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2022年年初：

回家總讓我情緒復(fù)雜，有時候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小孩，有時候又突然感慨，覺著歲月流轉(zhuǎn)，一切好像已經(jīng)老的不像話。

走的這天不過大年初五，媽很早叫我起床。因著老太太生病，今年回來看望的人多，因此到了要走的時候告別的也很多。

叔叔們很早就下海，九十年代，他自己說最早是九三年，我還沒出生。我父親一代四兄妹，只有父親一個人留在湖南，姑媽一家人早已定居深圳，戶口、房子跟湖南早無關(guān)系。叔叔們偶爾回家，看望老人或者舊朋友，我二叔是個故土情節(jié)十分濃重的人，任憑什么物件，一定要比較，細細研究之后一定說家里最好。

比如年前，他心血來潮花了好些錢買了一整只火腿，送給父親。父親后來切開做薄片給他，吃過，他不住搖頭，說不如湖南臘肉味道好。

他過去在廣東買一顆白菜也說不如湖南好。我問他湖南好在哪里？他講，湖南的白菜是甜的，廣東白菜水太多了。小時候我信以為真，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廣東氣候炎熱，不生長冬季大白菜，他從超市里買的大概從北方運來，說不定也可能就從他的家鄉(xiāng)湖南運來，但是缺了湖南泥土的標簽，他心理的味道立馬打了大折。

父親跟二叔一樣。

他們這一代人活得像一棵樹，根植在中國廣袤的土地和文化上，對于故土種種，永葆懷念，不能忘卻。一切到我這一代慢慢淡了，往后只會越來越淡。

我們這一代是一片柔軟的沒有方向的小草，風(fēng)吹往哪個方向，我們看往哪個方向。小草根系淺，執(zhí)念少，對于一切沒有非什么不可的情節(jié)。天南地北，我極少會為一顆白菜留戀。

走的那天，翻到多年前寫的一篇日記，那是大學(xué)時候，寫于年后上學(xué)在家最后一天。

我寫：“中國人的新年不知何時變成了這樣，短暫極致的相聚歡樂，然后曲終人散。春花再爛漫還是一個人走一個人看，然后在無邊的苦累寂寞中計算著下一次歸來的日子。本該喜迎春，卻在茶堪酒滿無端生出一絲悲涼。

有一天，也許我們會這樣。

這是前人的腳步，這是幾代中國人走出來的路，這條路還沒有到終點。而我們，即將成為奔赴在這條路上的人。”

我那時怎么會突生這樣的感慨呢？

不曉得。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留在長沙，同學(xué)都去了外地。那時候他們講，一定要趁年輕走，去外面看看，不然以后就走不動了。我不信。畢業(yè)后留長沙工作兩年，不過20歲，帶著幾個從北京回來讀研的新聞系學(xué)生做欄目。其中有一個姑娘叫果果，我很喜歡她，叫她研究生畢業(yè)以后就留在湖南，她不肯。她講，長沙有什么好呢？塔羅師給她算了，她命里一切在北方。畢了業(yè)就往北方去。我受了她與另外幾人影響，2019年年后辭職，到北京。然后一切就成現(xiàn)在這樣了。

后來幾年，媽總叫我回家，我偶爾也會動搖。可當我大年初五晚上從南方回北京時候，竟然有種北京才是家的感覺。我脫掉一身臟衣杉，上樓下樓，赤身裸體，打開音箱，放音樂。我泡咖啡，倒酒，呼朋喚友，開始重復(fù)過去寂寞又無聊的日子，心里覺得無限自在。

這種自在很復(fù)雜，有時叫我覺得對不起媽媽。

我其實很難過。我可能沒有那么戀及南方的家，可戀戀不舍媽媽。

走那天看媽的臉，覺得她確實老了。據(jù)他們說，我小時候戀母嚴重，三歲還在吃奶，抱著媽的奶頭不松口。十歲以前，媽只要和爸爸吵架，就鬧著回外婆家，我必然是要跟著去的，學(xué)都不上。小時候一想到媽媽會死，會離開我這件事就叫我不能自已，會突然地流淚。夏天在家呆了一個月離開，寫過一篇日記，叫“突如其來的悲傷”。日記講：

自從6月底回北京，經(jīng)常半夜里彌漫起一種不知名的悲傷。悲傷不知從何起，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去，它在的時候胸腔里總是沉悶著一股氣，在凌晨兩三點的夜里，讓我茫茫然不知如何自處。

我悲傷的想起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一會兒回到剛出生的時候，一會活在昨天，一會兒突然覺得人生已經(jīng)到盡頭。

這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在很多年前有過。很小的時候，冬天，那時候南方還會下大雪，雪積在路邊一尺深厚。我半夜里醒來，走到門口，聽外面凜冽的呼嘯，在沒有暖氣的房子里只穿了一件單衣，突然凍起一身雞皮疙瘩。

走出自己的房間，我總要看一眼母親的房間，半夜靜悄悄的，被黑暗寂靜吞沒。這時候我總是突然停在那兒，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我突然想到老太太講過的鬼故事，想到故事里那些輪回轉(zhuǎn)生，生死報應(yīng)。

我想到死。

想到倘若母親此刻不在房間里，離我而去，而我成了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未來人生該怎么辦？

事實是，這么多年，父親母親從未離我而去，我卻在不自覺地走遠。我在北方，他們在南方，我年歲漸長，他們慢慢老去。我在距離上與他們南北相隔，在年紀上與他們也慢慢地到了要面臨生與死，天人一方的時候。

想我如今都這么大了，這樣的悲傷恐懼還在纏繞我，并且隨著年歲漸長不斷加深。觸碰到衰老、死亡的話題，這樣突如其來的悲傷會不斷加重。與他們一年一年的見面不斷在提醒我：

你看，他們老了，和他們在一起的時日不多了。你身在其中，從來不知覺，你擁有的一切幸福是有限度的，你的避風(fēng)港有天會坍塌的，你作為一個“有媽媽的孩子”的時間是有限度的。未來沒有媽媽愛你了，你要怎么辦？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我們家老太太去了，父親母親的人生就要面向歸途了。而我在這樣茫茫然的日子里，只能徒勞的，看著他們的人生一點一點走向歸途。

那些歌頌愛的東西寫的太好了。

小時候，老師叫我們寫歌頌家的作文，我寫不出，叫我寫歌頌?zāi)笎鄣淖魑模覍懙奶貏e虛偽。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特別值得歌頌的？

沒有。

如果硬要唱一首贊歌，我只能在謊言里譜曲。

我編了一段“給媽媽洗腳”的假話，在文章里繪聲繪色描述洗腳細節(jié)。我說媽媽被我的行為感動的流眼淚，用蒼老的手撫摸我的臉頰，說一些淚流滿面的話。老師竟然不能識破謊話。其實，我什么時候給媽媽洗過腳呢？

沒有。我都不知道我媽穿多大碼的鞋。我也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菜，不知道她在我爸認識之前，有沒有過另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對我媽一無所知，時光流轉(zhuǎn)，我向前看，她在歸途。

她就那樣老了。

原標題：《當孩子：生活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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