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辭退我？”安靜的樓道傳來一個老年婦女的聲音。“是呂姨。”一位家屬循著聲音的方向徑直走向呂聘蓮護理的房間。只見一位頭發花白的婦女，佝僂著背，用手指著病房外，高聲抱怨道。

77歲的呂聘蓮是邵陽市腦科醫院的護工。今年是她在腦科醫院做護工的第六年。邵陽市腦科醫院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目前全院護工人數約60人，平均年齡為62歲。

“我是醫院年紀最大的護工，但我比年輕人做得好”，廣受家屬和院方好評的呂聘蓮收到了辭退通知。而她，原打算做到80歲。

湖南省老齡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6年底，全省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1201.07萬人，占全省常住人口總數的17.61%。其中，老年人口超過100萬的市有長沙市、衡陽市、邵陽市、岳陽市、常德市。

護工荒，正在成為中國所有城市的難題。中國社會管理研究院的一項研究預測，至2020年，中國養老護理員崗位將達到657萬-731萬。而據此估測，目前中國的養老護理員缺口在300萬-500萬人。

護工工作很辛苦

28平方米大小的房間里并排擺放著四張病床，過道一旁放置著一張單人木床。這張床是呂聘蓮的。近些年，來醫院養老的老人增加，原先三人間的房間改造成了四人間。

六年來，呂聘蓮吃住都在這個房間?！白隽肆?，手里只死了三個人，照顧的人幾乎沒有誰得褥瘡”，呂聘蓮將此作為自己被辭退的最有力反駁。在這里，一位護工通常負責一間病房，同時照料四位老人的吃喝拉撒。

護工沒有休息日。5月13日是星期天，但對于呂聘蓮來說活兒一點兒也不比工作日少。

呂聘蓮在醫院負責照顧的老人與她同齡，只是這些老人中大部分失能。第四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結果顯示，2015年中國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總數大致為4063萬，占老年人口比例的18.3%。與照料能夠自理的老人不同，照顧失能老人不僅需要體力，還需要耐心。

按照慣例，十一點半左右，食堂工人會把午飯送到病房門口。呂聘蓮將盛滿飯菜的碗端回病房，放在了桌子上。

兩位老人呆坐在屋里桌旁的椅子上。呂聘蓮給其中一位老人掛上圍兜，將領來的飯菜分裝到小碗里，然后取來調羹。一切就緒，她端著碗站在老人面前，笑著對老人說：“周奶奶最乖了，今天要好好吃飯噢?！?/p>

呂聘蓮右手舉著勺子，左手拽住老人的一只手，張大著嘴，作出一副想吃飯的表情，笑著說道：“今天有你喜歡的粉絲吃。來，吃一口吧?！崩先送灶欁缘匦ζ饋恚炖锖磺宓卣f著什么，揚起另一只手來擋喂來嘴邊的飯菜。一番推諉下，趁老人分神時，呂聘蓮趕緊把飯菜塞進了對方嘴里。老人癟了癟嘴，耷下臉來，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

“給他們喂飯是最累的”，呂聘蓮抱怨道，“住這里的老人糊涂得很，每次吃飯都跟打架一樣，好不容易才能喂上一口?！蔽雇觑?，呂聘蓮已是滿頭大汗。她放下碗，走到窗前，拉來一條板凳坐了下來。

花了一個半小時挨個給四位老人喂完飯后，呂聘蓮看著涼透的飯菜，沒了胃口。

雖然呂聘蓮對自己的身體很自信，“我很少生病”，但是她心里明白，七十多歲的身板是經不起生病的。去年底，呂聘蓮得了慢性闌尾炎，實在難受，托科室醫生幫忙開了藥。

呂聘蓮說：“護士給打了四天點滴就好了”。但那場病之后，呂聘蓮有些擔心自己的身體。在朋友的推薦下，她開始吃“奧美拉挫”?！耙坏┪覆皇娣揖统砸涣＃膊桓叶喑??！闭f著，她轉身打開柜門拿出一只白色的藥瓶，取出一顆放在手心里，拿起保溫杯喝了口水，咕嚕一下把藥吞了下去。

呂聘蓮不敢怠慢自己的身體，因為做護工也是力氣活?！皡我痰牧馓貏e大”，一位老人的家屬站在一旁評價道。呂聘蓮解釋道：“之前有位住在這里的奶奶，全癱在床，120多斤，都是我抱上抱下的。”呂聘蓮有些駝背，大約一米五的個頭，看起來只有九十多斤。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夸張地比劃起抱人時的動作。

緊缺的護工

身材瘦小的呂聘蓮用這個極端的例子，是想要說明她有能力做下去?！八拇_做得好”，邵陽市腦科醫院護士長高小杰說。呂聘蓮是醫院為數不多能堅持做到第六年的護工。

邵陽市腦科醫院曾專門組織招聘隊去農村招護工，但由于招聘成本高，護工人員流動性大，最終醫院將這項業務承包給了欣科物業管理公司。

物業公司的工作人員說，他們在市內常設了招聘點，一些從周邊農村進城的人知道那邊有活找，都會去問問?！暗敢鈦碜鲎o工的人卻很少?！?/p>

據媒體報道，國家統計局上海調查總隊2015年對上海民辦養老機構所做的調查顯示，有92％的民辦養老院遭遇招工難題，有10.4％的養老機構反映，護理人員不足開始影響機構運轉，有55.2％的養老機構表示人手較為緊張。

呂聘蓮每個月的收入是3000元左右。據邵陽市2016年統計年鑒，2015年，邵陽市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從業者的年平均工資是58737元，月平均工資是4894元。遠高于呂聘蓮的月平均工資。

收入成為招工的最大“絆腳石”。以上海為例，2012年第四季度老年照料的平均工資報酬為2000-3000元/月，在各類家政服務中處于較低水平，且遠低于母嬰照料的平均工資報酬2000-6000元/月。

低收入帶來的是不規范、不穩定的養老服務隊伍。高小杰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醫院聘用的護工通常是“農村進城務工婦女，文化水平偏低”，因此在進入病房科室前，醫院會對護工進行簡單培訓，待他們掌握照護的基本技能后再上崗”。

2002年，民政部下發了《養老護理員國家職業技能標準》（下稱《標準》），該《標準》在2011年進行了修訂，但目前家政市場上的老年照料從業者接受的養老護理培訓較少。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發布的《2017年中國養老服務業發展年報（人才篇）》顯示，目前中國持證養老護理人員不足2萬人，而需求量至少為15萬人。

隨著養老市場的發展、養老群體需求的升級，無論是政府還是市場都開始意識到養老服務隊伍專業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為了提高養老服務隊伍素質，去年底，湖南省政府辦公室發布《關于全面放開養老服務市場提升養老服務質量的實施意見》（下稱《意見》）?！兑庖姟诽岢?，各級要分批分層次進行養老護理員培訓，進一步提高養老護理員專業素質和綜合素質?！?/p>

寶慶精神病醫院是邵陽市區另一家提供養老服務的醫院。該院副院長蘇尊美說：“我們正在籌備成立護工培訓中心，希望能給護工提供一定的專業培訓，減少護工的流動性?！?/p>

而與呂聘蓮簽訂派遣合同的欣科物業管理公司不久前通知醫院，因為公司無法給年滿65歲的工人買到人身意外保險，為了避免風險，他們會陸續勸退超過年齡的護工。呂聘蓮就在這份勸退名單中。

在院方的開導下，呂聘蓮同意辭工回家。回家的那天，院方工作人員開車送她，并代表醫院給了她一份感謝金?！皡纹干徍軡M意。”接替她崗位的新護工是個三十多歲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