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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翼 |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塊相同的拼圖
本文為小說酒館系列104篇,選自作家張天翼的小說集《如雪如山》。
這是一部現實主義的短篇小說集,寫盡了當代女性的困境與苦樂。本書一共七章,講述了7個名為lili的女性的故事,如作者所說,“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塊相同的拼圖,她們都是lili,也是我。”
我們節選了其中的第一章,女大學生立立春運坐火車的故事。

01
早晨下的雪,到黃昏就臟了。車站廣場的雪像洗潔精泡沫堆在黑鍋邊上,大部分粘在人們為過年回家穿的好皮鞋鞋底上,進了售票廳、進站大廳候車室。熱騰騰的候車室里,有一千個人、三千包行李和一個詹立立。
離發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人們就自覺從鐵椅子上起身,排在進站閘口后面,像長跑運動員等在起跑線后面。
她往身邊拽拽箱子,把手里提包擱在箱子上。提包死沉死沉,手指尖都勒白了。包不是她的,是她同學孫家寶的,她自告奮勇拎著,讓孫家寶騰出兩手吃東西。孫家寶一手拿薯條,一手拿漢堡,邊吃邊說,重吧?沒事,你放地上唄,那包里有個桃罐頭,我坐火車就愛吃個罐頭。立立說,沒事沒事,也沒多重。
她跟孫家寶原本不熟,同院不同班,老鄉也不是老鄉,幾個班一起上大課,聽點名聽多了,知道有這么個人,上學期坐過一次前后排,傳表格傳材料,相視一笑,頂多是這樣。那怎么突然熟到并肩站著候車的呢?就因為坐火車。

快過年了,全城外地打工的人、外地學生都要買票回家。一個月前,女班長挨屋發火車票,立立端著盆洗漱回來,接了票一看“無座”兩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盆濕漉漉地擱在枕頭上。二十個小時車程,沒有座位,怎么熬?班長坐到她身邊,說,瞧你這運氣,班里數你路遠,還就你是站票,你咋就不多勾個備選呢?硬座沒有,臥鋪肯定有的噻!
她搖頭,說,臥鋪……貴嘛。
過夜的火車,即使坐硬座都很煎熬。無座跟硬座一個價錢。硬臥比它們貴一百五十二塊錢,那一夜她屁股的歸屬,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塊錢?
值不值得,她說了不算,因為錢是爸媽給的。這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對春運。填“備選”之前,她給爸媽打過電話。她爸媽一直在鄭州陪讀,陪她弟上武術學校。她說,爸,我學校沒給訂到座位票,我補訂一個鋪位票好不好?她爸很豪邁地說,年輕人,出力長力,補啥補?沒得座位就沒得座位,吃點苦也不壞,梅花香自苦寒來。再說那么大個火車,哪兒還坐不下個你。她不再說這事。她知道弟弟進武校交了好大一筆贊助費。
所以立立不想答班長那句話,為了掩飾這個不想,她把枕頭上的盆拿下來,彎腰塞到床底。枕頭濕漉漉的,像預先替她愁哭了。班長忽然想到什么,手在她大腿上一拍,我給你講!你知道隔壁班的孫家寶吧?胸脯挺大、夏天老穿吊帶背心上課那個。她跟你坐同一天同一趟車,訂到了硬座——咱院的票是我給一張張分到各班的。她人不錯,你去跟她套套近乎,讓她照顧照顧你,哪怕給你擠個椅子邊邊坐呢。而且她家近,夜里就下車,她下了,你不就能坐她的座位了嗎?
孫家寶人白白的,敦敦實實的,油乎乎頭發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腦門上總有個高光點,愛笑,嗓門敞。女人之間的友情要搭建起來能有多快?比沙灘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還快。瓜子話梅請請客,食堂里面對面吃吃飯、掏掏心窩子,再來杯珍珠奶茶一澆灌,第二天就能替對方在大課上答“到”,第三天兩條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親親熱熱逛后街飾品店去了。

一陣騷動,風吹樹葉似的傳過來,檢票進站了。她倆步伐越來越大,最后也跑起來,加入這莫名其妙亡命起來的隊伍。
月臺頂棚上的大燈亮得人心慌,孫家寶說,上次我坐這趟車回學校,車上有個列車員,老帥了,眼睛像劉燁,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碰上;你知道車廂里最煩的是什么人?三種:打呼嚕的,抱小孩的,腳臭還非要脫鞋的。但愿咱車廂里沒有……
立立顧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上車,她將正式成為無處可去的人。
02
上車一拐彎,一股熱騰騰的肉味撲到臉上。她們隨著前面的人挪兩步,停下,再挪。孫家寶手里捏著票,像琢磨謎面一樣念著座位號。謎底揭曉:她的座位在一排三連座的最里邊,靠窗。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的帆布包放在腿上,兩個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來了。孫家寶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聲說:來吧,快坐!
立立不斷說謝謝謝謝,脫掉羽絨服,把體積削掉一圈,抱著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著坐比較吃力,她調一下坐姿,臉朝外,膝蓋朝過道支出去,坐穩了,如釋重負,這重負是她自己。現在,她也有了一個彌足珍貴的、肚臍高的視野,可以帶著淡淡的優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站著的人了。
就這一刻鐘里,前后左右幾個人交換了你老家是哪、念書還是工作、耍朋友沒有等等信息,連“思想者”都加入了。四個學生互報了學校院系。那兩人對孫家寶說,我們去你學校聽過講座,你們食堂的菜真好吃。
開車一小時之后,人們已經開始各為彼此的娛樂,聊天、打撲克、吃瓜子、看書報雜志、戴耳機聽歌、織毛活兒,還有女人端著竹篾繃子繡花。車廂宛如一個狹隘與傖俗的移動展覽館,能聽到所有熱門的偏見、女演員的風月新聞……有些人只是呆坐,兩眼半開半閉,沉浸在混沌中。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實帶了書,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預感到跟那個列車員“還沒完”。雨將落未落,懸念像雨滴懸在半空,她只想把懸念當一顆話梅,盡情地咂吮,滋味無窮。
二十年后擁有智能手機的人們,再也不會呆坐,再也不會無事可做,一部手機等于一個影院加游戲廳再加無數難以名狀的啥啥啥。
堅持打撲克的人不多了,車廂里安靜下來,人們以千奇百怪的姿勢睡去,交臂疊股,相與枕藉。這里一點點的親密,換到任何別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糾紛的。
天花板上的燈睜著不倦的眼,灑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慘慘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來的救主。囚徒的夢也跟自由人一樣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頭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眾生就平等了。
立立頭靠著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幾根大骨頭的受力,靜下來,合了眼。她略想了一下被父親否決的臥鋪什么樣。能有一個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樣哦?
人肉在飽腹中發酵,火車精神抖擻,嗚嗚飛奔,挑破黑夜的針腳。她嘴角溢一點口水,夢見了棉拖鞋和紅豆粥。
當然不可能睡得多稱心,她約莫二十來分鐘醒一次,茫然四顧一次。進站出站,下車上車,人擠出去上廁所再擠回去,她都在斷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間知覺了。
……醒醒!立立,我要下車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睜開眼,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只見孫家寶站在她眼前,已經武裝好了外套圍巾背包,鼓腦門上的高光點特別亮,行李箱的鐵把手拽起來,像劍從鞘里拔出一半,蓄勢待發的樣子。
立立說,你到站了?孫家寶說,嗯,剩下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還長呢。拜拜,親愛的,咱開學見!她心里一陣激動,一陣留戀,說,大半夜的你小心點,東西都帶齊了?
沒事,我爸開車來接我。你也小心點!
這站也是大站,過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車慢下來,時而抖動一下,打嗝似的。孫家寶垂頭跟她耳語:要再遇見那個列車員,你問問他叫什么名字。
孫家寶隨著人流一離開,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頂住椅背,使一下勁,讓皮肉最大面積地貼上去,感受那個珍貴的硬面。她感到座椅溫柔地說,累了吧?現在你是有座的人了。來!你只管倚著我,靠著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給我,有我保護你呢,有我撐著呢,腦袋往后靠。總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寬寬綽綽地睡!

再下次她醒過來,是有人吆喝“腳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靈,手先找嘴角,擦口水。
她把羽絨服放下,起身,拖著腫得胖了一圈的腿腳,再次鉆進人叢。車廂里的味道很濃,是“人”味兒,又不完全是,是十幾噸人肉在鋼鐵胃口里消化過的氣味。椅子上過道上,人們處于半液態半固態之間,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來,她座位上坐了個人,一個寬肩大膀子的男人,駝色毛背心,叉開兩腿,兩手手心朝上擱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絨服被拋在小桌上搭著。
她走過去,猶豫“拍”還是“戳”,最后選擇拍了一下他肩膀。沒醒,只好再加重拍兩下。那男人猛一抖動,睜了眼。她靦腆地笑一下,以為那就夠了。
那男人卻不笑,木著臉看她。她說,大叔,請讓讓。
為啥?
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說,我自己的票是無座,不過這個座位是我同學的,她讓給我了。
那你同學咧?
我同學下車了。
她下車了,這座就誰坐了歸誰,你說對不對?
立立說,不是!她鼻子酸脹了。我就去上個廁所,我放了件衣服占著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這兒?那我沒看見,反正我過來的時候,這座空著。
緊里面抱孩子的媽嘟囔,哎呀,欺負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疊在胸口,頭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讓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態。他和藹地說,你要能等呢,我中午兩點下車,我下車了,這座還歸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趕緊再去找個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漁:我教給你啊,你去挨個人問,問那些人,您哪站下車啊,人家要是說,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邊等著,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發一個煩人的孩子一樣嘆口氣,閉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會兒。沒人看她,母親注視嬰兒;睡的人繼續睡;“金項鏈”吃茶葉蛋吃得打噎,擰開保溫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幫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張,快睡著了。
她低下頭,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掛著羽絨服,走了。
03
車上還是滿當當的,她只能提著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個。被她驚醒的人催促:快過!快過!她被催得停不下腳,只能不斷地“過”。走過一個車廂,又走過一個車廂,終于在車廂連接處看到稀疏的一塊,幾個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間,揣著手,垂頭打盹。
她搖醒其中一個,問,這是您的桶嗎?……您把兩個桶摞一起,行不行?……謝謝謝謝,您不用動,我來我來。
一個桶的空間,放個箱子,還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盡量蜷緊腿。坐了半分鐘,她就知道為什么這里人少了,因為冷。風從數不清的方向呼呼吹來,她穿上羽絨服,拉鏈拽到頭,趴在箱子上。
對孩子來說,貧窮是一樁游戲。他們剛來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瘡痍也被新鮮感美化成風景。即使一無所有之際,他們還有自己,肉體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壓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閉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剛才那樣睡睡醒醒,過了一段不知長短的時間。她沒掏表,想把看時間留成一項盼頭。后背疼了,就換姿勢,最后她發現,跪坐著,屁股歪在一個腳跟上最得勁。
以這個姿勢,她睡得最長久。再醒過來是因為手被踩了一腳,她“哎”一聲,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

這一夜的種種,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學。要惡,要穩準狠,才能不吃虧,不受罪,才能有地盤,有座位。火車是一座上大課的階梯教室,一切“為人處世”的道理都在這兒吃一塹長一智,一切薄臉皮都迅速厚起來,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摑后的腫。
她埋下頭,希望過道里的光再暗一點。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詫道,同學,你怎么在這兒?
她只好抬起頭,一笑,感覺笑得面目全非。我去趟衛生間,座位就讓人給占了。
他兩個袖子挽著,露出手腕上一根細紅繩,手里提個鋁水壺,表情并不意外,點點頭。你還是沒經驗。
她說,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運的車。
他說,要不然這樣……后面廁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頭應道,來了!轉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這樣”是“怎樣”,四十分鐘之后才接上。這時她已經用紙巾蘸著保溫杯里的水,把臉擦了擦,又蘸濕另一張紙,把牙齒也擦了擦。他用“請出示車票”的語氣,淡淡說道,你過來,跟我來。走出兩步,他回頭一看,又說,箱子拉上啊。
她跟在他身后,穿過晨光充盈的車廂,原來天已經這么亮了。睡得氣色一新的人們都起來了,吃泡面,吃紅皮火腿腸,嗑瓜子,望風景,聊天,打撲克,昨夜那幅凄慘的“地獄百鬼圖”宛如幻覺。地上的人自動直起來,給列車員讓路,他走得很順,很快。
她想起連一句“去哪”都沒問,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剛才的地方強,不可能更壞了。
最后他停在乘務室門前,從腰間卸下鑰匙,打開門,說,進來吧,箱子擱外面。又在她背后說,嗨!坐下呀,就是讓你來坐的。

她慢慢轉過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謹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覺得四面墻壁壓迫而來。這空間比外面看起來還小,門口的他顯得非常高,光都擋住了,她仰頭說,那你怎么坐?
他說,我不坐,我還得去搞車體衛生。應該是半小時簽一次廁所,我已經落一次了。你放心待著吧,詹立立同學。哦,對了……他探身把墻上的制服大衣摘下來,展開,給她往背后一蓋。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個穿便服的人坐這里,探頭探腦的。
衣服很重,像個人撲在身后,袖子從肩頭垂下,衣領子硬硬的,一扭頭,腮幫上的肉被戳得浮起來。她說,好。
他又從桌上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這是時刻表,你就假裝在背時刻表!說完哧地笑一聲。她看一眼時刻表,右上角有幾個潦草的字,指著問,這是你名字?
想問我的名字,直接問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顧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說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個轉,從她眼里看來,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頭,彎曲食指在桌面篤篤敲兩下,代替一句結束語,轉身走出去,從外面關了門。
又等了一陣,她才把腰背軟下來,品嘗心里的竊喜。天,竟然!……竟然這樣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廂”!禍兮福之所倚,苦盡甘來!這種甜蜜類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見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墻是奶油餅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點點往后靠,后背還不太敢放松,兩腿在桌下伸開,心里盤算等開學了,再見到孫家寶,該怎么講這件事,說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這種態度讓她放了心:他也沒“那么”熱絡,還沒有殷勤到給她張羅飯。估計他這樣幫過很多人,反正乘務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選個最合眼緣的、最可憐巴巴的無座的人來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讓人釋懷。
她推門出去,放倒行李箱,拉開拉鏈,掀開蓋子,取出一個紙碗方便面,到茶水爐里沖了開水。泡面那種虛張聲勢的香味,本來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還沒軟,就嚼蠟似的吃進去了。
肚子一飽,困勁就拱上來,身子乏得一陣陣要蒸發似的。她用圍巾墊著手,趴在小桌上,幾次呼吸間就睡著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聲門響,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為壓得充血,一時看不清,只見他高瘦駝背的影子進來,說,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頭擱回小臂上,這次讓開眼睛的位置,只壓住額頭。模糊感覺到身側被輕輕挨碰著,知道他坐了下來。
但她繼續做夢,夢像扯不下來的圍巾,把她通身纏住。
她醒來,腿上熱乎乎的,還在。她瓷住了,一動不動,視野漸漸清晰,夢里的是雞爪,現實中的是人手。還在動。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絨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個指頭以溫和的節奏,一緊一松,松的時候手掌揉動,壓進肉里。緊的時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經驗的主婦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頂用的酵母,不慌不忙,專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長又有勁,一張,一收,一旋,罐頭就都開了,沒有哪只罐頭是它擰不開的,也沒有哪個大腿是它擰不過的。
搋完一塊,那手愛惜地輕輕摩挲兩下,又換一塊,讓剛才吃足力道的面團自己餳一會兒。這次它選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松軟,也更敏感的一塊。平時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塊,都會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勁,就有一條針那么細的小蛇,噌地從后背躥到頭皮上。
但她仍然瓷著,一動不動。瞪圓的雙眼懸在半空,人也懸在半空。震驚造成的麻醉狀態過了,她腦子里凈是雪花,電視沒信號那種雪花。
雪花底下還剩一點點信號,仿佛遠方傳來的縹緲聲音說:他是喜歡我的,太喜歡我了。他喜歡我所以才摸我,他以為我肯定會樂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來的女朋友……可另一種無聲的噪音越來越響,那是屈辱與氣憤的叫嚷。
她想要一躍而起,想要破口大罵,甚至提前為那些幻覺張嘴喘起來。
懸在半空的那個自己卻兩手齊出,把腦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臉,就得走!走出這個明亮舒適的地方,走回無所依靠、無可歸屬的濁臭里,重新用兩只剛消腫的腳站著,痛苦地站著……人的靈魂要學會跟肉體斷絕關系,這是生命科學的新考點。懂了嗎?想通了嗎?
……換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這倒不錯,家里可以傳下去的火車的故事,又多一個了。
二十年后她給別人講這故事的時候,總會嘴角往下撇著笑,說:老娘賣半條腿,換個包廂軟座,值了。再說,隔著牛仔褲秋褲,他個傻×能摸出啥來?……
那時她已經跟好多人“換”過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將為自己能笑得出來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車上,詹立立一動不動,唯一動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聲關閉眼皮,猶如一個冷酷的旁觀者,看著窗外一樁唯她可見的暴行,啪嗒一聲拉攏了窗簾。
她平靜的后背和肩膀,掩護著一切。
門外走過的人,看到兩個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說,你看列車員也真不容易,家屬也沒座位,跟著一起擠乘務室。

……就當免費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還覺得有點舒服呢,說不定還能睡一會兒。她跟自己這么說。但喉嚨里仿佛炸開一個冰涼的催淚彈。眼珠發熱發脹,有沉重的兩顆水珠冷卻成形,一躍而出,墜落下去,從黑暗跳向黑暗。

▲ 張天翼,天津人,作家,曾用筆名“納蘭妙殊”。英文學士,古文獻學碩士。出版多部文學作品,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鐘山》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影評若干。
文字|選自《如雪如山》,張天翼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4月,原文有刪改。
圖片|電影《從不,很少,有時,總是》(2020)劇照
編輯|奇妙
原標題:《張天翼 |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塊相同的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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