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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扶那個摔倒的女孩

小時候總被教育說要與人為善,但若善良給錯了人,只會換來一陣心寒。不知從何時起,“助人為樂”也充滿了風險,稍有不慎就被自私之人拖入泥潭。難道善良的人就注定要被人欺負嗎?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那個長相和藹的女法官對著電腦敲著鍵盤,似乎在處理公務,中途打了兩個電話,自然愜意聊天似乎旁若無人,她一定見慣了這些場面。而第一次經(jīng)歷的我,注意著她的每一個舉動,與我無關(guān),卻讓我倍感壓力,似乎她的呼吸都在催促著:我該做出個決定了。
我跟陪我來的朋友低聲討論:“要不就認栽了?”他說:“那個女生確實不好打交道,剛剛法官調(diào)解時都說了你是好心扶她,讓她少要個千把塊錢,窮不了你也富不了她,她死活不松口,我也跟她搭話了,完全是不可溝通的狀態(tài),要不就跟她撕到底?”我對那個女生的情感,已變得很復雜,不想跟她再有任何交集。
這時法官說:“你們想好沒?”我吞了吞口水:“為了大家都輕松點,也不浪費您的一番調(diào)解,我認了,不過我沒那么多錢,要問我媽要,請等一下。”法官說:“嗯,那快點吧。”我的手在抖,我想那個女孩應該舒了一口氣。
那段時間我剛好被裁員(東家是大名鼎鼎的房地產(chǎn)公司,沒有賠償甚至還被坑了不少錢),手里所剩的錢確實不多,媽媽幫我負擔了大部分,我知道她心很痛,不僅因為那是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因為她從小教育我?guī)椭耍瑳]想到我會因此栽這么大跟頭。
我轉(zhuǎn)錢給了那個女生,簽了那堆材料,盡管那不是真的,但我只能閉眼簽。說完謝謝我走出了辦公室,耳后傳來那個女生的詢問,如果后續(xù)有什么需要治療的,怎么起訴一類的事情。朋友說得沒錯,是很難纏,我原以為給了對方錢會輕松些,但我還是挺沉重。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說:“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開心點,還不算太糟,那個女生年紀挺小的,二十出頭,前后變化應該是背后有人指點,不然也太厲害了,有了你這個前車之鑒,以后我可不敢管什么閑事。”
2

這是我第三次來交警隊,一切都源于7月15號,我扶了那個女生。
當時下著迷蒙小雨,天陰沉得厲害,我正要去公交站臺趕車回家,突然注意到幾米遠處一個騎共享單車的女生摔倒了,似乎是臉著地。
我愣在原地幾秒,她沒有起來,我環(huán)顧四周,有很多行人,也有很多騎車的人,但他們匆匆瞥了一眼,就加快腳步走掉了。我想我應該去扶,但又有一絲害怕,被訛的新聞太多了,可是她摔得挺重的,我還是于心不忍的,穿過人群走了過去,這都2021年了,不至于空口白牙地賴我吧。
我走到她旁邊,蹲下來給她打傘。問她情況時,注意到幾米遠有個男生停下單車回頭看,我從他糾結(jié)的表情瞬間明白過來,是他撞到了這個女生。我緊緊盯著他,幾秒后他不知道迫于壓力還是聽從內(nèi)心良知回來幫忙了,我們簡單檢查女生的狀況,有幾處皮外傷,牙齒被傷到兩顆。
接下來是要去看醫(yī)生,我想我已經(jīng)幫完忙了,目送著他們,這時男生回頭說:“你怕是也有點責任。”我猝不及防地問他是什么,他說他也不清楚,但肯定有點。我莫名其妙,但看著受傷的女生,照顧到她的心情,加上我實在軟弱,不太會吵架扯皮,還是讓他報了交警。
后面是漫長的等交警和陪同去醫(yī)院,全程我沒有太多表達,我相信清者自清,我并無責任。一個多小時后,交警在我們的催促下來了,例行公事的登記信息,詢問,拍照。旁邊看熱鬧的店家說我應該沒責任吧,交警信誓旦旦說:“這個不一定,到處都有監(jiān)控,到時候去判責就知道了。”
我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但還未清晰地認識到我被自己的無知和大意,拖進了一起交通事故,也拖進了一個人性的修羅場。

事發(fā)地照片 | 作者供圖
3

那個女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記得是那個男生污蔑我有責任時,她說:“你根本就沒有一點責任,他就是想少擔責任。”
后來女生的男朋友來了,對我們都沒有好臉色,女生解釋了狀況,他就只說那個男生了。與我的冷靜輕松相比,那個男生拿著手機在不停訴說和求援。
事情的急轉(zhuǎn)直下,是在去交警隊判責時,我以為沒那么快(畢竟交警隊那么忙),哪料才過兩天,那個男生突然說他約了交警,讓我們下午請假去交警隊,我當時很詫異,因為他自認有絕大部分責任,對于判責應該是比較抗拒的,為何這般輕松積極?
我們在大廳集合了,我只身前往,撞人的男生也是獨自一人,被撞的女孩有一個大約五十歲的男性陪同,應該是男性長輩。天氣炎熱,大廳非常熱鬧,我們安靜地等著,男生在聯(lián)系交警,過了一會,他示意我們跟他走。
到了一個辦公室,里面依然塞滿了人,男生跟一個交警打招呼,交警讓我們寫了陳述材料再來。我開始詳細地寫起來,甚至最后還理想主義地表達了樂于助人的立場和希望得到公平對待。寫完后抬頭看,另外兩個人還在寫,不斷溝通,反復修改,我當時不以為然。
最后我們?nèi)齻€的材料放在一起被遞給了交警,我的材料被放在最后,交警詳細地看了男生的,然后大約用一分鐘的時間看了女生的,看到我的時,我滿心期待地盯著他,但他只看了1秒就放下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陳述材料 | 作者供圖
然后交警抬頭問我:“你為什么要走非機動車道?”我還在消化問題時,他又連續(xù)問了幾遍,我毫無準備,整個人蒙掉,嘟嘟囔囔不知所云。然后他說事情很清楚,我承擔50%,撞人的男生和被撞的女生一起50%。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料到會如此草率,弱弱說了句:“可以看下監(jiān)控嗎?”
結(jié)果是沒有事發(fā)地的監(jiān)控,天眼只拍到路口。但交警依然用事實清楚(也就是根據(jù)另外兩方的材料)以我進入了非機動車道,導致了別人相撞,判給了我最大責任。我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沒有任何準備,我無力地辯駁:“當時有很多路人,我記得我沒有走錯道,他們也許根據(jù)我助人就倒推我有責任?”
交警應該已經(jīng)對這些習以為常:“你說的都有可能,但是另外兩個人的證詞都指向你,你說的需要自己舉證。”那個女生也有點詫異,當然不是因為我被判最大責任,而是她被判了和男生共同責任,她表達了不滿,交警不為所動。
氣氛有點焦灼,我腦袋一團糨糊,像個法盲啞巴,雖然我心疼那個女生,但我也是夠倒霉一軟柿子。交警一邊打印著判決書,一邊開始和稀泥,說控制下總費用,也不是非要去醫(yī)院種植壓,女生有醫(yī)保,能報的報一下,一人出了兩三千,都當買個教訓,以后遵守交通規(guī)則。
這一套說辭我似乎在哪里聽過,以前我媽車被撞時,交警也是這么調(diào)解的,別去4s店,找個便宜的店修理了……
交警看我似乎不服,對著我說道:“沒判你全責都是好的了,這種被撞了,撞癱瘓了也活該。”我聽著很不是滋味,旁邊那個男生如釋重負,得意洋洋。
4

簽字是最后的環(huán)節(jié),另外兩個人都簽了,我很遲疑:“如果我不認同,可以不簽字嗎?”“簽不簽都這么判,一點影響都沒有。”我被一種大概是順從別人心愿和懼怕權(quán)威的心理支配著,簽完了字,我當時想那應該只是一道程序,后面我找到證據(jù),還是可以從長計議的吧,并沒有塵埃落定。
走出交警隊,男生開始說自己無辜,女生心里應該不爽,但表面還得周旋,她和她的家人以受傷為由商議男生多負一點責,不要各25%,男生讓了幾個百分點。沒有人再管我,那一瞬間,我覺得我這個冤大頭當定了,哪怕是那個女生,也不會再說一點對我有利的話,因為把我摘出來,他們會對半分擔責任。
據(jù)交警的判定,女生的責任在于輕微轉(zhuǎn)向但沒有示意,男生的責任在于超速行駛,小雨、天黑、路滑、人多車多、我離得遠,是不是這樣我不清楚,記得比較清楚的是他倆穿的拖鞋,因為我從不會穿拖鞋騎車或者開車。
判定后有個三天的行政復議期,我一直沒去,大約是處于一種失望透頂和不知所措。第三天快下班時,那個女生又說其他地方不舒服,要去體檢等等,我突然感到一陣緊迫感,慌忙開始尋找網(wǎng)上復議的辦法,似乎沒有,我打車去交警隊,結(jié)果太堵了根本來不及。這意味著我默認了那個結(jié)果,后面雖然可以打官司,卻很難翻過來,這個觀念是我后面開始向身邊人尋求幫助的時候才一步步加深的。
之后兩個月,這件事情一直像個不定時炸彈似的折磨著我。國慶前期,那個女生甩出了無數(shù)的票據(jù),讓國慶后談費用。我說:“怎么談?”對方說:“按交警判的給最好。”我提起交警說的報醫(yī)保,對方說沒有醫(yī)保。
那個國慶很是煎熬,跟一位不常見面的前同事吃飯談起這件事,他曾經(jīng)撞到了一輛車,好像磕到一點漆,幾乎都不用修,對方一開口就修車費、誤工費等五千。這個同事除了修車兩百,一分不出!他聽了我的事件后,很快地指出了我處理上的諸多不恰當、不成熟、不圓滑,讓我多找些證據(jù),去事發(fā)地做些回訪,做事別太實誠,別拉不下臉。我當時很是欣喜,覺得遇到了高人,燃起了一點希望。
抽出時間重游了事發(fā)地,商家監(jiān)控都沒有,我貼了尋找證人的啟示,后來有一個人聯(lián)系了我,說看到我去扶人,但是并不記得我當時有沒有非法跨到非機動車道,似乎也沒用。他說只要我需要可以幫我作證,但我不能讓他做他不確定的證,就像我也不能說我不確定的話。
唯一的重大發(fā)現(xiàn),大概就是那個公交站臺,它設(shè)在非機動車道上,任何人行道通向它,只能從非機動車道走過去,所以就算我走上去了,也是合理且不得不走上去。

事發(fā)地照片 | 作者供圖
律師朋友說這個有一定用處,但好像不是什么決定性的證據(jù),我可以拿這個去上級公安咨詢下,內(nèi)部人熟悉規(guī)則或許有路子或處理辦法。我試了,對方深表同情,還是建議我走司法,我早該料到的。
5

和那個女生約定談費用的時間到了,對方要求的地方是交警隊。周末,其實沒人上班,也沒人調(diào)解。我這次找了人一起,我們公司法務的一個女生,但她不做訴訟業(yè)務,我只是跟她比較要好。
撞人的男生沒來,據(jù)說是當兵去了。對方算了已知費用,還有未來可能發(fā)生的費用,一共需要我賠八九千的樣子。我當時很想問她能安心拿我的錢嗎,轉(zhuǎn)念又想她只是希望拿到錢,至于是誰出無所謂,我還是不要問出口自討沒趣了。
我們雙方都錄著音,大家都謹慎地防備著,不管有用沒用,動作都是要做的。我朋友擺事實講道理為我鳴不平,當內(nèi)涵到那個女生訛人時,對方的臉色明顯難看了。我最后表達了不接受賠償那些錢,因為我并沒有什么責,但可以再好心幫助兩三千,就像當時交警和稀泥算的那筆賬。
不歡而散。我們說著“法庭見”走了出來,這次我總算相對硬氣了一回。經(jīng)多方咨詢,目前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主動告交警,撤銷判決,另一條是等著被告,不斷提供證據(jù)來影響法院判決結(jié)果。兩種聲音都有,不久,微信收到了那個女生遞交法院申請書的照片。
此時我也在忙著其他事情,我和同事們被公司變相裁員并被套不少錢,兩件事情都讓我心煩意亂。我等待著法院的送達書,開始學習訴訟的程序,仔細研讀交通法和網(wǎng)上的案例,構(gòu)思答辯狀等等,我打算自己打這個官司,律師費太貴了。一周后沒有音信,我才意識到法院很忙,不知猴年馬月才會輪到我們。
在接到調(diào)解的電話前,我先接到了那個男生的電話,他說當兵了不方便跟地方上扯上關(guān)系,讓我賠完錢了事,免得麻煩。其實按律師朋友的建議,我應該找這個男生談談,讓他多承擔點,減少我的經(jīng)濟損失,這樣最好,有時候這個世界不分對錯,趨利避害即可,但我不好意思,這次就算他打過來拜托我,我也說不出口,不知道是因為臉皮薄還是缺乏談判能力。
我心里有一個黑天使說:“那就讓他上法庭,讓他長官戰(zhàn)友知道他的事跡。”另一個白天使說:“就滿足他的愿望吧,雖然他也不會因此感激。”
我討厭那個白天使。
6

最后在那個調(diào)解室,長相和藹的女法官翻看著我們的資料,念著那個所謂的“事實”,我還是忍不住說不是那樣的,然后像“祥林嫂”一般重復了這件事。女法官說:“如果當時對判決有疑問,可以去找他們大隊長啊,還是你走路沒前后左右看,以后注意點唄。”
其實那個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就算真的是我走到了對方的道,但是我不去扶,也不會有任何麻煩,去扶了,反而落這么大責任遭受這么大損失,是想向社會和公眾傳達什么呢?這是律師朋友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法官開始計算費用,駁回了未發(fā)生費用,然后建議那個女生給我少算一點:“畢竟她也是好心扶你的,對吧,一千又不多。”那個女生說:“不少,我還受了痛,跑了這些路,我在醫(yī)院也沒人來看我……”我沒有搭話,只覺得她的聲音刺耳。
陪同我的朋友說:“那個男生賠了你多少?是不是已經(jīng)按你最開始提的費用賠了?這樣的話,你沒必要再要那么多……”女生激動地說:“那是我跟他的事情,與你們無關(guān)。”
我把臉轉(zhuǎn)向了另外一邊,看著墻上那段關(guān)于“法院案件太多,小額建議調(diào)解”的文字。這位女法官用心地幫我們調(diào)解,我不想她無功而返。這件事已經(jīng)消耗了大家太多的精力,只要我妥協(xié)就能結(jié)束,除非那個女生再鬧幺蛾子。
大約半個小時的僵持后,“你們想好沒?”法官問,我終于聽從了那個白天使的話,不開心,不放心、不甘心,但總算告一段落了,不是嗎?
題圖 | 圖片來自unsplash
配圖 | 文中配圖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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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扶那個摔倒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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