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是王羲之的福地。蘭亭不知等待了多少年，終于等來了王羲之。從此，會稽蘭亭成了中國地理學上最文雅的名字。一聽到蘭亭，人們就心生向往，那里有酒、詩、書法、山水的完美結合。

蘭亭，有了王羲之，便千古不朽。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暮春之初，王羲之與會稽的文化名流謝安、支遁、孫統(tǒng)、孫綽等四十一人，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也。

暮春之初的蘭亭，正是一年風光最美的季節(jié)。遠望南邊，天柱山的峻嶺落于半天之外，茂林修竹，青翠一片，由遠而近綿延而來。招搖的竹影，落在蘭溪的碧水中。南風吹來遠山的倒影，沉在湖里，如夢如幻。這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清流潺潺的蘭溪邊，羲之與幾十個名士，依照年齡少長次序，列坐水濱。流觴于曲水中，觴至某人前面，即詠詩一首。不能詠詩者，罰酒了事。朗朗的誦詩聲，罰酒時的歡笑聲，連蘭溪邊上的草木都興高采烈。這次蘭亭雅集，王羲之、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前余姚令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

王羲之行書《蘭亭集序》（馮本）

蘭亭雅集是中國文藝史和文人生活史上最有名的勝事。在此之前，也有文人集會，例如漢末建安時期，以曹丕為首的鄴下文人經(jīng)常游覽賦詩。西晉時的富豪石崇，有別業(yè)在洛陽郊外的金谷澗。惠帝元康六年（296），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石崇與眾名流共送往金谷澗中，遂各賦詩。

石崇《金谷詩序》說，他們“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水，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

讀石崇《金谷詩序》和王羲之《蘭亭集序》，二者十分相似。《晉書·王羲之傳》說：“或以潘岳《金谷詩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聞之甚喜。”羲之《蘭亭集序》與石崇《金谷詩序》前后有傳承關系，確切無疑，不必否認。

當然，蘭亭修禊勝過金谷送客，同樣確切無疑。修禊在古代是歷史悠久的民俗，三月三日上巳日集于水邊，洗去晦氣。那是全民狂歡的日子，又值暮春萬物生機勃勃，春風和暢，身心無不愉悅。蘭亭雅集的環(huán)境純粹自然，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而以會稽的隱逸之士為多。不須絲竹管弦，山水清音，來自天籟。

反觀金谷送客，主人石崇為豪富，其余參與者，多是官員和貴族。金谷別業(yè)里，清泉、茂林、竹柏之屬之外，也有水硾、魚池、土窟等生活設施及生產(chǎn)工具。至于琴瑟笙筑載于車上，道路並作，處處是奢華景象。蘭亭雅集，則是自然與清雅。始終洋溢著對自然山水的一往情深，沉浸在無邊春色中的由衷欣喜。即使同樣飲酒賦詩，流觴在清澈的溪水中緩緩而至，一觴一詠，也比在豪華的酒宴上飲酒賦詩雅致有趣味多了。

蘭亭修禊之后，把二十六人所詠的詩編為一集，中國詩史上稱作“蘭亭詩”。王羲之作序，即《蘭亭序》，并親自書寫，別稱為“禊帖”，為中國書法藝術的瑰寶，譽為“天下第一行書”。

作為文學作品的《蘭亭序》，是魏晉散文的佳作，今抄錄如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全文分三大段。第一段敘事寫景，交代蘭亭修禊的時間、地點、人物，描寫山水佳境，以及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第二段興懷，深感人生短促，終期于盡的悲痛。第三段批評《莊子》的齊物思想，稱“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此文隨意揮灑，蕭散簡遠，表達了羲之的“玄心”。尤其是“一死生”二句，體現(xiàn)了羲之對活潑潑的生命的熱愛。

當然，也有人說羲之不能忘憂，對生死的解悟差得遠。這種評價，其實太過相信魏晉人常掛在嘴邊的死生若一的達觀，而忽略了他們其實是十分希冀長年，追求并享受得生之趣的。

蘭亭詩現(xiàn)存將近四十首，內容和風格相近，一般是先寫景，后說理，專講《老》《莊》玄理，故稱這些詩是“玄言詩”。王羲之寫了二首《蘭亭詩》，一首四言，一首五言。五言寫得好，共有五章，其中第二章最好：

“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瞰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前面四句寫春天游觀山水，是《蘭亭序》前半部分寫景的概括。“寥朗”二句轉折，由實入虛，即由山水景物的描寫，悟解山水與道、人與自然的關系，得意忘象，是玄言詩的代表作。讀《蘭亭序》與《蘭亭詩》，可見王羲之的文學才能很高，也非常熟悉《老》《莊》與魏晉玄學。

蘭亭雅集影響極為深遠，是后世文人津津樂道的佳話，一個永久向往的美夢。歷史上往訪蘭亭故地，追夢蘭亭雅集者絡繹不絕。唐李白詩《酬張司馬贈墨》詩說：“今日贈余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唐鮑溶《上巳寄孟中丞》詩說：“世間禊事風流處，鏡里云山若畫屏。今日會稽王內史，好將賓客醉蘭亭。”唐大歷中，朱迪、吳渭、吳筠等三十七人，經(jīng)蘭亭故池聯(lián)句：“曝水邀歡處，遺芳尚宛然。名從右軍出，山在古人前。蕪沒成塵跡，規(guī)模得大賢。湖心舟已并，村步騎仍連。賞是文辭會，歡同癸丑年……”

唐柳宗元說：“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沒于空山。”天下最幸運之地，莫過于蘭亭。蘭亭自遇見王羲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得到了精氣神，無不煥發(fā)奇情異彩，絢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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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斌，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