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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墾專欄:鳳羽九章——封新城的鄉愁、藝術夢和文旅實踐
這個疑問,籠統表達,就是:我該怎樣生活?我該怎樣生活這個問題不僅是人生道路之初的問題,更是貫穿人的一生的問題。這個問題,主要不是選擇人生道路的問題,不是選對或選錯人生道路的問題,而是行路的問題——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知道這條路該怎么走:我們是否貼切著自己的真實天性行路。
——陳嘉映 《何為良好生活》
一、徐霞客說桃花源消失了,他要重做一個出來
四月的末尾,我去了大理洱源的鳳羽,就是想看封新城到底在那兒做些什么。
我是帶著很多疑問和猜想去的。比如:這位著名的媒體人,他為什么退出都市和大集團?他到底有什么樣的夢想?他為什么選擇鳳羽?這兩年他做了些什么?
很多年來,從媒體到出版,我的職業讓我習慣了帶著問題去見我感覺好奇的人,去了解他們在思考什么,在做什么,如何做。
能讓封新城All in的事兒,不會是小事兒。
在飛大理之前,我搜索了一些關于大理洱源、鳳羽古鎮的資料。這一搜索,居然讓我花了不少時間,把徐霞客游記里面關于云南的部分全部看了一遍。
在古代那種條件下,徐霞客那種漫長的旅行,只有瘋子才能完成。若非有對自然和異鄉極強的好奇和熱愛,有超強的適應力和意志力,他的行程早就半途而廢了。
公元1639年的農歷三月初一,徐霞客從如今的洱源縣城出發,到了鳳羽。
“三月初一日,何長君以騎至文廟前,再饋贈送餐為包,乃出南門。一里,過演武場,大道東南去,乃由岐西南循西山行。四里,西山南盡,有水自西峽出,即鳳羽之流也,其水頗大。南即天馬山橫夾之,與西山南盡處相峙若門,水出其中,東注茈碧湖南坡塍間,抵練城而南入普陀崆。路循西山南盡處溯水而入,五里,北崖忽石峰壁立,聳首西顧即朝西面,其內塢稍開,有村當聳首下塢中,是名山關。聳首之上,有神宇踞石巔,望之突兀甚,蓋即縣后山,自三臺分支南下,此其西南盡處也。
其內大脊稍西曲,南與天馬夾成東西塢。
循溪北崖間又三里余,西抵大脊之下,于是折而南,一里,渡澗,東循東山南行。一里,為悶江門哨,有守哨者在路旁。
又南二里,有小山當峽而踞,扼水之吭,鳳羽之水南來,鐵甲場之澗西出,合而搗東崖下。路乃緣崖襲其上,二里,出扼吭之南,村居當坡東,若綰捆扎其口者。
由是村南山塢大開,西為鳳羽,東為啟始后山,夾成南北大塢,其勢甚開。三流貫其中,南自上駟,北抵于此,約二十里,皆良田接塍,綰谷成村。曲峽通幽入,靈皋近水高地夾水居,古之朱陳村、桃花源,寥落已盡,而猶留此一奧,亦大奇事也。循東山而南,為新生邑,共五里,折而西度塢中。
截塢五里,抵西山鳳羽之下,是為舍上盤,古之鳳羽縣也。”
徐霞客還寫道:“鳳羽,一名鳥吊山,每歲九月,鳥千萬為群,來集坪間,皆此地所無者。土人舉火,鳥輒投之。”
群山環繞的原野與河流;眾鳥盤旋的大地。兩組文字如同長鏡頭一般,把當年的鳳羽展現在今人面前。我有點理解封新城為什么選擇鳳羽了,早在古代這里就是桃花源啊。

我問封新城第一次去到鳳羽是什么樣的情形,他說第一次到鳳羽是因為認識了陳代章,那是2013年。封新城到了洱源鳳羽,參觀陳代章的蜂蜜加工廠,鳳羽壩子一下子就讓他著了迷。
這突如其來的喜歡,讓他認定了鳳羽就是神啟之地。
一個詩人的他可以在大地上寫詩的地方。
一個雜志人的他可以在大地上排版的地方。
他想把這個方圓50公里的壩子變成中國最大的露天美術館。人人都知道徐霞客來過此地,桃花源早已消失在歲月中,封新城卻暗含愿望,構想起一個新的烏托邦田園。
于是他就反復來鳳羽,直到把自己搬了過去。
在上海飛往大理的航班上,封新城巧遇了他的設計師伙伴八旬。那個看起來就是藝術家的白族男人八旬,人稱大理最帥村長,他是楊麗萍的妹夫,還有個上了央視春晚的女兒小彩旗。
一行人上了越野車,沿著洱海東邊的高速疾行,一個小時后穿過山谷,車已經行進在了田野溪流邊。景觀變得細膩柔美,兩邊的山染著落日余輝。
封新城指著車左邊遠處的樹林,說:“那個林子圍著的,是一個唐朝的湖。”

二、退步原來是向前
我在退步堂的舒適客房里醒來。
一夜安眠,推開房門,客房的小庭院地板上,苦楝樹落花寂寂,平鋪滿了一地。
再推開客房庭院的大門,就進到了退步堂的大院里。滿目青翠,梨樹居多,夾雜著櫻桃和桃樹。

退步堂在佛堂村,佛堂村在鳳羽壩子,鳳羽壩子離大理古城60公里。退步堂是封新城在鳳羽的第一步。軟鄉村,酷農業,融藝術,慢生活。封新城總結的四個目標,退步堂是這一切的起點。
退步堂都由白族設計師八旬設計。封新城說八旬是個奇人,他做設計沒有施工圖,房子未來的模樣,就牢牢刻在他的腦子里。
昨晚豐盛的晚餐已經讓我想哭了,早餐又讓我繼續哭,好吃,豐富,只想撐死自己。云南得天獨厚的環境,給了人各種奇特的野生植物都可以吃,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都有獨特的味道。這慷慨的大自然的確也令人安慰,即便在過去最悲慘的歲月里,云南也從未有餓死人的情形。
對比起我在上海的日常吃喝,退步堂的本地美食簡直美好得不像話。早餐后,封新城帶我去看退步堂的四圍。
退步堂分為下院和上院,中間隔了一條小馬路。依山而建,花樹掩映。封新城自己住下院,每一次進下院的院子,他都會舍棄離書房很近的后門,繞過十里香的花墻,走黃泥柴扉的正門。
“我只走正門。”這種固執,算是這位迷信老哥的堅持。
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少見的儀式感,大概也是他的信念吧。
上院居于更高處,院落里重點是花木,以及一個透明玻璃的天橋觀景臺。
庭院正中,是一匹鐵絲繞成的大馬,而這匹馬居然就是本地村民創作的現代藝術作品。在我們閑逛之際,那位農民藝術家正在天橋觀景臺的側立面上,埋頭創作另一匹平面的馬。
“你今天可以看到好幾個村民藝術家,都是我培養的。”封新城大笑,“我的在地藝術嘗試早就開始了。”

極目遠望,壩子就呈現在眼前,更遠處是鳳羽古鎮,再遠就是西山。徐霞客的文字在此時盡化于風景,壯闊里有秀美,鳳羽壩子本身就是理由。就是這樣的場景,讓封新城生出了歸隱之念。
然而他說,我是微隱隱于鳳羽,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們在上院喝咖啡,咖啡是歌手李健和他的粉絲一起制作的精品咖啡品牌。多年來李健一直視封新城為兄長,他去年就已經來過鳳羽,跟著封新城把壩子及周邊看了個遍。
一位膚色黧黑的村民過來,給我們遞煙。封新城給我介紹說這是楊院長。“小楊幫我們打理院子,所以我們管他叫院長。”
楊院長昨天說要辭職,想回家打理自家的莊稼地,現在封新城就把他叫過來當面談。封新城直截了當說家里的地你也賺不了太多錢,更不如這里有意思,你應該留在退步堂做事,以后還有更多有意思的項目。我沒有插話,但看得出楊院長的一臉糾結。
楊院長離開后,封新城給我解釋為什么院子取名叫退步堂。
退步的出處來自布袋和尚的禪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靜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在封新城經歷了傳媒江湖20多年的盛景和喧鬧之后,他發現自己最需要的生活狀態是給生活做減法,回到一種冷清里,更新自己。于是他遇到了鳳羽,就做了“退步”的決定。

封新城的“退步”是既要詩意的回歸,田園的充實,也要符合趨勢的文旅產業布局。與其說他退到了鳳羽,不如說他選擇了鳳羽,作為他實現大策劃夢想的根據地。
他創造了一個新詞:STOP+UP——知停而后升。他說在“退”的同時,精神上必須要保持“升華”。
最優秀的媒體人和詩人,總是對詞極度敏感。封新城用一個個精準的詞,定義要他在做的事情,描述他當下的狀態。
以前封新城是在雜志里策劃藝術,報道生活。現在他是在大地上傾注心意,盡力去創造一個自己心中烏托邦式的藝術生活方式模型。
上院的旁邊,一個大院已準備動工,那是慢生活學院的課堂和酒店。
“每一年你來,你都會看到新的東西。我們每一年都會有新的想法落地成形。”封新城又點燃一支煙,“但我堅決不和房地產集團合作,會頑固地按我的標準去選擇合作伙伴和投資人。鳳羽壩子這個地方,經不起商業化的摧毀。很多特色小鎮,幾乎都死于貪婪和過于猛烈的改變。你毀掉了鄉村原有的生態和特質,那么你何必來呢?”
三、在希望的壩子上
從退步堂下坡,就進了佛堂村。
封新城在村巷里疾走,黑色大氅翻卷如披風。他帶我先去看拍檔陳代章家的老宅子。
陳氏老宅的院子安安靜靜,里面所有的房間都改成了畫廊和藝術家工作室。幾個白族年輕人正在畫畫。墻上,桌上,都是藝術家們創作的畫和手工藝作品。看著那些作品,我驚訝于這已經是一個完美和國際對接的藝術項目——在地藝術家計劃。很多有天賦的本地人,尤其是年輕人,已經被封新城帶動起來了,他們把藝術創作當作了日常,當作一件普通好玩的事情,而不是一件需要畢恭畢敬對待的高冷事物。

當然我又看到著名畫家葉永青大哥的作品。他也是封新城多年的好友,退步堂的多處藝術裝飾細節,都有葉帥作品的加持。著名藝術家的到訪和停留創作,也給了本地年輕人們更多的激勵和榜樣。
這隱隱已經顯露出了封新城的藝術愿望:讓更多著名的藝術家來鳳羽,也讓更多的本地藝術家成名。
離開陳氏老宅100米,就來到了田野,鳳羽壩子巨大的田野邊緣。封新城指給我看各個方向的田野,揮著手說:“這里有超過7000畝的田野可以用于藝術節的場地。這會是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美術館啊。”
我們討論著北川富朗發起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封新城說著他的構想思路,我只感到他像個布道者,他的熱情和夢想就是這樣打動著一個個到訪的朋友們的吧。
以這片大地為畫布,畫最巨幅的畫,寫最奔放的詩。多過癮的事情。
身旁田邊,春日的野薔薇、紅山茶花期已近尾聲,但依舊動人。
下午,封新城拉著我和Jon,一個內向的年輕法國畫家,一起去騎車。
Jon是第一年的“90后”,來中國卻有些日子了。他娶了一位湖南女生,第一個孩子已經兩歲多,老婆如今已經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他原本住在大理三塔附近,如今被封新城簽下,準備搬來鳳羽。
我們騎著巨大轱轆的山地越野單車,從佛堂村騎行去另一個村子。五公里左右的鄉間小路騎得神清氣爽,不單有微風拂面,還看到透過云層的柱狀陽光投射在對面的山上。

封新城體力甚好,一直沖在前頭。偶爾他停下來,在路邊用手機拍攝我和Jon騎車的樣子。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孩子,對著我們揚手說Hello。
到了一個村子,封新城進了一家鹵肉店,和白族大姐打招呼,切肉包肉。大姐居然不肯收封新城的錢,兩人一直推來推去的,最后是幾乎半價。我在旁邊看著,對Jon說封老爺在本地的人緣很好啊,Jon一臉匪夷所思的樣子。
這個小細節看出了封新城融入本地的姿態非常自然,心里又默默給他點了個贊。
回程經過鳳羽河和河兩邊的濕地,經過很大的藍莓園,若干個水塘,有白鷺在起落翻飛。這廣大的田野,都是封新城規劃中用于露天美術館的地盤。
他指點著四周,說你們想象一下。
于是我使勁兒想象了一下。
數百年來的茶馬古道。遠離文明中心的古村。自然和諧的藝術烏托邦。這些意象開始重疊,在大地上安放好。
四、佛堂村的散步
散步是在美好鄉村百做不厭的事情。
當年徐霞客在鳳羽做的事情就是山上山下不停地走,封新城說他也是。
臨近傍晚,他就又領著我們幾個出了門,我們幾個是指,Jon和他老婆、孩子,我,還有三只狗。
封新城說三只狗本來是流浪小土狗,打院子落成后就來混飯吃,活活被他喂成了看家狗,還會排隊人立等喂食。
于是幾個人就在路上慢慢走,幾條狗卻是四處撒歡。傍晚的天色是一天里最柔和的時候,云朵變換極快,幾分鐘就是一個造型。朋友圈里大理古城的攝影師朋友又一如既往地發云圖,隔了幾十公里,云朵的模樣又不同了。
我們行走在山的這一列,望著壩子對面的另一列遠山。
很快來到了一個大果園。園中已經打好地基的部分,有寬闊的平臺,宜遠望,宜對著遠山平疇發呆。
這是一個具有無敵景觀的地點,周邊的果樹如同森林,環繞著這未來的建筑,帶來無邊的安寧。封新城說構想中的建筑,會是一個特別好的接待處,有好的茶和咖啡,有小巧的美術館和圖書館,算得上是鳳羽未來文旅計劃中一處重要的場所。
“我覺得鄉村有不可碰觸和改變的部分,那種特殊的本地的氣息,那種安詳感。外來的人們來到這里,可以得到放松和舒適,得到能夠做夢的東西,但不能用急速的商業化來撕裂這個氛圍。我們已經有過太多教訓了,麗江,大理雙廊、古城……”封新城如是說。
你不單要在大地上寫詩,你還要做挑戰風車的堂吉訶德,真是位理想化的大哥。鳳羽一旦傳播起來,這么多的自然村,這么巨大的范圍,你怎么控制得了?
我們繼續說起這些年中國鄉村建設的得與失,比如碧山,比如烏鎮,還有日本四國鄉村的案例。
在封新城的詩意理想之外,他不乏清醒的認知:“進入的方式非常重要,對土地和傳統必須要帶著敬畏,你來是要主動融入這個地方,而非傲慢的改變。而更好的生態觀、文明和生活習慣的引入,會特別考驗人的能力和技巧。這也是我要設立慢生活學院的原因。外來者和本地人一起學習,一起融合,把創造力激發出來,這才是鄉村長久的活力源頭。”
回程的路上,夕陽落下,封新城邊走路邊拍照,三只狗在他身邊跑來跑去。
五、夜晚的茶、酒和詩歌
這兒不再是遠方,雖然詩歌就在近旁。
退步堂里巨大的茶室和圖書館,特別適合圍爐夜話。熱烈的聊天是因為還加入了剛從臺北飛來的著名出版人初安民。初安民是臺灣幾十年來文學和出版圈的核心大腕,他和封新城交情已久,兩個人有英雄相惜的情誼,也有斗嘴抬扛的樂趣。
晚餐時,初安民一如既往喝著本地的啤酒,這是他無論去哪兒都有的習慣。而封新城則喝著日本清酒,隨意隨性地喝著。晚餐結束就自然轉為夜聊清談,換到書房從茶開始。
封新城一直以來視臺灣文創和慢生活方式為學習樣板,他每年會去臺灣數次,所有的文創園區,所有的知名民宿,所有的品牌再造,他都非常了解。
他喜愛臺灣的生活方式和氛圍,而初安民卻時時羨慕大陸的巨大市場和機會空間。
話題就在臺灣和大陸的文創行業里切換。
這種夜談的場景,應該就是封新城消磨鄉村日子最喜歡的,往來無白丁,有價值的好思路時不時就冒出來,而封新城就這樣接待了數以千計的朋友,把自己的所想所為傳達了出來,多多少少在朋友們的心內催生了一些東西,一些對未來或許有很大作用的東西。
這些朋友里,有他潛在的合作者、投資人,有他的追隨者,有各類對他和鳳羽感興趣的媒體。(這時一同圍坐聊天的,就恰好有云南電視臺新聞頻道的幾個朋友。)
他給你展示出大好山水田園,給你描述觸手可及的未來,你很自然地就想,怎么和他一起來參與,大干一場。
每個人心底或許本就有烏托邦的夢想,都無法抵御美好田園生活的誘惑,而封新城正是那個眼光敏銳又行動果斷的人。鳳羽的藍圖,讓思路穩重老派的初安民也心生羨意,決定了要再來鳳羽,為慢生活學院做講師。
而慢生活學院簽下的第一位講師,則是著名音樂人李健。
而目睹了初安民大哥從來之前的磨磨蹭蹭,到立刻答應了再來鳳羽做慢生活學院的文創講座,也就只是一個晚上的工夫。
我翻看著封新城從書架上拿下來的《壯闊之海——地中海的人類史》,他說地中海是上天眷顧的另一個天堂地區。人類理想的居住之地并不會是荒蕪人煙的絕境,而是漫長歷史積淀后的社會樂土。因此,歷史,人類學,地理學,農業,商業,風俗與環境,都必須是在地生活的必須課。
退步堂的聊天,也是頭腦的日課。
從清晨到夜晚,我看著封新城的日常狀態,也解決了另外一個疑問。別人遠離北上廣深,會覺得被拋棄和遺忘,那是因為缺少了準確的目標和繼續高速轉動的頭腦,無所事事對于我身邊大多數還有愿望和想法的人來說還是不可接受的。但封新城沒有這個問題,即便在鳳羽,他也依然在頭腦里制造風暴,他還是以自己為原點,吸引著眾多各處的人馬。在每個月不得不外出半個月的前提下,每每回到鳳羽,他更珍惜這里的安寧。
六、遺世獨立的山谷
我該如何回憶起天馬山山谷里面的孤獨村子?
我一直是個村莊愛好者,在去過了國內東南西北各地的眾多偏遠小村之后,我以為我會見慣不慣,但在那個早上跟著封新城去到了禱告村,我才填補了一項經歷的空白。遇見真正的荒廢,真正絕世獨立的美。
起初我還以為這是封新城為這個村子取的名字,后來得知禱告村是當地白族話的發音,瞬間有種被擊中的感覺。百年前的村民生活在此,封閉艱難,除了完美的自然,別的一切都欠缺。禱告這個帶著命運感的詞,恍若刻下了歷史的印記,完美適合眼前的場景和氛圍。
如今村民們基本都搬下山去居住了,封新城說僅有幾戶老人還住在荒村里。一共六十多個石頭院落,散布在整個山谷里的樹蔭里。樹葉脈絡一樣的石頭小徑,就一直往山上延伸。
首先是到達一棵大樹下。封新城說這就是村口。他指點著四面:往下,就是以后的度假酒店和藝術區域,往上走,就進入廢墟村莊,以后,這個村子將是國內獨一無二的廢墟村莊博物館。

走著,迎面的每一個院落、宅子,都是殘垣斷壁,因為主要的木材和石材都被村民拆掉搬去山下了,但每一處格局都維持著原貌。
“你是要重建這60多幢宅子嗎?”
“不,我要維持你看到的這個樣子。”
封新城想找到一種合適的高科技透明粘合材料,把現有的殘破建筑們全部原樣保留,同時還要經得起時間和雨水。廢墟體驗,應該是國內最狂野的文創項目了吧?
在他的構想里,這個小村不會讓很多人進駐,只有大約十幾個宅子原址,會在廢墟里用特別的建筑理念來搭出可以居住的藝術家工作室,給受邀的藝術家們暫住,在此創作。
Jon正在興奮地四處暴走,選址,拍照。在李健之后,他得到了進駐村子的邀請。

沿著石板路繼續往上走,有狗狗的叫聲。封新城拐向右邊一條小巷,進到一個小院。一條很猛的狗狗被鐵鏈拴著,然后封新城居然和它很熟的樣子,打了招呼,狗狗就變得親熱無比,一個勁兒地想撲進他的懷里。但院子的主人不在,我們稍看了看,就退出了院子,臨回頭時,我看到狗狗突然一瞬變得呆滯,也不叫了,那一刻我覺得我和狗狗一樣難過。
真的是寂寞的地方啊,連狗狗也覺得寂寞。
繼續往上,遇到一位老人,過來說話,遞煙。我們一起抽煙說話。老人留在山上,養羊,種菜,延續著一輩子的靠山吃山的生活。村里僅有的幾戶老人們,都和封新城熟悉了。就像今天帶著我們上山來一樣,封新城都會去和他們聊聊家常。
繼續往上,我們看了同樣廢棄的廟宇,在村子上方盡頭高處的巖石群。幾位村民在一塊巨石下的陋室里燃起香火,今天大約是在祭祀什么神靈。從他們旁邊繼續向上,來到山谷的最高處,都是巨大的巖石。
封新城指著這片孤獨的石頭,說這里會有一個孤獨的咖啡館,就叫巨石咖啡。
站在最高處往下望去,也看不到村子。村子都在密林里。
這樣寂寞冷清衰敗的風景,是絕美的。我理解了封新城說的鄉愁公園的含義,這是一種考驗人的審美,因為有很多人見不得這樣的美。
忠實保留下一切原本的風貌,也是紀念我們自身早已失去的遙遠鄉愁。
而艱難保留著這一切,意味著放棄顯而易見的快速收益,反而需要投入資金去維護這荒涼,同時也要對抗資本的壓力和市場的誘惑,這并不太容易。
“我把規劃中的度假酒店,都安排在村子下面。愿意到這里來的人,是需要特別的自然和人文體驗的人,我把這個稱為頭部度假。這不單是給身體的,更是讓人的頭腦得到休息或靈感刺激。”封新城坐在村口大樹下,望著山谷口遠方的平疇。
這個時候,他確實很像一個村長。
沒有人會排斥舒適,但做東西不一樣,如有可能,當盡力追求美學的意義。我們認為這是當下更有高級感的行為。
又點燃一支煙,我想起一部好萊塢老片子Bugsy。來自紐約的大佬Bugsy面對黃沙滾滾的荒野,說我要在這兒建造美國最好的酒店和賭場,旁邊的人都覺得他瘋了。雖然后來他被槍殺,但他的狂野想象力和行動力卻讓他成為拉斯維加斯之父。
又聯想到北川富朗先后面對瀨戶的大海與小島、越后妻有的山林田野的反復思考,一切都圍繞著如何在鄉村共建共生共享的思路來規劃。
如何想象和構建未來,正是這個時代的功課。
“那些搬遷下山的人們在做什么?”
“有的種地,有的成了我們農業公司的職員。”

七、人人喊他陳行長
陳代章是鳳羽佛堂村人,土生土長的白族人,封新城的創業伙伴,但人人叫他陳行長。
因為在他回鄉做生態農業產品和規劃文旅模式之前,他一直在銀行工作了20多年。
在退步堂第一晚的晚餐時,我就見到了他。他的書生氣和沉靜,和大哥型的封新城恰是鮮明的對比。
他重回故鄉,也是被封新城煽動的。
2013年那年兩人初見,可以想象都給了彼此沖擊和震動。鳳羽的風光人文讓封新城產生了迷戀,而封新城的布道則一定給陳行長打開了窗戶,窺見了全新的天地。
新的農業理念、策劃品牌的意義、大地藝術節的構想等等,讓陳行長開始重新去思考和認識自己熟悉的故鄉。
2016年,陳代章放棄了銀行行長職位,以及城里人的生活,回到鳳羽,注冊了大理千宿文化旅游發展公司,成立了鳳羽慢城農業莊園。兩個人的夢想開始落筆。
有很多人,再也回不去故鄉。而那回去的,也應該會有一段痛苦的過程。陳行長當然已經度過了這段比較難熬的創業初始期。我們都創過業,這種苦就不必回顧了,沒被打垮沒有退縮的,自然都能活下去。
言語不多的陳行長,我能夠感覺他的個性其實挺強,因為他應該是第一個All in的人。退步堂的院子,是他家果園;畫家們搞創作的庭院,是他自家的老宅。
陳代章和封新城兩個人的幸運就是在一個剛剛好的時間點上遇見了,并走到了一起。要不怎么說創業的第一步首先就是得發現好伙伴呢。
我和陳行長聊的都是一些有的沒的,比如院子里再種什么花卉植物比較特別,那些野菜叫什么名字。我突發奇想說佛堂村這個名字,還有這退步堂四圍的環境,特別適合種植曼陀羅花和曼莎珠華(彼岸花),以后也能讓客人們更好奇。陳行長就記了下來。
他和封新城早就同步了,現在規劃發言洗腦的工作都是封新城的,陳行長就管落實所有的實務,把規劃推進,變成現實。
但他承擔著一種更重的責任:帶領家鄉父老一起脫貧致富。這種責任意義非凡,但在現實里就需要克服很難想象的各種困難。
初創時期的不適應到底是什么樣子,我沒問,他也沒說。此時的淡定已經表露出了信心,慢城農業莊園已經推動了很多具體的農業產品項目,周邊的數千畝土地已經在產出各類農產品食品。
那天從禱告村下山時,他突然把車停下來,去旁邊野地里摘了一把野生植物,說居然發現了這種好吃的野菜,以后要種多一點。上周看他朋友圈,發現有了最新的進展,他已經在考慮規劃大規模種植那種食藥同源的野菜了,而且那種名叫菝契的野生植物,同時也能夠凈化水質,用于綠化洱海源頭生態隔離帶。
這就是那個回到故鄉越來越有成就感的人。
八、慢城物產與贊美館
慢城物產贊美館開在大理古城南門。去年開業的時候,畫家葉永青、導演張揚、建筑師八旬等人都在。

既然封新城和陳代章是因為賣野蜂蜜認識的,既然兩個人情投意合一起做了慢城物產,搞起了生態農業,那么賣東西就是必然。贊美館就是他們賣東西的空間。
我很服氣封新城的命名能力。退步堂,禱告村,贊美館,每一個都自然恰當。貼近本地,又帶著詩意。
贊美館里,主要就是賣慢城物產自己陸續上市的農產品和特產,蜂蜜、火腿、茶葉、核桃、手工藝品等,另外的空間部分,卻是慢生活的空間,可以喝茶,看書,了解藝術。

和贊美館在一起的,還有以雜志為主題概念的千羽會酒店,干凈輕爽的房間,都是全球知名雜志,最顯眼的一處雜志封面展示地方,當然突出了封新城自己奉獻了半生的《新周刊》。
贊美館和千羽會酒店,以及封新城在古城北門拿下的一塊地,其意義是鳳羽全部項目在古城的根據地,未來還可以為客人安排更周到的項目服務。
這些,都算是布局。
九、世間的緣分
據說封新城脾氣很臭。他以前的手下如此說過。
看一個人,看他過往。他做過的雜志,他共事過的同事們,他說過的話語。這么一看,封新城干得真不錯:好人緣,帶出很多厲害的同事,雜志留下了長久的名聲。
而年齡,也帶來了一些變化,封新城現在給人的感覺是更沉著了。
聊天之中,他提及過很多人。好些都是公眾人物,或者和我也有交集。這些人對他的支持,也是他的信心來源。所謂朋友的價值,就體現在你想做事的時候。

封新城的運氣是真不錯。他的伙伴們都是靠譜的。老話說得道多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想起封新城支持大理本地人施懷基做“大理古村落田野調查”公益項目的事兒。
據說施懷基對“外來人”一直都抱著警惕的心理,他當初以為封新城在鳳羽搞的事兒無非也和其他投資賺錢的人一樣。但彼此認識之后施卻完全改觀,發現封新城是個比本地人還在意本地未來的激烈之人。
對路子。于是兩人欣然開始了合作。
在中國做事經商,都格外的累。因為很多困難并非來自事情本身,而是各種人的問題,對內對外,人的問題基本決定了一切。
在這一點上,封新城無疑非常幸運,他恰恰特別善于處理人的問題,不但如此,他還具備某種領袖氣質。簡單說來就是無論他做媒體也好,下鄉也好,他都很快能遇到一批追隨者。
人的問題,都是世間的緣分。
所謂性格即命運一說,不無道理。
在古代,我們這么見面喝酒聊天的時辰,是要寫詩的。但請原諒我才華不夠,只能引用前人的詩句來表達我的心情。
當年一直喜歡希臘詩人埃利蒂斯的這首詩:
我們整天在田野行走
同我們的女人,太陽和狗
我們玩呀,唱呀,飲水呀
泉水清清來自古代的源頭
午后我們靜坐了片刻
彼此向對方的眼神深深注視
一只蝴蝶從我們的心中飛出
它那樣雪白
勝過我們夢尖上那小小的嫩枝
我們知道它永遠不會消失
它根本不記得養過什么蟲子
晚上我們燃起一堆火
然后圍著它唱歌
火啊,可愛的火,請不要憐惜木柴
火啊,可愛的火,請不要憐惜灰冷
火啊,可愛的火,請燃燒我們
為我們講述生命
我們講述生命,我們拉著它的雙手
我們瞧著它的眼睛,它也報以凝眸
如果這使我們沉醉的是磁石,那我們認識
如果這使我們痛苦的是惡行,我們已感受
我們講述生命,我們前行
同時告別它的正在移棲的鳥群
我們屬于美好的一代人
和封新城相處的幾天,種種場景帶來的情緒,多次讓我想起這首詩。
而對封新城、初安民這樣更老派范的文化人來說,他們更清晰地實踐著陶淵明的理想: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在紛擾繁雜的時代里,決意去做好一件事,同時安排好自己的夢想與生活,這何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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