞，它值得活下去。

廢墟下的兒童 

一位親戚告訴露娜，當意識到地震發生那一刻，她飛奔到孩子們的床前，但大門離她好遠，她不知道該先抱起哪個孩子逃跑。“許多孩子還在廢墟之下，但我們沒有足夠的救援隊伍。”露娜說。

藍天之下，廢墟之上。受訪者供圖

這次地震造成土耳其和敘利亞成千上萬的房屋倒塌、死傷人數不斷上升，還有許多人被壓在瓦礫下等待救援。聯合國預計，可能有數千名兒童在此次地震中喪命。

2月9日，露娜用手機拍下了她所在的災區畫面，多數房屋全倒或半倒，仍然有一些人走在碎石和瓦礫中，翻翻撿撿，尋找自己的親人。

人們聚集在寒冷潮濕的公園里，搭著簡易帳篷，一些母親懷里抱著嬰兒，四五歲的兒童坐在街邊的石頭上。氣溫接近冰點，“戰火所迫逃離家園的敘利亞人，如今又被地震奪走僅存的一切。” 露娜說，現在那里的孩子們非常需要牛奶和衣服。

聽到土耳其和敘利亞發生地震后，身在加納的中國人貝塔（化名）立馬聯系自己在敘利亞的朋友露娜。但是遲遲未收到回復，她的心一直懸著。等了幾個小時，露娜回復了，說人沒有受傷，但家里的房子震塌了。

露娜說，敘利亞這幾天氣溫在零度以下，家不能回，外面又在下著雨夾雪，如果一直露宿街頭，很多人就算躲過地震，也會被凍死，尤其是兒童和老人。敘利亞又都是大家庭，一家有七八口人，物資和燃油緊缺。

地震后的第三天，阿力加入了救援志愿者，先是擔任中文翻譯。他所在的城市離地震災區很近，安卡拉、伊斯坦布爾的車輛都會經過那里，身邊有很多朋友前往一線救援。后來需要車，阿力提供了一輛5座的車和兩輛6座的小型中巴。

之后，阿力又幫著采購和分發物資。土耳其每個城市都有AFAD派駐的人負責匯集物資，判斷哪些最需要幫助再進行分配，根據AFAD的安排，阿力和團隊一起給受災人民分發應急物資，面包、茶，以及他們所需要的東西。

他從每個人的眼中看到恐懼、絕望和寒意，“外面是飄飄大雪零下15攝氏度，人們的家都坍塌了，什么都沒有了，城市完全停止生活，停止生命。” 

“眼前數千個，可能數萬個小孩、嬰兒，他們在外面已經是第85個小時，沒有房子，沒有暖氣，沒有外衣。”前兩天的主要問題是天氣冷、饑餓，水、面包、棉被都非常短缺，現在大部分人都退到鄉里、村里，或到附近地震受災較輕的城市躲避，城市里剩下的基本都是救援人員。阿力介紹，目前最缺的物資是取暖設備、打火機，還有內衣、內褲、襪子等日用品。

許多國際支援隊紛紛到達當地，中國也有超10支救援隊前往災區。接下來幾天，阿力將跟隨廣州出發的藍蝶救援隊前往一線救援，參與人員搜救和采購物資。他沒有人員搜救的經驗，但他想，“我們身邊有這馬上要來的20位大哥大姐，他們是有經驗的，跟著他們一起，同時也給他們跟當地百姓做翻譯，同這邊的救援隊合作，看一下能不能有什么奇跡發生。”

救援難題

在土耳其，受地震影響較大的馬拉蒂亞、馬拉什等五個城市機場都已經無法使用，政府正在修繕，稱3天內起碼恢復到讓飛機落地。道路上擁堵嚴重，部分道路因為下雪、地震堵塞，再加上救援和送物資的車輛太多了，“原本三個小時的車程，現在可能要六七個小時，這也是最快的。”阿力說。

土耳其時間2月9日下午1點半中國公羊救援隊聯合土耳其陸軍城搜隊在belen鎮一處民房成功救援一戶家庭（2名成人、3個孩子）共5名人員。公羊救援隊供圖

但敘利亞的救援更加棘手。據BBC報道稱，當地現在很難向敘利亞北部提供援助，尤其是在反對派控制的地區。那里的控制權在政府和其他反對派團體之間分配。由于持續的內戰，各團體間仍在沖突中。

事實上，超過400萬人，主要是婦女和兒童，地震前就已經在依賴國際援助。尤其是敘利亞西北部已成為最難到達的地方之一，土耳其邊境上只有一個小的過境點可以將資源運送到敘利亞政府反對派控制的西北地區。

聯合國2月7日表示，由于運輸路線受阻，暫停向敘利亞提供援助，但不清楚何時會重新開啟。敘利亞的聯合國特使稱，任何支持都必須來自國內，而不是跨越與土耳其的邊界，因為他們擔心反對派控制地區可能出于政治原因而拒絕援助。

目前，遭受嚴重地震災害的敘利亞政府收到一些來自海外的援助。據阿曼通訊社報道，為了提供救災物資，阿曼開啟了空中走廊，但是阿曼不愿向敘利亞派遣救援人員。

除了一系列阿拉伯國家，伊朗、俄羅斯和中國也向敘利亞提供了援助。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2月8日表示，為表達中國政府和人民對敘利亞政府和人民的慰問和支持，中方決定向敘利亞方面提供3000萬元人民幣的緊急人道主義援助。

2月9日，聯合國秘書長副發言人法爾漢·哈克稱，聯合國正在幫助動員中的應急救援隊和賑災行動。來自土耳其和其他19個國家的40多支城市搜救隊已經被部署在災區。另一個聯合國災害評估和協調小隊正在前往敘利亞的途中，以支持那里的災害響應工作。

在敘利亞西北部，以社區為基礎的救援隊正在全力搜尋被困在倒塌房屋廢墟下的人們。由于缺乏重型機械來清除瓦礫，再加上惡劣的天氣條件，這些努力變得更加艱難。在敘利亞其他地區，人道主義工作者報告說，當地急需援助、后勤、熟練的救援隊和臨時住所。

法爾漢·哈克說，生活在敘利亞西北部的460萬人口中，約90%依靠人道主義援助來滿足他們最基本的需求。經安理會授權的聯合國跨境救援行動已成為他們的人道主義生命線。

2月9日，貝塔說，在敘利亞的華人華僑建了一個物資捐贈群，她把自己籌到的兩千元錢捐了過去，通過敘利亞的華人購買棉被、木炭、奶粉、糖漿等物資，可以幫助大約6個家庭。“但對數萬受災家庭而言，這只是杯水車薪。”

2月10日，露娜告訴澎湃新聞：“此刻，這里的人們真的需要幫助，想象一下十多個家庭住在一個房間里，在學校，清真寺，或教堂。他們什么都沒有，沒有工作，甚至沒有錢買食物和喂養他們的孩子。在那個地方會傳播疾病，因為他們使用同一個廁所，又是非常寒冷的天氣，他們也缺熱水和電。他們中的很多人失去了親人，他們的心是破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