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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洛爾的隱匿、譫妄和國際主義

2023-02-10 12:1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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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伊始,馬克洛爾便聞到了厄運的氣味,像是從“惡心的溫熱墳墓”散發出來。即便如此,他依舊像個偏執狂般逆流而上,穿過雨林,渡過險灘,奔赴謎一樣飄忽不定的行程。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撥開索然無味的縷縷時光,不讓他滑向那即將戰勝他的虛無。讀完《阿爾米蘭特之雪》,許志強說:“非理性的洞察,打破人生的通俗教義以及對因果聯系的尋常認知,試圖將每一時刻的體驗轉化為‘我存在’的釋義,這些便是馬克洛爾的追求。”

馬克洛爾的隱匿、譫妄和國際主義

許志強

《阿爾米蘭特之雪》是系列小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的第一部,原先是作者阿爾瓦羅·穆蒂斯創作的一首散文詩,在編輯這首散文詩的法語版時作者意識到,應該把它寫成小說。他便寫成了這部中譯本近一百頁的長篇小說。也許在作者看來它像是系列小說的一個引子,于是他又創作了另外六部小說。穆蒂斯在六十歲時開始創作,六年內寫完七部長篇,于一九九七年結集出版馬克洛爾七部曲,轟動西語文壇。

《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

[哥倫比亞] 阿爾瓦羅·穆蒂斯 著

軒樂 譯

中信出版·大方 2022年9月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我的朋友穆蒂斯》一文中描寫穆蒂斯,道出了一個作家的觀察——“果然,飛了那么多年,他一躍而下,沒用降落傘,穩穩著地,文思泉涌,名至實歸”。換言之,不管是飛翔還是落地,詩人總是讓人刮目相看,他們的精神高深莫測,行事不合常規;你看穆蒂斯,早不寫晚不寫,等到六十歲才寫,一寫就寫七部,委實令人驚嘆。書中有一個句子——“肥厚的花瓣里有遲緩而透明的蜜”,像是作者本人的寫照。

馬克洛爾這個人物,最初出現在作者十九歲時寫的一首詩中,和馬爾克斯構思馬孔多一樣,很早就開始孕育了。在題為《阿爾米蘭特之雪》的散文詩中,這位仿佛和作者一起步入暮年的人物,在高山旅店墻壁上留下了被人們記誦的遺言,例如——

“我是毫無條理的制造者,制造出了最隱秘的路徑與最隱秘的碼頭。它們的無用和偏僻滋養著我的生命。”

“追隨艦船而去吧。沿破舊、悲傷的船只犁出的航線行駛吧。不要停泊。避開哪怕最不起眼的可下錨的地方。溯流而上。順流而下。在打濕床單的雨水中迷失。要拒絕堤岸。”

高山旅店的名稱叫做“阿爾米蘭特之雪”,店主人馬克洛爾,自稱“瞭望員”。他的格言說“要拒絕堤岸”,而他卻隱居于高山之巔。這顯而易見的自相矛盾,我們只能從隱喻的意義上去理解;“拒絕堤岸”的意思是說,不管身在何處都要保持疏離,要制造偏僻和野性,要迷失于蒙蒙細雨之中。

散文詩為馬克洛爾這個人物定下了調子。他涂寫的警句格言,可以說是破解其生平故事的密碼?;蛘卟环猎O想,作家穆蒂斯在寫下這些包含河流和航行的句子時,他就意識到,他終歸是要把水手馬克洛爾寫成一個小說人物的。這個人物在系列小說第一部中登場,帶著一種奇怪的宿命感,開始書寫他的“奇遇與厄運”。七部曲系列小說會把一個陌生的人物變成我們親近的朋友。他,桅樓瞭望員馬克洛爾,會成為你親近的朋友嗎?此書中譯本將近七百頁,你會有足夠的機會走近他,與他同行。

攝影 | 尋找哥本哈根

馬克洛爾的故事,封面標題讓人以為是舊時代的海洋小說,英美文學中才會經常讀到的水手和帆船的故事。第一部《阿爾米蘭特之雪》是馬克洛爾撰寫的日記,敘事人假托于某地發現日記手稿,便將它們編輯出版,這也是舊時代小說常用的手法。該篇的外殼看似有點古舊,內核則是充滿隱喻和內?。凰且黄v述旅行、冒險、夢幻和征兆的小說,有濃郁的拉美文學的風味。

故事說的是馬克洛爾在蘇蘭朵河里的航行,溯河而上,去往上游一座木材加工廠運送木材;途中遭遇意外和艱險,遇到土著和軍人,差點被軍人綁架;馬克洛爾患上井熱病,死里逃生,而船長病逝了;他們渡過湍流險灘,最終抵達目的地,發現木材加工廠是熱帶雨林中一個神秘的場所,由軍人把守,游擊隊和政府軍正在爭奪這些設施;馬克洛爾沒有做成木材生意,他搭乘卡車離開,前往“阿爾米蘭特之雪”旅店,而那艘船在返航時沉沒,無一人幸存。

攝影 | 尋找哥本哈根

從故事情節推測,馬克洛爾的航行應是在他的暮年,其航行生涯臨近尾聲之時,因為接下來是高山隱居,他將在旅店墻壁上涂寫臨終遺言了。難怪他在蘇蘭朵河上的航行充滿了回憶,是對此前航行的回憶和總結。這也說明,《阿爾米蘭特之雪》并不是計劃中的七部曲的引子,作者原先可能并無這樣的計劃,而是只想寫這一部小說。我們看到,七部曲系列小說不是講述人物成長和變化的線性敘述;它的時間是回旋的,從接近終點的某個時刻開始回溯,進入人物特定時段的生活。這個回旋的時間在第一部中形成,就不會再有變化了;《阿爾米蘭特之雪》的時間結構將在系列小說中一次次復現,成為它的翻版。

指出這一點是想要說明,馬克洛爾的故事正如馬塞爾的故事(《追憶似水年華》),其敘述時間和回憶時間是通過瞬間重疊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讓小說的敘述在自由聯想中出入;換句話說,馬克洛爾的故事是以一種復合的方式展開,內心時間和外部時間,精神歷程和生活歷程,在自由聯想的萬花筒中聚合,類似于普魯斯特的“玫瑰花飾圓窗”結構,其大幅度展開(七部曲系列小說)的動力學法則就包含在這個結構中,而非取決于素材的數量以及社會圖景的幅度與規模。

普魯斯特的精神在穆蒂斯的創作中作用最為明顯,它影響了馬克洛爾故事的展開方式。以第一部《阿爾米蘭特之雪》為例,我們看到,它的展開并非像前面梗概講的那樣,是要寫一個販運木材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起點和終點之間原本有著足夠的戲劇性張力,尤其是在航行接近終點時,軍人把守的木材加工廠將一個更具懸疑色彩的情節拋了出來,這才是小說應該大寫特寫的地方,它有想象中的硬核,有黑暗和力度,有政治文化的揭示性意義,可以說,它包含拉美文學典型的創作主題;但事實上,我們設想的這種戲劇性在穆蒂斯筆下是弱化的。開篇出現的印第安土著,中段出現的井熱病和船長之死,等等,他們和篇尾的木材加工廠并無特別的關聯。加工廠的故事只是一個插曲,沒有比其他插曲多多少分量。小說寫了一場有頭有尾的航行,其實是一種插曲式的敘事,從印第安土著的“像飛燕草”一樣長長的陰莖包皮,到木材加工廠的奇異外觀(玻璃和鋁制的閃亮建筑),每一個片段都是一個主題,因而有許多個主題,出現在開篇、中段、結尾,其實是出現在馬克洛爾夢幻般的內心之中。

馬克洛爾的特點是內省和隱匿。人物內省的傾向導致了他的隱匿性。如果說這個人物讓人想起康拉德筆下的馬洛(《黑暗的心》),那主要也是緣于這種相似的內傾。相比之下,馬克洛爾比馬洛更具有隱匿性。所謂的隱匿是指,人物并不處在事件的中心,而是被放逐到事件的邊緣,其存在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馬洛航行的動機是尋找庫爾茨,這個動機是明確的。馬克洛爾的動機是什么呢?做木材生意。可他連木材加工廠是否存在都不清楚,其動機豈非顯得可疑?所謂的溯河而上,與隨波逐流似乎也并無區別;馬克洛爾終究不是馬洛;蘇蘭朵河上的航行比剛果河上的航行更具自我的隱匿性,像是循著夢境的邊緣踟躕而行。

約瑟夫·康拉德作品《黑暗的心》

(Heart of Darkness)

隱匿性是現代文學的一個主題,出現在喬伊斯、普魯斯特、薩特、貝克特等人的作品中;與其說是主題,不如說是表征方式;它將事件的現實特質徹底虛無化了;人物的行為不具有趨光性,更像是一種避開光源的“趨暗性”,因其本質是沉思而非行動,是頹廢的自我放逐,而非身份的同一性建構。這種表征方式故而呈現自我的隔離和虛無化的傾向。從敘事角度講,用來講述這種“隱匿性”的手段是精簡的,其最大單位和最小單位就是語言,而非情節和事件。情節和事件多半是被轉化為意象和隱喻,成為內心的投射和參照,被分解為一系列的內視場景,在“隱匿性”的幽光中得以呈現。

馬克洛爾的故事,其展開方式如上所述,是一種現代文學的典型創作模式;它很難像一篇“小說作品”那樣被人讀懂;哪怕是尋常的細節似乎也浸潤在并不直白的含義中。因為“隱匿性”貌似封閉,其實是緘默而開放的,要和亦真亦幻的體驗發生感應。它把小說的閱讀變成這樣一種行為,我們好像不是在解讀故事,而是在叩問存在。讀者和日記撰寫者馬克洛爾一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知或不知皆如謎面,吸引探究的目光;這種目光和存在的“隱匿性”最為親近,兩者相互依存,親如兄弟。換言之,如果不是馬克洛爾的同類,你就讀不懂這些日記。馬克洛爾并不代表我們每一個人。馬克洛爾像是某類兄弟會成員,額頭上印著同類方可辨識的標記。

《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小說插圖

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釋讀船長、上校和馬克洛爾的關系。為什么船長要把內心的隱衷托付給馬克洛爾?為什么上校素昧平生卻要充當馬克洛爾的保護人?

因為這些人彼此之間構成一種內在的閱讀和被閱讀的關系。船長知道馬克洛爾能夠讀懂他的身世,上校認為他能夠讀懂馬克洛爾的身份,故而他們都對馬克洛爾傾心相告。上校對馬克洛爾囑咐道:

“我也看出來了,您在這軍營里不太自在,和穿制服的人也合不來。您有您的理由,我完全理解?!薄拔抑滥郧暗娜松蟾攀裁礃?,也許您還遇見過我的哪個朋友?!薄安灰嘈湃魏稳?,別指望軍隊幫忙。我們有別的事要做。沒工夫去照顧懷揣夢想的外國人。您明白的。”

威風凜凜的上校,對身份低微的桅樓瞭望員說這番話,除了顯示同類辨識的洞察力,還能說明什么呢?上校的外交辭令包含一種超越世俗身份的惺惺相惜。船長和上校似乎都有義務去保護這位“夢想家”。我們看到,馬克洛爾的故事是建立在這種奇特的兄弟會同盟的基礎上。系列小說第二部中的伊洛娜,第六部中的阿卜杜爾·巴舒爾,等等,他們都屬于這個跨國的兄弟會成員。馬克洛爾豐富多彩的情色故事,也都具有同盟的性質和吸引力。正如系列小說后面六部所展示的那樣,馬克洛爾和朋友一起從事不法生意,賺取大筆金錢,其同盟締結的基礎卻不是金錢,而是超越世俗的精神默契。

《阿爾米蘭特之雪》讓身份的同一性建構(水手)顯得次要,將“隱匿性”的存在置于敘述中心。它讓一個水手說著迷離夢幻的語言,讓他在超世俗的層次上和男男女女發生關系。我們閱讀這部小說,便是要進入上述性質的自我規范,進而體會其儀式化的語言構造。然而,這種敘述并非真的是以規范示人。馬克洛爾的人生歷程是以未知為導向,是以“拒絕堤岸”為準則,總是在“制造毫無條理的隱秘、無用和偏僻”,就此而言,生活的通俗教義和因果邏輯是難以闡釋其處世方式和行為的。

如上所述,《阿爾米蘭特之雪》聚焦馬克洛爾的人生歷程,而這段歷程連馬克洛爾自己都無法真正參透,遑論讀者。換言之,該篇確立了精神的自我規范,而這種精神實際是越軌的,是孤獨、愗亂、晦暗的。我們不禁要問:馬克洛爾是誰?

馬克洛爾也經常這樣問他自己。蘇蘭朵河上的航行,或許像此前的許多次航行,不過是他的又一次自我質問和探詢。我們說馬克洛爾是用一種奇特的宿命感講述故事,便是指縈繞其心間的這個周而復始的問題——我是誰?所謂奇特是指,他沒有答案,卻是用一種本質論的語言在講述。他說:

“這樣的事常常發生在我身上:奔赴的行程總是謎一般不確定,總是經受著隨意變更的厄運?,F在,我在這里,像個偏執狂般逆流而上,心里卻早已知曉,自己終將遇上些什么事,把一切都叫停。(中略)從生命初始,我便一次又一次落入泥沼,做出錯誤的決定,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呢,這讓我萬分不解卻又極度著迷,這些沒有出口的小路合而為一,組成了關于我的生命、我的存在的故事。對幸福的熱望不斷被背叛,日復一日地偏航,最終總是匯入注定的一次又一次的慘痛失敗,在生命最深、最確實之處,我一直都明白,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在不斷渴求那些潰敗,我對幸福的熱望原本是可以被滿足的。”

這段話出現在開篇第四則日記中。它更像是結語而非開篇。它暗示我們,蘇蘭朵河上的航行是他明知故犯的又一次“偏航”,此前如此,今后還將繼續。我們感到,馬克洛爾所謂的“未知”就像康德講的物自體,并非全然未知,其邊界當屬已知。他心里知曉,未知是緣于迷霧般的邊界在無限地擴展,就像黑格爾講的“惡的無限性”,是因其意愿的方式而招致的迷誤、過錯和報應。馬克洛爾說,航行伊始他便聞到了那種氣味。什么氣味?厄運的氣味。厄運像是從“惡心的溫熱墳墓”散發出來。這片熱帶雨林在他眼中象征著一個偏執狂的野性、譫妄和糾結。

《阿爾米蘭特之雪》作為系列小說的第一部,它確立了人物的氣質和精神哲學。第一部將幾個關鍵母題導引出來,隱匿性、兄弟會同盟、有關“奇遇與厄運”的存在論體驗,等等,它們在后面六部長篇中出現,不過是被進一步驗證和補充。大體而言,第一部的調子偏于晦暗,包含一種形而上的憂郁,后六部則出現了一抹市民性質的輕松的暖色調,敘述更有小說的味道,像是把主人公從沉思的山巔帶回到豐富多彩的平原,而馬克洛爾的情色體驗亦顯得更為從容、豐腴,更具有實感。

基調的變化并未改變人物的氣質,也未改變系列小說內在的統一性。馬克洛爾恒定不變的一個特點就是狂想,這是他的氣質,貫穿了七部曲的敘述,緊張程度有所不同而已,時而偏于峻急,時而偏于松緩。緊張程度趨于激烈時多半表現為譫妄,如第一部中顯示的那樣;松緩時則多了一份嬉戲和機智,如后六部中表現的那樣。無論是何種狀態,都是體現為對譫妄的認可,即承認其內在的敘述邏輯是基于非理性的迷思。

馬克洛爾的日記體寫作無疑是最適合表達他的狂想;其私密、內省和自由聯想的語言便是在表達一種主觀性。但是主觀性這個詞用在這里還不夠確切,容易造成誤解,以為是不加約束的紊亂思緒的一種表現;我們在看待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夫等人的創作時便經常會有這種誤解。意識流的自由聯想的獨白,從上述作家的創作來看,恐怕不是在表達一般意義上的主觀性,而是在聚焦特定的精神狀態,即孤獨和狂想。通常所謂的主觀性可以在任何一個對應的現實層面上反映出來,可以是溫和的,中性的,而狂想則不然;狂想是一種深層次的精神躁動,是存在的隱匿性的表現,是自我隔離導致的虛無化傾向,是一種瀕于精神深淵的臨界狀態。確切地說,現代派文學是表現臨界狀態的文學,而非只是表達主觀紊亂思緒的文學。穆蒂斯的創作便是典型的一例,可以用來印證這個觀點。

《阿爾米蘭特之雪》的敘述,其真正的戲劇性,是源于這種臨界狀態的體驗。因此,主人公即便已經知曉其命運的底蘊——“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在不斷渴求那些潰敗,我對幸福的熱望原本是可以被滿足的”——其敘述的內在張力也仍然不會松懈。歸根結底,人物并不是在渴求常態意義上的滿足;他并不相信理性的解釋和意義;他相信的是內心的召喚,這種召喚把他帶到理性的邊緣,從瀕于破裂的關頭去迎接一個新生的混沌世界。對他來說,譫妄意味著偏執、夢幻和厭倦,但也包含非理性的洞察。可以說,非理性的洞察,打破人生的通俗教義以及對因果聯系的尋常認知,試圖將每一時刻的體驗轉化為“我存在”的釋義,這些便是馬克洛爾的追求。(也正是普魯斯特的敘事人的追求。)

馬克洛爾的隱匿和譫妄,就其文學史源流而言,是波德萊爾以降的詩學精神的體現,在主體的自我隔離中尋找靈感的源泉;就其創作手法而言,是意識流文學的繼承和表現,對時間結構、內視場景和詩化語言的處理,具有意識流的典型特質;就其精神哲學而言,是廣義的存在論哲學的表征,追求自我體驗的特此性(thisness)和非理性,打破自我的同一性和穩定性,這是現代主體的一種自我定位。以此觀之,馬克洛爾的“奇遇和厄運”,不只是在標記一個奇怪水手的迷亂的人生,也是在詮釋一個現代自我的“心魔”和理念。套用笛卡兒的名言可以表述為:我漂流故我在;或者說:我譫妄故我在。

阿爾瓦羅·穆蒂斯

攝影 | Graziano Arici

穆蒂斯是馬爾克斯的同輩人,年長后者四歲。中文讀者熟悉穆蒂斯的名字,主要是緣于馬爾克斯的相關傳記和訪談。印象中,穆蒂斯扮演著幕僚和高參的角色,他作為詩人、作家的身份倒是被忽略了。這部大型小說的翻譯讓我們了解到,他是一個創作力旺盛的作家。

由于譯介還不全面,我們尚難判斷這部小說在穆蒂斯創作中的位置,對作者的創作演變過程還知之甚少。穆蒂斯是作為詩人更重要還是作為小說家更重要,這樣的問題就留待將來再作研討吧。從這部小說的創作我們不難看到,作者擁有精深的文化修養和詩學功底,這一點幾乎是從書中的每一頁反映出來。將作者和他筆下的主人公等同起來,這固然是不恰當的,但要說馬克洛爾身上投射作者的影子,這么說也未必就沒有根據。穆蒂斯無疑是懷著鐘愛之情刻畫了這個主人公,此人不僅有廣泛的閱歷,而且有巨量的閱讀。而這也是作者本人的寫照。

小說第一部的開篇我們就看到馬克洛爾在讀書,就著船頭的白熾燈燈光,披閱十九世紀的法文書《巴黎城市首腦針對奧爾良公爵路易一世刺殺案的調查研究》。閱讀之于他猶如祈禱和呼吸,讓我們油然而生敬意。閱讀進入他孤獨的夢境(他夢見滑鐵盧和拿破侖一世)。閱讀無疑也在滋長他的譫妄,讓他分不清現實和夢幻的邊界,甚至是刻意模糊兩者的邊界(他在警察局里聲稱:“我是迷失在二十世紀的舒昂黨成員”)。馬克洛爾在不停地閱讀。閱讀是渴望生活的刺激劑,也是抵御生活的武器。

阿爾瓦羅·穆蒂斯在家中

攝影 | Marcelo Salinas

第四部《貨船最后一站》有一篇附錄,題為《瞭望員的閱讀》,短短的三頁,頗有意趣。馬克洛爾的閱讀書目中最常見的是十八世紀作品《紅衣主教萊茲回憶錄》、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憶錄》等。他偏愛比利時貴族利涅親王的書信集和回憶錄。他隨身攜帶喬治·西默農的小說《1號船閘》,認為西默農是“巴爾扎克之后最好的法語小說家”。在他看來,路易·費迪南·塞利納是“夏多布里昂之后最好的法國作家”,而“最好的小說家”當屬西默農。

對作家和小說家作如此細致的區分,真不能說是普通讀者了。這種區分是必要的,能夠給人教益。總之,《瞭望員的閱讀》給我們上了一堂課,馬克洛爾以其嗜好、怪癖和精當的見解將我們引入閱讀的世界。如果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是一本有關閱讀的小說,這也不算是夸張。它聚焦人物之間的閱讀和被閱讀的關系,而且至始至終都在描述馬克洛爾專心讀書的形象。

該篇的魅力,其迷人的氣息,不正是從類似的畫面中散發出來的嗎?蘇蘭朵河上的挑燈夜讀是一幅鎮定的畫面,平衡于迷亂的叢林和回旋的時間帶給他的暈眩感,仿佛為這個世界的貪欲、腐敗和不理智保留一點克制和善念。這么說當然是在講一種象征意義了,像是在暗示形而上的憂郁以及作為陪襯的世界之空洞和無意義。不必如此憤世嫉俗吧。但是無可否認,在七部曲的敘述中,當形而上的憂郁達到飽和狀態時,馬克洛爾的冒險、性愛、譫妄以及徒勞的追逐總是顯得最具張力,也最有魅力。

奇怪的是——其實也不奇怪——馬克洛爾的書目中找不到一本南美洲的書,全是歐洲的,法國的。這個章節(《瞭望員的閱讀》)因此不妨更名為《法語文學縱橫談》。穆蒂斯如此安排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國際主義滲透了這本書的敘述。且不說航行的船員是由不同國籍的人員組成的,系列小說后六部的人物、空間和情節的設置,更是按照無國界漂流狀態分布的。國際主義構成了馬克洛爾故事的基調和底蘊。

第三部《絕美之死》中,南美洲叢林的軍官歷數馬克洛爾的行蹤,說后者“在塞浦路斯走私武器,在馬賽走私做了手腳的海軍軍旗,在阿里坎特走私黃金和地毯,在巴拿馬做皮肉生意……”。馬克洛爾輾轉顛簸的無國界之旅,于此可見一斑。

可以說,系列小說的生成離不開一種跨國多元文化的生成。這是拉美先鋒派和“新小說”共有的特質。“新小說”(馬爾克斯這代人)尤其強調波西米亞跨文化雜交的國際主義。后來的作家延續這個傾向。穆蒂斯的小說正如波拉尼奧的小說,把這種傾向展示得淋漓盡致,其狂想的特質也是十分明顯的。

這種國際主義傾向已然成為題中之義,顯得自然而然,好像毋庸多言。從文化發生學的角度講,實質也并不是那么“自然”。文化發生學的命題不是本文能夠展開論述的。不妨去讀一讀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的著作《“爆炸”文學親歷記》,大致能夠理解這樣一個觀點,即國際主義色彩并不是拉美文學的固有色;拉美文學是從對歐美現代派文學的吸納中走向國際化的。

穆蒂斯的創作,如果不能說是對當代拉美文學的一種發展,至少可以說是對拉美文學實驗的一個延續,值得關注和探究。從文化身份的角度探究“隱匿”和“譫妄”的母題,能夠更清楚地揭示其文化意識形態的深層意義。

馬克洛爾說,“我們從來都無法確認夢中人的確切身份”,而“那尖銳的鄉愁留在我的記憶中”。此言道出的不只是馬克洛爾的心聲,恐怕也是拉美幾代作家的心聲吧。

2022年8月18日寫于杭州城西

【作者簡介】

許志強,浙江大學文學院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代表作《部分詩學和普通讀者》等。榮獲第七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批評。近期有“看理想”音頻節目《20世紀歐美經典小說》一百集正在熱播。

原標題:《馬克洛爾的隱匿、譫妄和國際主義 | 許志強讀《阿爾米蘭特之雪》》

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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