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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感染新冠去世后，我發現了她的「情書」

2023-02-10 12:17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文 | 姜婉茹

編輯 | 陶若谷

“原諒我吧，明君”

安小襯

農民，感染新冠后逝于2022年12月，享年81歲

明君

村醫，突發腦梗逝于2021年3月，享年83歲

講述?：外孫?易澈（化名）

“明君，5月15日這天是你的盡七，你平時愛吃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平時你愛喝酒……

1.酒 2.燒并 3.雞蛋 4.香蕉 5.桃 6.并干

是你下酒菜。

這些都是你愛吃的，你和咱娘大伙（搭伙）吃吧。送的錢和咱娘伙化（一起花）到百日，6月15日才到百日，到時再給你送錢。

原諒我吧，明君你走的太快啦，我有很多話要給你說，希望給我托夢吧。再見吧。”

姥爺走后一年多，姥姥也走了。她81歲，前些天感染新冠去世了。當時舅舅在家照顧她，測了抗原是陽性。一次正要給她翻身，發現沒有了呼吸。

姥姥原本身體就不好，2021年姥爺得腦梗去世后，她獨自生活了大半年，也患上腦梗。剛臥床的時候，手還能抓住床桿，拉扯讓她不舒服的鼻飼管子。跟她視頻通話，她還會流眼淚。后來慢慢睜不開眼，沒有意識了。

她能自理的最后時光，是在河南農村老家過的。舅舅也住在同一個院子，但是分了家，不在一個鍋里吃飯。姥姥自己有4間房，堂屋里堆滿了舊東西，什么都不肯扔。她舍不得穿新衣服、換新床單，屋里連燈光都暗暗的。

姥爺走后，家人在她房間裝了一個攝像頭，發現姥姥每天除了看電視，就是發呆、睡覺。偶爾給子女打電話，上班的人可能正忙著，聊一聊吃了嗎，今天干嘛了，敷衍幾句掛掉了。早些年村里還有能一起曬太陽的，后來同齡人一個個走得差不多了，她沒什么說話的人。

這封信是整理她的遺物時發現的，寫在我姨上學用過的本子上。姥姥用它記電話號碼，也記某月某日摘金銀花，掙了幾塊錢。字數最多的就是信這一頁，應該是寫在姥爺的“盡七”前——去世后的第10個7天，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燒給他。

讀到信讓我挺意外的。我一直以為姥姥不認字。我見過她跟我媽吵架，很厲害。我媽說她為人計較、要強，愛跟鄰居爭搶。她倆看不慣對方的做事方法，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但又彼此關心。

姥姥平時也嘮叨姥爺，兩個老人互相嫌棄。姥爺不怎么干家務，又嫌飯菜沒味兒，不是他喜歡吃的。姥姥就說他不干活還挑三揀四，吵起來鬧著找人評理。她很能吃苦，為了補貼一點子女的學費，到處干零工，撿飲料瓶蓋、賣雞蛋。反正看上去，完全不像會寫這種信的人，沒想到姥姥很愛姥爺。

姥爺原本家境優越，不幸幼年喪父，成分也不好，年輕時受人刁難。他有才華，但也傲氣，在村里開了間小診所，村委有事常叫他當記錄員。出診費不夠養活5個子女，得靠種地補貼家用，他不喜歡干這些，農活主要是姥姥在做。

步入老年以后，姥爺經常騎個電動三輪車，載著姥姥去超市買東西、趕集、聽人唱戲。偶爾一起出村遛遛，到不遠處的大女兒家轉一圈。姥爺寫毛筆字很好看，十幾年前他寫對聯，兩人還到集市上去賣，后來就拿個小水桶，在地上寫毛筆字。姥姥也陪著他，可能是因為這樣，才認得了一些字。

姥姥說，其實她不愛聽戲，為了陪姥爺才去的。她也不會打麻將，姥爺跟朋友玩的時候，她就在一旁做家務，看電視。包括我在內，家人大多覺得姥爺更有文化，比較敬重他。逢年過節，我媽他們會聊，買點什么姥爺喜歡吃的，很少說起姥姥愛吃什么。姥姥做飯總是依著姥爺的口味，她做的辣椒醬特別好吃，兩個人都愛吃，但不知道是她本來就喜歡，還是從姥爺愛吃的東西里面撿了一樣。

姥爺走得很快，一共只病了兩三天，像是算好了周末出殯，臨走了還是不愛麻煩他人。沒手機的年歲我們回家，到了日子，姥爺早早就在村口等。天天盼著，但他從來不提讓我們回家。

兒女給他錢，他也不愿收，算著自己的錢夠花多長時間，存折要什么時候去取。姥姥連兩人有多少錢都不知道，也搞不清楚自己吃什么藥。姥爺走后，沒人再替她操心這些了。我姨和我媽放聲大哭，但姥姥沒表現得特別悲傷，還讓我勸媽媽別哭，她已經盡孝了。

姥姥只說起過一件特別后悔的事。姥爺突發腦梗那會兒還有意識，曾試圖去拉她的手。姥姥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心里害怕，下意識躲了一下。之后姥姥再去拉姥爺的手，他已經沒了知覺，再也不能知道了。姥姥絮叨著說，“我干嘛要躲那一下”。她也許是為了這件事，在信里跟姥爺說，“原諒我吧，明君你走的太快啦……”

平時姥姥總用河南腔喊姥爺“明君，明君”，但我沒聽過姥爺叫她的名字，她也很少說起“自己”，想的是這個家，心愿都關于丈夫、兒女。她的名字叫安小襯。

為什么沒有人在姥姥活著的時候，看到這封信呢？如果我看到，我想跟她聊一聊，“你們倆當時怎么在一起的”“其實你也很想姥爺對不對”。去年過年，姥姥家還很熱鬧，一大家子人聊聊天，玩玩手機。但是老人不會玩手機，他們在干什么呢？

姥姥可能就一直想著過去的事。姥爺曾是她生活的重心，驟然就被抽離。人們回避死亡的話題，沒人提到姥爺，她的話就憋在心里。

●左：安小襯與明君的合影。右：全家福舊照。

“想回來吃就打的士，不走路”

琴蘭

82歲，江西縣城農業局退休職工，12月底感染新冠，現已康復。

老楊

87歲，江西縣城農業局退休職工，12月底感染新冠，查出疑似肺癌，目前已出院。

講述?：外孫女一諾

“老楊，我不是不想到你身邊來看你，而是醫院不準我們老人來醫院。小孩在照顧你，聽話。自己女兒不會害你和我。

我知道你想吃福建的餛飩，（老板）多時得了病就回家去了。我早二天都去看來（著），你一定要吃些東西。我買了上海大餛飩和小籠包子，如果想吃什么就跟朝青說。

想回來吃就打的司（士）回，不走路。我在家身體已恢復差不多，胃口也好，不要擔心我。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休息，加油。

琴蘭字。”

外公87歲，外婆82歲，12月底他們先后陽了。外婆恢復得快一點，外公高燒三天，過了一個禮拜，突然又開始低燒。他有肺結核的病史，家人趕緊送他去住院了。

外婆不能探視，只能托家人帶手寫信給外公。外公耳朵不好，平時他們也常用紙筆交流。外公是個固執的小老頭，不愿戴助聽器，跟他說話要特別大聲，輔以手勢，只有外婆說話他能聽懂一點。小姨也學著喊話，外公覺得語氣太兇了，也吼回去，說“誰讓她罵我”，把小姨給氣哭了。

兩位老人是門球隊的，球友跟外公說怎么打，他根本聽不見，老被人指責。外婆聽不得別人說他，就叫他去當裁判。外婆性子急，看見外公慢吞吞的，動不動就是一頓罵，但只有單方面輸出，從沒見過外公跟她吵起來。他只知道外婆生氣了，又聽不懂她在氣什么，就默默去做自己的事。

很多事外公只依賴外婆，有一次打針他想上廁所，但不肯接受女兒女婿的幫助，只愿意外婆陪他。外婆不在，他就自己拿著吊瓶去，上完廁所血液都回流了。

他有很多自己的“小原則”，家里人必須遵守。比如剝柚子，他喜歡拿小刀切成等份，慢條斯理剝出白色的瓤，到透明可見柚子肉的狀態，才允許別人吃。家里盛米飯，每個人吃鍋里哪一個部分都是他規定好的，小輩要吃底下帶點鍋巴的，最中間軟糯糯、亮晶晶的那一層飯，一定是盛給外婆的。

外公住院的第二天，外婆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點有的沒的。我知道她是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找人說說話。

在電話里她哭了，但沒有把“害怕”說出口。周圍就有老人去世，訃告會貼在公告欄里，她知道新冠對老人多兇險，但不愿給小輩添麻煩。這次我們買的藥、血氧儀，外公愛吃的小蛋糕、車厘子，外婆全都記下來，折算成她能了解到的價錢還給我們。

寫信的那天，外婆也才剛剛恢復，整個人蔫蔫的。信上寫“恢復得差不多、胃口也好”，都是騙外公的。

外公那幾天胃口也不行，但上海大餛燉和小籠包子是外婆買的，他都給吃完了。他腿腳不好，又愛走路，平時出去買菜，外婆就會牽著他，不然容易摔跤。外公卻不樂意被牽著，他怕連累外婆一起摔倒。外婆干脆自己偷偷去買菜，外公發現后，就站在陽臺等，看外婆什么時候出現在坡上，下樓接她回家。

這次住院，可能是兩位老人結婚近70年里，為數不多的分離。之前有一次是外婆長了（良性）腫瘤，要開刀，外公就坐在醫院走廊守著。后來他開始發燒，還是怎么勸都不回家，坐在手術室門口打點滴，直到外婆出來。

外公平時只拿手機看新聞，不會打字聊天，新冠期間我媽去陪護，發現他沒事就打開微信，點開頭像看看——那是家人設置的，頭像是外公外婆的合照。

他倆年輕時都讀了大學，但是成分不好，被下放到小縣城的農業局，在工作單位里認識。聽說是外婆先看上外公，下地勞作的日子，女同志會給男同志送飯。飯的菜式是統一的，直到有天外公發現，自己的飯里比別人多一枚荷包蛋，之后他開始關注外婆。那時宿舍在一個很高的坡上，食堂在坡下。外公每天會從食堂拎一桶熱水爬坡，給外婆送水洗腳。

他們平日相處，都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更多時候是沉默，有種“我知道你在，你知道我也在”的氛圍。最多外婆蹲在地上理東西的時候，外公順勢遞過去一只腳，讓她靠著坐。

外公住院的第四天，外婆肺部也有點感染，家人就讓她也住院。外公遠遠就看到外婆，他病后腿腳更加不利索了，顫悠悠走過去，一把抓住外婆的手，“醫院這么危險，你怎么來啦？”之前不讓外婆牽他，這回握住人家就不放了。

●左邊病房住著外公，右邊病房住著外婆。

我們費了很多力氣，給外公買到8瓶丙球蛋白，醫生說他需要增強免疫力。外公覺得這一定是特別好的藥，每打一瓶都要問問，外婆打了嗎？

外公外婆影響了我對婚姻的看法，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吵架，有一次我在自己房間，蒙在被子里面，感覺全家沒有人記得我。是外公悄悄進來，用手摸了摸我腦袋，看我睡得好不好，我直接被摸哭了。我曾一度覺得婚姻走到最后，都會像爸媽那樣爭吵，把彼此推遠。看了外公外婆的樣子，又覺得波折也能讓愛人變得緊密，互為依靠。被人這樣惦念的一輩子，感覺挺值得的。

現在兩位老人都出院了，外公被查出疑似肺癌，還沒有確診。只有外公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能吃能睡，狀態不錯。外婆其實有一點心里準備，連兩人的墓地都早早買好了。以前銀行理財她都五年、十年地買，現在改成一年年買，怕突然出事急用錢。還說家產三個女兒平分，告訴我們錢都放在哪里。

外婆很坦然，覺得這是自然的事，我卻不敢想他們有天會離開，光想想就哭。今年我剛生了寶寶，才9個月大，外婆每天都讓我發寶寶的視頻給她，說不知道能見幾次，微信上多看看。

往年過年，她都祝我們工作進步、學業進步，今年最大的愿望是跟外公一起，再多活幾年。

●琴蘭與老楊的合影。

爺爺寫給奶奶的服藥清單

益富

師級干部，感染新冠后逝于2022年12月，享年84歲。

月芳

家庭主婦，84歲，有基礎病，靜養中。

講述人：孫女張圓圓（化名）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親人的死亡，爺爺感染新冠，12月22日進ICU，治了4天就走了。我從北京趕回了遼寧老家，沒能見到最后一面。

一切都太快了。爺爺84歲，心臟搭橋近30年了，每年都有點小問題，治治就好了。去年他在ICU搶救過一次，醫生說全靠爺爺的意志力挺過來，算是個奇跡。今年爺爺奶奶是老家第一波陽的，奶奶燒了3天，爺爺一點癥狀都沒有，家人都覺得挺好，老頭免疫力強。

后來他也開始發燒，第一天拍了CT，中間兩三天沒拍，到第四天肺全白了。當時完全沒有經驗，我自己也剛陽過，周圍朋友都覺得蠻好玩的，轉發各種段子。我后來想，要是爺爺晚點感染，醫生會不會有更多對策？如果當時搶了特效藥，他吃了能不能緩解一下？

爺爺進ICU前，我爸隱隱有預感，問他要不要說點啥。爺爺沒交代任何遺言，只讓爸爸幫他收好手機，出來還要用。他愛刷短視頻，有個微信號，沒事跟奶奶互相分享老年文章。很快要到60周年結婚紀念日了，爺爺說，得好好辦一下，誰都別跟他搶著買單。

爺爺出事那天早上，爸爸喊我去醫院，趕到病床前管子已經拔掉了，生命體征沒有了，幾個穿藍色隔離衣的醫護在給他清理。之后的四五天，我腦子里一直是這個場景。他生前是那么受人尊敬的老頭，從小戰士做起，靠自己當上了師級干部，還幫襯了家族，帶許多人離開農村。

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彌留之際，應該很多人站在病床前，讓他在愛和告別中離去，但是他身邊只有一些機器。我去網上搜ICU里人的狀態——戴呼吸機很痛苦，燈永遠開著，機器一直響，睡不了一個好覺。爺爺臨終時知道自己快死了嗎？我希望他的意識不要那么清醒。

那陣子是感染高峰，病房里七八張床，老人們都插著管。我聽見醫生和護士聊天，說“7床那老頭人可好，也走了”——就是我爺爺，他慈眉善目的，很有禮貌，到哪兒都招人喜歡。

逝者要盡快抬走，后面還有病人排隊等著住院。我爸面無表情，成年人的世界好辛苦，連一點哭的時間都沒有，他還有好多事要處理，來不及悲傷。我幫著去辦死亡證明，復印身份證戶口本，機械地走完每一個流程。

那晚我一宿沒睡，守著奶奶家客廳靈前的香——大家是瞞著她祭奠的。奶奶剛陽完很虛弱，在臥室休息，根本下不了地。但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她突然自己下了床，走進客廳，我哥一個激靈站起身，想去堵門，但奶奶已經看見了。“不是說已經快好了嗎？怎么突然沒有了？”她哭了起來。

奶奶有7個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嫁給爺爺后，還是被當公主寵著。爺爺掙錢養家，家務也承擔了一大半。奶奶安心靠著他，很多年沒有爭吵了，最多白兩眼。天氣好的時候，兩人互相扶著，走不了太遠，就在院子里散步，曬曬太陽。

家里的證件、醫保卡都是爺爺收著，水電費電話費也是他交，奶奶對這些完全不懂，連自己吃藥的種類和劑量都弄不清。我們找到了爺爺給奶奶寫的藥品清單，照著給奶奶吃。

奶奶很快又發燒了，住進了醫院。這回有了經驗，天天拍CT，一天都不敢漏下。她慢慢在康復，只是每天唉聲嘆氣的，“再也見不到了”。她說念叨念叨能舒服一點，怎么可能不想呢，在一起60年了。

爺爺出殯那天，按照風俗，奶奶不能去。排期很滿，爺爺被安排在凌晨五點出殯，三點鐘全家都起來了。大家都沒經驗，只能任一個外人指揮，聽他說臺詞，熄滅蠟燭，倒酒，摔盆，撒錢，讓干什么干什么。有人喊我們向遺體磕頭，又說了幾句套話。大家對習俗抱著敬畏之心，不知道每一步該做什么，就這樣被推著走。見到爺爺，留給我們告別的時間，一共不到一分鐘。

今年春節，我家不能掛春聯。奶奶出院了，大家勸她要為了活著的人活，她就點點頭。前些日子東北下了雨，降到零下20多度。這個冬天，對老人太嚴酷了。奶奶說，閉上眼睛都是爺爺。偶爾吃個藥、扎個針，思緒才能短暫轉移。一閑下來，又有大把的時間回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