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

這個問題，八歲的二嘉毫不猶豫地用重慶話回答，當然是重慶人。

我來回答同樣的問題，就不能如此簡潔了。我會用一長串話——我是河北人，雖然不會說重慶話，可我在重慶生活二十多年了，我兩個兒子都是重慶人。對的，今時今日，我不能簡單說我是保定人，也不能簡單說我是重慶人。

2022年中秋節，二嘉在他奶奶家門前玩彈弓，他認為哪里都是家。

同樣的問題，我也好奇，經營茶莊的老板娘小梅如何回答。小梅是福建人，比我大幾歲，不到二十歲時就跟隨她的舅舅舅媽到我的家鄉做茶葉生意。三十年過去了，她在我的故鄉，更準確地說，是在長租的我家店面里經營，結婚生子，兒子都從西安交通大學畢業了。而我讀大學離開家鄉，就開始了在重慶的生活。我和妹妹都在外，父母一直和妹妹一家共同生活。

所以，我和小梅，到底誰才是河北保定滿城人？

2022年中秋節，在小孩奶奶家。孩子爸砍了一根池塘邊自家的竹子，坐在門前用了兩個多小時，削開打磨成一把刷鍋的竹刷子。進門院子里的井，是他十多歲時幫助大人打的；放眼看去，他爺爺奶奶和他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墳都在視線范圍內。 

“哪里人”的追問，肯定是許許多多人的牽系。二嘉的祖祖（曾祖父）在重慶九龍坡近郊（老巴縣境內）活到接近一百歲。我剛結婚時，聽他提過祖輩來自“麻城孝感鄉”。說是三兄弟入川，擔心失散，把一面鏡子摔為三塊，一人懷揣一塊，約定各自安定下來，后代以此為信物相認。這是一個碎鏡拼圖、破鏡重圓的家族故事，家譜中也有記述。因為細節豐富，所以我追問：后來找到了嗎，去找了嗎？老人以搖頭答復。寫到這里，我才突然有疑問：鏡子為什么一摔就恰好摔成三塊？

當然，祖籍和宗親是否找到，并不對二嘉他祖祖的人生產生任何影響。他是在前幾年的正月底去世的。當年，遠嫁湖北的小女兒和女婿回娘家過年，長住了兩個月，二嘉的祖祖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去世前一天沿襲了一天三頓都來一杯白酒的習慣，可謂壽終正寢。

太久遠的祖輩遷移經歷不會對后人留下多少印記。二嘉祖祖那一代人，也有人要去往他鄉。那是二嘉祖祖的小妹，1945年跟隨丈夫去往臺灣生活，后來又隨兒子去美國定居。而前面提到二嘉祖祖遠嫁的小女兒，則在1970年代跟隨同鄉去湖北武漢東西湖農場工作，從此在武漢生活。為何年輕姑娘遠走他鄉？應該是當時重慶糧食缺乏，與之對比，武漢東西湖農場的豐產有著巨大吸引力。

再來講我自己家。華北是抗日前線，我爺爺12歲時跟隨八路軍打仗離家十年，多年未返鄉也無音信。后來爺爺回鄉結婚成家。即便在本省不同地區工作多年，但我爸和姑姑們都在老家長大成人，我和我妹妹也是在老家養大。在這個意義上而言，我爺爺從未離開故鄉。巧合的是，離開故鄉的也是我爺爺的妹妹，嫁人后去往青海西寧定居，路途遙遠，我只見過寥寥可數的幾面。印象深刻的是，1980年代姑奶奶去世，我爺爺急匆匆去青海參加遠嫁妹妹的喪事，返家后提及買火車票匆忙，去程很長的路是坐在隨身帶的馬扎上。

現今重慶有待成為我家的團聚地點。我爸一直喜歡重慶這座城市；而對我媽來講，最開心的事是，我小舅家的大兒子也在重慶讀書并安家。這么多年里，我小舅一家人都陸續離開家鄉來到重慶定居。目前來看，我的兩個兒子和我妹妹家的孩子，都喜愛重慶，以后大有可能在重慶或周邊工作，最遠也就是成都。 這是較為長久的計議。近在眼前的幸福是，爸媽和妹妹一家一行五人正在開往重慶的路上，要一起共度春節。共度新年的決定是臨時做出的，一千公里的距離，十二個小時車程，說走就走。所以說，人的確是在無盡的流動之中的。 

2011年2月，長沙橘子洲，我爸媽和我大兒子、外甥女合影。爸媽跟隨妹妹家在長沙生活多年，后因工作調動搬到鄭州，外甥女2008年在長沙出生。 

2015年8月，重慶北碚，我爸媽和我小兒子合影。 

2015年8月，我和爸媽在重慶北碚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