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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種寂寞的生活里
原創 舍小姐 舍小姐

那天惠來高鐵站接我,她還是那樣,瘦瘦的,小小的,燙著和我一樣的卷發,比從前時候精神不少。
我至今不知道惠多大年紀,我想我應該問過她,她也如實答過,但總是扭頭就忘了。她應該跟我過去交往的一些男人差不多大,四十歲,或者四十來歲,但在我心里她遠比那些男人更智慧,更具有某種勇氣和魅力。
我那晚上就住在她家。凌晨兩點,穿著東北大貂在外頭淋了一場暴雨,回來推開門,打開燈,房子空蕩蕩的,一眼望到底。惠遞給我毛巾,環顧四周擦頭,在昏暗的燈光里看見一架不起眼的舊鋼琴。
惠早說過她家里有一架鋼琴,她哥哥過去彈過,后來哥哥離開了,鋼琴隨之空下。時間流逝,惠輾轉過幾座城市,鋼琴也隨之輾轉幾座城市,惠不舍得賣。琴鍵不覺間積滿了灰,惠一個人過日子,有時候和老太太兩個人過日子,她覺得有必要給自己找一些事做,于是搬出鋼琴重新調音。
惠彈奏的大多是教會的曲子,曲譜里都在期盼光明與愛,化作琴聲,在惠的房子里卻顯得無限寂寥。
那晚上在房間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惠在隔壁聽見了,問是不是床板太硬,不舒服。我一時說不出原因。我想跟床沒有關系,跟許多事情都沒有關系。那晚上睡的不安穩,那架鋼琴曾經來到夢里,一同來的,還有推開門時候那盞昏暗寂寥的光,那扇光襯的鋼琴古樸、神秘,叫我不經由想象惠坐在鋼琴前的樣子,沉默、寂靜,一言不發,周遭的一切被她襯得的無限冷清。
那晚上不止我做夢了,惠也做了一個夢。夢里她的婆婆,確切說是前婆婆突然來見她,說著一些沒頭尾的話。惠的婆婆感染奧密克戎后白肺嚴重,在ICU里,怎么會突然來見她呢?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等我摸著琴鍵彈完一曲《歡樂頌》,惠的手機收到短信:(前)婆婆去世了。
我本來要和惠說說話,然后讓她送我回家。婆婆去了,惠留給我家門鑰匙,匆匆趕去參加葬禮。那天天氣很冷,整座城市陰沉的說不出話,天氣預報說這里馬上要下雪,我突然想起《紅樓夢》,想起秦可卿死前去鳳姐夢里托夢的情景。
可卿預言,縱使是賈府這樣鐘鳴鼎盛官宦之家,若不積善積德,好生經營,將來也終要落得金銀散盡,樹倒猢猻散,榮華富貴如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第二天這座城市就下了一場雪,就變成《紅樓夢》終曲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那天成片的雪蓋住馬路、枝椏,三兩兩行人冷清清走在街上,惠還沒有回家。我去惠家里拿落下的外套,老太太開的門。她一臉笑意,正吃著飯,簡單的飯菜配著一瓶腐乳,那架舊鋼琴就在不遠處,合著蓋,像無人知曉,從來沒被打開過的樣子。
老太太已經知曉她的老親家去世了,但并無悲傷,惠講,老太太如今對許多事情都那樣,不過分高興,也不過分悲傷。可能人到了年紀就是這樣。都說過了五十半截身子入土,老太太八十多了,那黃土起碼淹到脖頸處,她既樂安天命,又自顧不暇,還管其它人做什么呢?
我只在離開房子的時候有些難受,老太太放下飯碗送到門口,滿臉笑意。我過去同她一起在北京過過年,她興許忘了,她忘記的事情還有很多,需要惠每天反復提醒。我走前不舍得關門,依著惠的模樣提醒她,惠如果在那里,大概覺得我婆婆媽媽啰嗦透頂。
雪短時間不會停下,一片片落在江邊上,落得我的心有戚戚焉。
我想,我的大齡女友惠在過著一種寂寞的生活。
我總覺得,這可能也是若干年后我的一種生活。
我開玩笑對惠說,將來老了若是身旁無人,我去陪伴她,去給她養老。惠不稀罕,或者嫌叨擾,或者她也期盼寂寞的日子有人陪伴,但又覺得這個世上無人能做到。她是極其冷靜聰明的女人。
我不免想起初次認識惠的日子,那是剛來北京時候,我是她的甲方客戶。剛來沒多久碰上公司創始人離開,連夜加班處理危機公關,那晚到深夜領導執意送我回去,在地下車庫時候我特意留意她開什么車,看標識是一輛白色奔馳。后來吃飯跟惠閑扯起那倆奔馳,惠說那過去是她的車,開了一年多轉賣給我的老領導,她轉而開始玩新車。
惠喜歡車,對車的行情比許多男性要懂,聊車的時候有一種興奮抑制不住。她曾經一個人開到許多地方,從北京開到深圳,橫跨國土,車子半路在高速拋錨,任何狀況都不能使他停下。
我坐她車時候不少,無論發生什么,在她的副駕總是很安心。我見惠開車的樣子還會有一種莫名的崇拜,覺得這個女人沉著、智慧,像一匹孤狼,一個勇士,手握方向盤好像握住整個世界,縱使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攔她。
這種崇拜叫我更喜歡惠,惠喜歡車,我跟惠的緣分不因為工作,因著車。那輛白色奔馳是第一輛開到我在北京住所的車,知曉是她的,覺得太奇妙,覺得這世界上總是各種緣分牽扯彎繞。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她那輛像古董一樣的黑色大眾跑車。我不懂車,起初認成甲殼蟲被她嘲笑,她說那款車在全國沒有幾輛,每每叫代駕都會引來老司機覺得手生。
那輛車是她哥哥早年送她的,像那架舊鋼琴一樣,輾轉多年、多個城市,哪怕后來性能退化了,零件老邁了,她已經買過更貴更好的新車了,那倆舊車一直留著,不曾賣掉。
舊鋼琴也不舍得賣掉。我去過她的幾個住所,房子里永遠空蕩蕩,靠近她,卻總有一些講不出年歲的東西。那些東西和她交織在一起,透著一種克制的、寂寞的生活的氣息。
這種氣息引得我們相知相識,一點也不熱鬧。
我們是忘年交,20歲和40歲,轉眼相交多年。我們一起睡覺,一起旅行,一起喝過許多次酒,我后來越來越喜歡她,喜歡跟她舊的一切呆在一起。她也不嫌棄我,不覺得我煩悶叨擾。這樣相交的時間里,我想我可能像鋼琴和汽車一樣,慢慢的變成她的舊物件、舊東西。等年歲再長一點,等我也過上那種寂寞的生活,她興許會變成我極為珍貴的舊物件、舊東西。
在漫長的時間里,在一種寂寞的生活里,人總要留住一些舊東西。
原標題:《在一種寂寞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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