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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詭筆記|偏要杠一杠“轉世”這件事兒
前不久,一位著名節目主持人在微博上說,他快四歲的兒子在晚上睡覺之前跟他聊天時,突然說自己的家在四川,“就在成都一點點,我的兩個女兒還在那兒,一個15,一個10歲了,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她們了,可能都快認不出來了,我想去四川看她們,然后再回來……”這段微博在網上引起不少的關注,很多網友都說這位主持人的孩子很可能是在說自己的“前世”,并開始對各種志怪書籍里的大量此類記錄進行回顧,以證明這位主持人所言不虛。
的確,翻一翻古代筆記,此類記錄不絕于書,那么這些記錄是真是假,可信度又有幾何呢?
一、乾隆寵臣是伯樂轉世?

袁枚在《子不語》中寫乾隆年間的重臣、文學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來保,自稱自己的前生乃是伯樂,來保兼管兵部及上駟院時,“每值挑馬,百十為群,瞥眼一過,其毛病纖悉,無不一一指出,販馬者驚以為神”。七十歲以后,來保經常以閉目靜攝養生,但相馬的功力并無退化,“每有馬過,靜聽蹄聲,不但知其良否,即毛色疾病,皆能知之”。就連乾隆每次要騎馬,都讓來保先選視。有一次乾隆要外出,皇宮侍衛精挑細選了三匹馬,“百試無差,將獻上”,又不大放心,讓來保把把關。來保當時已經老態龍鐘,眼皮都下垂了,他用兩根手指頭撐開眼皮看了看,指著其中一匹說:“這匹可以,另外兩匹跑不了遠路。”侍衛們將信將疑,又試了一次,果然與來保說得一模一樣,于是人們認為來保“伯樂轉世”,所言不虛。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寫通政使羅仰山在基層做官時,被一位同僚排擠打壓,“動輒掣肘,步步如行荊棘中”。羅仰山的性子本來就比較迂滯,漸漸地憂憤成疾,有一天郁郁枯坐之時,突然夢見自己來到一處山谷,但見花放水流,風日清曠,頓時覺得神思開朗,壘塊頓消。他沿著清澈的溪水散步,來到一處茅舍,見里面坐著一位白發老翁,便上去打招呼。聊得起興之時,老翁問他何以滿臉病容,羅仰山就把自己搞不好“辦公室政治”的事兒講了一遍,老翁嘆息道:“此有夙因,只你不知道便是了,七百年前,你的前生乃是宋朝的大畫家黃筌,而你那個同僚的前生乃是南唐的徐熙(黃筌與徐熙并稱“黃徐”,是五代宋初花鳥畫兩大流派的代表,素有“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評)。徐熙的畫品本在黃筌之上,奈何黃筌借著自己受到皇帝的崇信,長期排抑徐熙,使徐熙沉淪困頓,終生潦倒。徐熙對黃筌十分痛恨,此后這七百年多次輪回,未能相遇。今世業緣湊合,總算碰到一起了,當然要對你施加報復!天之道;有施必報者,人之情。即已種因,終當結果,你忍一忍吧!”羅仰山從夢中驚醒,從此“勝負之心頓盡”,沒過幾天,病也就好了。
還有《涌幢小品》和《浪跡叢談》中都記載:南宋詩人、政治家王十朋,乃是高僧處嚴和尚的轉世。據說王十朋的父母長期沒有兒子,一家上下為此十分憂煩,各種燒香拜佛。政和壬辰正月,處嚴和尚坐化,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十朋的祖父夢見處嚴和尚回到家中,“手集眾花,結成一大毯”,交給其祖父說:“你們家求此久矣,吾是以來!”然后就突然不見了。當月王十朋的母親就有了身孕,至十月而生下王十朋。據見過處嚴和尚的人回憶:“師眉濃黑而垂,目深而神藏,兒時能誦千言,喜作詩。”再與王十朋相比照,“眉目及趣好類之,且符所夢,又謂師死之月,汝即受胎”。但也有一點不甚相似,就是處嚴和尚擅于書法,而王十朋“頗拙于書”,因此王十朋還自嘲:“汝前生食蔬何多智,予今生食肉何許迂。”
二、馬新貽轉世竟然為豬?

不過要說古代記錄“名人轉世”最多的筆記,還要說是民國學者郭則沄所撰的《洞靈小志》,簡直稱得上五花八門,要啥有啥。
先說“名人轉名人”的。晚清重臣張曜的姑父,在咸豐年間組織團練,抵御捻軍和太平天國的進攻。有一次固始被圍七十余日,形勢十分危急,張曜的姑父帶著團練們去固始解圍。夜間趕路,正好走到湯陰縣,他拜謁了岳王祠,當夜睡覺時,突然夢見岳飛和張飛一起來家中做客,岳飛指著張飛介紹說:“你的妻侄張曜,乃是張飛的轉世,我特請他來助你一臂之力。”果然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張曜“力戰解圍”,立下戰功。
再說“名人轉普通人”的。杭州一戶姓錢的人家要生孩子時,其父夢見一陣猛過一陣的敲門聲,最后一個材官破門而入,高喊:“年大將軍來拜!”姓錢的很驚訝,從來不認識什么姓年的大將軍,“方逡巡間,大將軍已下輿入內室”,這時內室傳來嬰兒的哭泣聲,“而家人報生女”,這時姓錢的才恍然大悟,原來女兒是年羹堯轉世。
同樣離奇的還有勝保的轉世。勝保是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跟僧格林沁一起在通州八里橋大戰英法聯軍的清軍將領,此人驍勇善戰,但是為人飛揚跋扈,后來被慈禧太后賜令自盡。他有一個門生姓何,為歸德府息新通判,何通判的妻子懷孕待產時,他感到疲憊不堪,坐在椅子上小憩,突然夢見勝大帥來訪,趕緊去迎接,只見勝保“容色慘沮”,脖子上系著一道白綾,對何通判說:“我覺得很悶很難受,喘不上氣來,你幫我把這道白綾解開一點兒……”何通判趕緊幫老上司解開白綾,“似聞血腥,覺而心惡之”,這時候他已經從夢中醒來,家人來報:夫人生了個女孩。這女孩長大之以后,容貌很像勝保,臉上有一塊黑斑,與勝保生前臉上的黑斑相仿佛,“于是汴中喧傳何女為勝將軍轉世,無敢下聘者”。
只不過郭則沄三觀不正,竟把這兩個女孩的轉世說成是“報應”,年羹堯嗜殺,勝保好色,“故同罰為女”,擱到現在,就這兩篇筆記,就能把作者的前途徹底斷送了!
當然,最慘的還是“轉世為畜生”的。據說光緒戊寅年間,太倉雙鳳鎮有個屠戶在宰豬時,在豬肚子里發現腹壁上刻有“馬新貽”三個字,嚇得當地人好一段時間不敢吃豬肉,盛傳那只豬是遇刺的兩江總督馬新貽轉世。馬新貽遇刺的原因非常復雜,涉及到清政府對湘軍勢力的裁抑等等,但在當時盛傳他是陷害自己的結義兄弟,刺殺他的刺客張汶祥乃是為自己的好友報仇雪恨,所以時人都痛恨馬新貽,當然在轉世的安排上不會給他什么好位置。
三、“童謠”真的是兇兆嗎?
對于“轉世”,很多人是寧可信其有,而筆者卻不這么認為,因為如果仔細分析記錄“轉世”的筆記,以小說居多,諸多地方進行了虛構、夸張和杜撰,這里面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本文開端的那個來保自稱“轉世伯樂”的故事。同樣是出自袁枚的記載,我們不妨看一看他在《文學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來文端公傳》中是怎么寫的。在這篇嚴肅的傳記文中,有這樣的記錄:“公尤長于相馬,嘗與史鐵崖相國同坐政事堂,聞墻外馬行聲,曰:‘此良馬也,白身而黑蹄。’史公曰:‘聞聲知良,容或有之,若隔墻兼知其色,則吾不信。’遣人視之,果如公言,乃嘆曰:‘公前身是伯樂耶?’公笑而不答。”——很明顯,來保在當時也許享有“再世伯樂”的美譽,但他本人對此的態度是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袁才子的腦袋是十分清醒的,正史是正史,小說是小說,正史必須實事求是,小說不妨杜撰演繹,如果有人非把小說當正史看,那只能說明他連文章的基本分類都沒搞清楚。
即便是拋開小說虛構層面不談,所有的這類轉世記錄也都大可質疑。首先是沒有足夠的人證、物證,多半來自造事者自述夢境,人們對夢境的回憶本來就是模模糊糊不甚確切的,闡釋夢境更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造事者倘若想讓別人往某個方面去想,稍微在說夢時加些心理暗示即可達到目的;其次,我們看類似張曜的姑父宣稱妻侄是張飛轉世,王十朋的祖父稱孫子是處嚴和尚轉世,都很明顯有往臉上貼金的目的,而且熟讀中國史的人,應該明白張曜的姑父有藉此振奮軍心的目的,與“大楚興,陳勝王”乃是一路,而說馬新貽轉世為豬,更是赤裸裸的泄憤……這種事要是都能信,那咱們還是相信歷朝歷代給帝王立傳時,開篇一定要寫的“蛟龍其上”、“赤光繞室”和“神授一丸”吧!
至于兒童的信口開河,更是不能輕易相信了。兒童由于生長發育的原因,語言的表述往往不那么清晰,不過如果讀者有興趣試試,在言談中故意省略主謂賓、一句話缺少幾個關鍵詞,會形成一模一樣的效果。中國古代專有一種對“童謠”的迷信,“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之類的,仿佛是祥瑞或兇兆,其實不是成人為了擾亂政局故意教孩子們唱的,就是后人對某些詞句穿鑿附會的解釋。

清代百一居士所著筆記《壺天錄》中寫過這么一件事。揚州西門外的元寶塘有個姓張的牧童,“性慧而狡”,一天放牛時閑得沒事,跟街上的人們說:“我今天放牛時,與仙姑相遇,她傳授我能治百病的仙法。”有那潑皮無賴就開玩笑問他是哪家仙姑,他說是城隍夫人的使女,大家正在嘻嘻哈哈,他突然大喊一聲“仙姑來也”,人們看他神色嚴肅,都害怕起來,一起膜拜于地,請仙姑現身。牧童口中喃喃自語說:“仙姑說了,緣尚未到,先讓我給你們治病,百日后再現身。”有人就把家中病人帶來,牧童“即索筆書符,焚水碗中飲之”,第二天病人果然好了,“于是城廂中哄傳仙姑治病,求符水者絡繹不絕”。牧童一家可算發了大財。誰知揚州縣令是個明白人,他知道牧童在裝神弄鬼,而最早那個喝了符水治好病的患者,不是“托兒”就是病程本身已經到了康復期,于是把牧童及其父母抓來一審。牧童果然對詐騙一事供認不諱,縣令勃然大怒,“復重責其子而逐之,群謠遂息”。
做父母的,對本來就缺乏理性,言行隨意性很強的孩子不好好教育,反而還縱容他胡說八道,甚至利用其荒誕的言行,達到追名逐利的目的,實在是可惡至極……而在21世紀的今天,面對大眾科學素養有待提高,國家對科普宣傳教育日益重視的形勢,我們應該怎樣面對孩子可能只是信口開河的“古怪言辭”,是付之一笑不做深究,還是添油加醋大張旗鼓,值得每一位家長深思。
本文發表于《北京晚報》,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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