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開了30多年車,父親用愛撐起一個家
原創 張層樓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職 業 故 事 -
誰也不知道作為家里的經濟支柱,父親偷偷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頭發。但是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我和母親都會側著耳朵朝向院子大門,期盼那熟悉的車聲駛進院子。村子里不少小車都會從我家門口經過,但是我和母親就是能分辨出哪輛車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連車燈都顯得那么柔和。
1989年,我父親15歲,用他那時的話說:“書是讀不進了,死活不想讀書,不如回家種田。”于是乎,輟學回家,跟爺爺一起成為了農民。初中沒畢業便是我父親這輩子的文憑。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央決定建立現代汽車工業,一大批合資公司在中國誕生。但在遙遠的農村,我的老家,村子里仍然只有一臺運稻谷的農用車。15歲的肩膀還略顯稚嫩,挑擔子、做農活很是吃力,那一年秋收,又偷懶又好奇的父親爬上了那臺農用車,擰動了鑰匙,他坐在駕駛室里,勉強能踩到油門,伸長了脖子才能看到前方的路,沉重的方向盤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轉動。
爺爺說,從外面看根本不知道駕駛室里還有個小孩子,嚇得他趕忙去拽駕駛室的車門。但摸過方向盤的父親一發不可收拾,對汽車的興趣已然超過了耕田種地,他也就此開始了30多年的司機生涯。
18歲成年之后,父親便在我爺爺的關系介紹下,為私家老板開起了中巴車,主要負責送人到縣城、老板包車去外地以及村里召集婦女采茶、摘煙葉等生意。那一臺破舊的四輪中巴車,只存在于老照片里,而父親這一干就是五六年。
20世紀末,父親遇到了母親,有了我,中巴車的老板去到了無錫發展,父親也拖家帶口,搬到了無錫郊區的出租屋里。
由于工作原因,父親整日不著家,有時候連著幾天待在外面不能回家,還在喂奶的母親對父親這份工作早已頗有微詞。但為了生計,為了我的奶粉錢,父親毅然決然地堅持了下去。
在無錫的一個炎炎夏日的夜晚,拆遷隊的鏟車亮著刺眼的燈光、轟鳴著隆隆的發動機來到出租屋附近。因為鏟車司機的一個失誤,碰倒了本就搖搖欲墜的出租屋的墻壁,正在酣睡的母親被驚醒,趕緊抱起在一旁的我,看著倒塌的墻壁恐慌地哭出了聲。年幼的我根本不懂發生了什么,只聽見周圍嘈雜的哭聲、叫喊聲,于是我也扯起嗓子哭了起來。在外工作的父親沒能及時趕回來,愧疚了許久,覺得沒能照顧好我和母親,自那事之后便放棄了開中巴車的工作,帶著我和母親回到了老家。
父親并不想放棄司機這個職業,在爺爺的支持下,買了一輛面包車,那是村子里第一輛不是農用車的小汽車。在老照片里,年輕的父親抱著我,站在紅色的不知名面包車旁,笑容燦爛。

21世紀初,作為上海市內游民、殘老、流浪兒童和孤兒的教養外移基地、上海市四大飛地之一的白茅嶺農場,已經發展得格外熱鬧。由于白茅嶺地處兩縣中間,周邊的村落距離縣城又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因此發展為附近鄉鎮居民商業貿易的首選地。彼時的白茅嶺,尚未運行開往隔壁兩個縣城的公交,也沒有出租車,更沒有網約車,只有定期從上海來往的大客車,大客車里的乘客往往是上海市來飛地視察的領導,或是押運來往的勞改犯,或是從上海遷來的人員。因此白茅嶺和附近村落的居民的出行,便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父親將面包車開到白茅嶺的一個拉客車輛聚集點,開啟了早出晚歸的營生,很像影視劇里的黃包車,在熱鬧的地方等待需要出行的乘客。于是在農場的出口總會停有一排待客面包車,沒有生意時,這些司機們就會聚在一起話拉家常,或者打打小牌。
在那個并非家家戶戶都有小汽車的年代,父親的拉客生意足以維持家庭開銷。在遇到講究的乘客時,他們坐過父親的車,看中父親開車的手藝,會留下父親的電話號碼,以免有急事需要用車,或是提前預約長途。因此那時父親的諾基亞按鍵手機總會在深夜響起,一個月的電話費都不是一筆小數目,睡眠淺的母親受不了總會在睡夢中被吵醒,父親便主動去另一個房間睡覺。
2010年左右,大多數家庭都購置了小轎車,白茅嶺的散客根本不夠這些司機們瓜分,父親的生意也變得極其不景氣,終日在白茅嶺和司機們斗地主,打撲克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但日漸減少的收入已然不能維持家庭開銷,沉寂了一段時間仍然毫無起色,父親便只能另謀出路,將面包車換成了在農村更為實用的小貨車。
我家臨河,一條流經兩縣的大河,河里泥沙富集,一位河南的光頭老板看中此地的商機,準備在我家幾百米距離的河段建造沙廠。得到消息的父親用大部分積蓄購置了一輛前四后八輪翻斗車,原本想著只是在附近的沙廠、水泥廠之間做運輸,所以購置的二手翻斗車并未取得行業運輸資格證,也就是所謂的黑車。
不曾想沒過兩年,經營不善的沙廠老板破產跑路,父親的翻斗車尚未回本就面臨失業。無奈,父親又找到周邊的其他需要翻斗車的礦山,開采花崗巖、螢石礦、玄武巖、石子加工等產業,這些小型礦產廠銷路不穩定,沒有固定的運輸路線,經常會銷往外地。父親因此又結識了一部分翻斗車司機,組成了一個車隊,承包工廠里的運輸生意。
那時父親偶爾會帶我上礦山,離家不遠的山路上,父親高高坐在正駕駛的位子,顛簸的山路讓父親一跳一跳的,兩只手才能轉動的方向盤被父親擺弄得飛快,比小汽車多得多的擋位在父親手中翻飛,他還笑著說:“坐著屁股疼的話就去后面玩,躺那兒把被子抱著。”

2019年末,“為牢固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強化礦山地質環境恢復和綜合治理工作責任,加快推進全市礦山地質環境恢復和治理工作,切實加強礦山地質環境保護,消除礦山地質災害,恢復礦山生態環境”,政府突然對采礦業加大了管理力度;加之新冠疫情肺炎在全國范圍內的暴發,許多小型礦產開發商的企業陸續倒閉,父親又一次陷入了失業的窘迫中。
在那段時間的一籌莫展中,父親頭發變白的速度已然不等我長大。父親只會在夜晚喝一點酒,因為白天,可能還是在期待礦上突然開工的電話打來,而自己因為喝了酒導致不能及時去掙錢。
某一天夜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在飯桌上對我和母親說:“我這輩子沒什么本事,只會開車......”三人圍坐著四方小桌,氣氛卻是那樣飽滿的沉重,我沉默地扒拉著飯米,母親只說讓我多吃點。
一段時間之后,父親將之前的車出售,又向親戚朋友開口借了一部分錢,買了一輛全新的前四后八輪翻斗車,利用這些年在運輸礦產上的經驗和資源人脈,和周邊大型礦產業公司談生意,用比運輸公司更低廉的價格和經驗老道的車隊,承包了公司某條線路的出貨運輸。
有了穩定的貨源,又有符合運輸管理規定的車隊,近些年在我的記憶里,除了政府偶爾的檢查或者惡劣天氣導致礦上停工,父親總是早上三點鐘就悄悄出門,晚上六七點才回家;就算在家里,電話也會響個不停,老板偶爾的一通電話,父親便會放下手頭上家長里短的瑣碎出門去礦上。
前些年父親將小貨車換成更適合我們家庭出行的小轎車,逢年過節,家里老人小孩和愛暈車的親戚朋友都擠著坐我父親的小破車。母親總說,只有坐父親的車她才會安穩地睡覺。只是偶爾,車技純熟的父親會小聲嘀咕同行的車輛:“BBC就隨意變道?回駕校重讀吧!”
“你不如下來爬,被我九手破車超,你有脾氣么?”
“我老婆都比你會開車!”
從前我總覺得父親很軟弱,從來不跟母親爭執,哪怕是面對母親的無理取鬧,也是一副出氣筒的樣子。但當我看見父親在農村狹窄的土路上以六十碼的時速倒車幾百米,當我和母親遇到轉不過來的彎,或是因為粗糙的手藝導致車輪掉到路基下面,父親從沒有責怪的話,而是三兩下就把車救回來,然后露出自信的微笑。
每當那輛小破車出毛病,父親聽一聽、聞一聞,就知道哪里故障。那是父親的另一面,讓我欣喜、讓我崇拜的另一面,能在自己熱愛的職業堅持這么多年,同時還能兼顧家庭,很少發生矛盾。
誰也不知道作為家里的經濟支柱,父親偷偷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頭發。但是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我和母親都會側著耳朵朝向院子大門,期盼那熟悉的車聲駛進院子。村子里不少小車都會從我家門口經過,但是我和母親就是能分辨出哪輛車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連車燈都顯得那么柔和。
我父親到現在還是一名司機,誰都知道他愛開車,可是他已經開了30多年的車,也已經快有50歲的年紀,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會踩不動離合,掛不上擋位,握不住方向盤。他不能一輩子開車。
原標題:《開了30多年車,父親用愛撐起一個家》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