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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成了自己的倉頡

撰文|瓜唧唧瓜
編輯|芝士咸魚
十點人物志原創
最近,越來越多網友愛上一種來自幾百年前的“密碼文字”。
有年輕女孩將它紋在身上,來彰顯女性力量;有設計師把它放進服飾設計中,讓模特穿上它在米蘭時裝周上大放異彩,甚至有人專程為它拍了一部紀錄片《密語者》,入選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

圖源:微博@ We我們工作室
這種神奇的“密碼文字”,叫作女書。
女書,是目前世界上發現的唯一一種特為女性存在的文字,是女性獨創出的一方自由天地,它由女性創造,在姐妹間使用,傳女不傳男。
乍一看女書的字形奇特,由點、豎、斜、孤四種筆畫組成,有人說它是"腳蚊字",也有人把它稱作"螞蟻字"。但用當代網友的話來說,它如刀劍,似柳葉,剛柔并濟,好似將女性力量具像化了。

圖源:小紅書@達畫刺青
這種百年前在閨閣間流傳的小眾文字,如今卻登上米蘭時裝周,入圍奧斯卡,被越來越多的女孩們驕傲地紋在身上,成了一種時髦的象征。
為何“女書”能夠重新走紅,被今天的人們大范圍討論?
或許是因為幾百年前女性之間的私語,穿透了歷史的云層,最終匯聚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被幾百年后的現代女性所聽見,并產生共鳴。

她們成了自己的倉頡
如今名揚國際的女書,其實是由當年一群從未讀書,目不識丁的女性所創造。
女書的誕生充滿了神秘色彩,由誰創立,何時創立,至今眾說紛紜。
有人猜測它起源于史前的刻畫符號,跟甲骨文同屬一個年代;也有人認為它產生于幾百年前的明清時期,那個女性被壓迫最為嚴重的時代。
提到女書,繞不開湖南南部一個偏遠的小城——永州江永。女書正是起源于此處,當地女性世世代代被禁錮,跟封建時代的多數女性一樣,命運如同被圈養的羔羊,每一步都由他人來安排。
小時候,她們要被裹上小腳,以此來成為男人眼中的“好女郎”。稍大一點,她們成了“樓上女”,困在閨房中做女紅補貼家用,等到了適婚年齡,她們又會被家人安排嫁給某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

圖源:電影《雪花秘扇》
由于當地習俗,即便嫁人,她們的天地依舊很窄。在當地,已婚女性必須結婚三天后返回娘家,不能跟丈夫生活在一起。只有當她們生下孩子后,才能搬進婆家,成為其中一員。
女人和男人被分成了兩個天地,涇渭分明,很多女人一輩子只能蝸居在某個角落織布。
她們的一生,被困在紡織機、灶臺和閣樓之間。她們想要訴說,卻被剝奪了認字讀書的權利。
本世紀初,一位普通的西北農村婦女劉小樣,在柴米油鹽中感覺苦悶,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喜歡閱讀、種花,卻與周遭格格不入,她給《半邊天》節目劇組寫信訴說,當劇組用鏡頭對準她時,問起她的失望從何而來時,她說道,“我寧愿痛苦,不要麻木。”

《半邊天》截圖
寧愿痛苦,不愿麻木。或許也是當時江永女性的心聲。
誰也沒想到,江永女性會用一種反叛到近乎搖滾的方式,來為自己發聲。既然不被允許認字,那就干脆自己創造文字。于是,她們選擇做自己的倉頡。

圖源微博@ We我們工作室
經歷了被壓抑的漫長時光后,她們總算可以用獨創的文字,來傾訴煩惱,傳遞支持,從此,女人們的感情有了奔流的大道。因為不愿意被社會無聲無息地吞沒,女書老人們唱道,“寫出女文傳四方”。
季羨林先生研究文字半生,而他第一次從朋友那得知女書的存在時,曾感慨道,“宇宙之大,無奇不有”,贊嘆這群女性倉頡,“宛如一棵被壓在大石頭下的根苗,曲曲折折,艱苦努力,終于爬了出來,見到了天光,見到了太陽。”

女性創造的世界
細看女書的字形,如刀似柳,有刀劍的鋒利,亦有柳葉的柔軟,頗有一番風骨,充滿了自由的呼吸,就好像“她們看到了風,再寫出了風” 。
人類創造文字,文字塑造人類。當把女書中的“女”與傳統文化中的“女”字相對比,你會發現,只有女性才更懂女性。
我們所熟知的“女”字,是從甲骨文的字形中演化而來的。在甲骨文中,“女”字仿佛一個人雙手交叉跪坐在地,乍一看一副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樣子。

甲骨文里的“女”和女書里的“女”
而在女書中,“女”字改頭換面,她站了起來,伸展了肢體,挺拔地立于世間,能自由行走能載歌載舞。
這是女性獨創的一方天地,是她們眼中的自己,不需要再向他人乞求,擁有了平等和自由。
她們指責包辦婚姻,“只怨朝廷治錯禮”,表達自己的雄心壯志,“男兒有志在千里,嬌娘豈可讓須眉”,發出古代版“girls help girls"的宣言,“我們君子女,好芳要相陪”。
與多數人的刻板印象不同,女人的世界所討論的,既不是無聊狗血的互扯頭花,也不是肉麻黏膩的情愛糾纏。恰恰相反,在目前所發現的女書作品中,少的是談情說愛,多的是人間清醒的女主宣言。
女書改編了傳統的《祝英臺》,女書版的祝英臺想要外出求學,面對父親的反對,她理直氣壯地反駁:“好女入得千人隊,好馬入得萬人場”。
傳統文化中提倡“烈女不更二夫”,她們對這種貞潔思想嗤之以鼻,在姐妹中傳唱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比如女書傳人中的義年華、胡慈珠、唐寶珍,都曾經歷離婚和改嫁,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

女書傳人高銀仙
高銀仙,女書七姐妹之一,她從未進過學堂,但學習女書讓她得以記錄自己的一生。她幼時出生在大家庭,“父母所生我六個,四個弟郎妹一個”,21歲出嫁,沒有嫁妝傍身,“阿娘家貧無奈何,只箱應被到他鄉”,婚后生兒育女,卻慘遭分離,“一日三餐吃白飯,我去人家討些湯”……
女書中,有女孩看到弟弟上學讀書,而自己卻只能被鎖在家中,憤怒指責這生來就不公道的命運,“弟弟讀書起高房,姊妹繡花坐繡樓”。
她們早早看出了封建婚姻帶給自己的摧殘,自嘲道“靜坐空房無思想,自己修書訴可憐”。

這幾年互聯網上被輪番熱議的女性議題,女性所遭受的家庭暴力、對男性凝視的反抗、對獨立女性的追求、姐妹互助等話題,都曾被江永女孩們所討論。
女書,是那個時代少有的可以讓女性傾訴內心的渠道,她們借此訴諸心事,遇到困難時相互幫助,獲得了一種隱秘的話語空間。

沒有戀愛腦,多的是“姐妹互助”
會女書的女孩中,有一句熱門金句廣為流傳,“丈夫面前不說真,姐妹面前不說假”。
曾經,在南京發現了一枚太平天國發行的銅幣,上面用女書擲地有聲寫著:“天下婦女,姐妹一家”。
那時,寫女書的女孩之間流行結“老同”,所謂結老同,就是兩個女孩在神佛的注視下,完成跪拜典禮,約定做一生一世的閨蜜姐妹,此后彼此照拂,相互傾訴。

圖源:B站@朵朵花林
女書,是老同之間的私信悄悄話,永不斷聯,直至死亡。當姐妹離去,留下的一方會替她把生前留下的女書進行焚化,帶到另一個世界,“江永女書,人死書焚”。
女書傳人高銀仙與義年華曾結為老同,她們通過女書來以文會友,讓姐妹之間的聯系超越了時空,成為彼此人生的見證者。
她們回憶兩人的閨蜜時光,“我自心紅自歡樂,難承姐娘真有心”。兒媳病逝,義年華寫信寬慰她,高銀仙在回信中寫道:“聽聞我身雙流淚,妹娘起心解我愁”。

當老同出嫁,其中一方會制作“三朝書”,把過往的閨蜜時光、對姐妹的祝福等都精心地編寫在扇面、布帕、紙片上,在新婚第三天送給對方。
老同間的情誼,真實而動人。電影《雪花秘扇》正是改編自這個題材,讓更多人了解這種女性之間的細膩友誼。
影片中,演員李冰冰與全智賢所扮演的角色在幼時結為老同,后來她們嫁為人婦,開始各自悲慘的婚姻,一個被婆婆折磨,一個被丈夫嫌棄。
不能見面的日子,她們靠女書傳遞彼此的心事。

圖源:電影《雪花秘扇》
然而,這部電影上映后卻被貼上女同性戀的標簽,有網友嘲笑道“明明就是拉拉的故事(女同性戀者)”。
女孩們所傳遞的女書,則被誤認為是“女同性戀的情書”。
事實上,老同并非同性戀,而是一種深刻復雜的女性友誼,她們有時嫉妒,有時惺惺相惜。就像美劇《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萊農和莉拉,她們相互吸引,也相互競爭。
人們似乎很難想象,女性之間竟然會存在如此復雜的情感。
女書的傳承,對男權社會而言,亦是一種極大的顛覆。
會寫女書的女孩們,以膝蓋為桌面,用針線做筆墨,把扇面、布帕、紙片代替宣紙,或用紙書寫,或繡于布帕。

電影《雪花秘扇》
她們聚在一起唱扇讀帕,學習女書。老傳少,母傳女,姊教妹,姑姑教侄女,一代傳一代。
為了讓更多女性覺醒,女書女孩還組織起古代的女性社區,為她們進行女書文字的啟蒙。不管是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嫁給他人的人妻、又或者年長老嫗,只要念女書的聲音響起,她們便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家庭,圍坐在一起,共同學習。
已經掌握女書的女孩,用它來結交更多的好友,她們發明了古代版的“漂流瓶”,把寫好的女書放在娘娘廟的神龕上,而當另一個女孩去娘娘廟許愿,燒香畫紙后,便可以從神龕上取走這份女書。

圖源:B站@朵朵花林
“正月懷胎正月正,無形無影亦無聲。好似水上浮萍草,到底生根不生根。”在傳統的男權敘事下,很少有文字能對準女性懷孕生產的艱辛,可借由女書,她們向世界袒露了自己的感受,與感同身受的姐妹互訴心聲。
這種女性獨創的友誼通道,幫江永的女人們擦干眼淚。
姐妹互助的力量,也成了她們在壓抑年代下的心靈療法。

看不見的女性們,從未停止突圍與互助
女書從來不止是簡單的文字而已,它體現了女性合作的智慧,也是對男權社會發起的突圍。
自文字誕生之處,或多或少暗藏著對女性的規訓與偏見。比如“嫉”、“妒”、“奸”、“妄”、“婪”、“嫌”,這些代表負面品質的字,竟都是以“女”為偏旁部首。
一個女人被手抓住,就成了“奴”,女人拿著掃帚打掃衛生的動作,就成了“婦”。似乎暗含著“身為婦人,自然就該包攬家務”的意味。

當一個女人老實待在家里,就成了心安的“安”,暗藏著一種可怕的告誡:女人只有安于家室,不隨意拋頭露面,才能獲得安全。
英國作家、記者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在《看不見的女性》一書中揭露出,這個世界在設計之初,并未考慮過女性。
除去文字外,女性的“不被看見”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
汽車進行碰撞測試時,會根據男性的體型,來考慮座位設計。因此,女性車禍受傷的概率遠高于男性;
鋼琴鍵盤多數是以男性手部尺寸作為參考標準,女性學習彈鋼琴,第一步需要克服的,大概是“手指不夠長”的缺陷;
知名設計師克里斯蒂安·迪奧說過:“男士的口袋是為了裝東西,女士的則用來裝飾。” 女裝口袋的設計往往偏小,穿起來也沒有男士衣物舒適。
好在,面對“不被看見”的處境,女性之間的互助從未停止。
19世紀的女性,曾為了爭取穿上和男性一樣帶口袋的衣服,成立了理性著裝協會。她們合作起來,共同抗議束胸和束腰,發起“女裝口袋”革命。

圖源《中國新聞周刊》截圖
到了現代,前些年風靡全球的“metoo“運動,讓更多曾遭受性侵犯的女孩站出來,勇敢地說出自己的經歷,讓侵犯過自己的壞人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還有前段時間關于高鐵上是否該售賣衛生巾的爭議。某位女性在乘坐高鐵時月經到訪,因為忘記帶衛生巾而陷入窘境,因此她發帖提議,能不能考慮在高鐵上售賣衛生巾。
當有人企圖用“月經羞恥”來阻擋高鐵上的衛生巾時,一次次紛爭中,比起爭奪與撕扯,女性們選擇了團結和合作。
很快,“衛生巾互助盒”沖上熱搜,在無數女性的刷屏中被更多人看到。

超500所高校自發建立了“衛生巾互助盒”,喊出拒絕月經羞恥,讓女性衛生用品大方出現在公共場合中。
女性能不能擁有自己的語言,女裝服飾的口袋能不能大一點,高鐵賣不賣衛生巾,看起來都是一個個非常小的問題和需求,卻也是女性竭盡全力爭取到的應有權益。
那些曾經被忽略被扭曲的女性,開始逐漸顯露更真實的模樣。
有人把女書的再次走紅稱作可遇不可求的奇跡,在快要失傳的前夕被偶然發現,“女書,是中國文化深山里的一朵野玫瑰,它長期躲避了世俗眼光,直到它即將萎謝的最后時刻,才被文化探險者發現。”
可我更愿意把它當成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要信念一直在,總會有被回應的那一天。
幾百年前的女書,經過了一代代女性傳承,在快要絕跡時,被現代人所追捧,重獲生機。
它不會是偶然,因為女性的力量會被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女性互助的圖鑒也只會越來越豐富,就如蜜蜂總是會被花所吸引,而風總是會吹過湖面。這一切絕非巧合而已。
參考文章:
女孩別怕《小紅書上流行的文身,藏著古代女性的豆瓣論壇》
人間觀察錦囊《文化| 女書:什么,文字竟然也有性別?》
馬曉韻 《TEDx馬曉韻:為什么中國女性會隱藏自己的力量?》
柳飄飄了嗎《沒聽懂還要罵她,你沒事吧》
原標題:《不是同性戀者,但她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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