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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過年的,給個面子”

要過年了,這種闔家團圓、親友相聚的場合,往往也是大型“面子工程”的建設現場,從穿什么衣服、帶什么禮品,到飯桌上應該怎么說話、怎么敬酒,都圍繞著“面子”展開,令人苦惱。
為什么許多人那么“好面子”?“面子”代表著什么?今天的文章,傳播學教授劉海龍將從相關的理論入手,給我們答疑解惑。
講述 | 劉海龍
來源 | 看理想App《傳播學100講》
01.
“面子”是什么?
一位美國的傳教士,叫亞瑟·史密斯,中文名叫明恩溥,在1892年出版了一本書叫《中國人的氣質》,開篇的第一章就叫作“面子”。

《中國人的氣質》明恩溥 著
書里講到,中國人是一個具有強烈演戲本能的種族,也是按照戲劇的方式來思考問題的。如果在復雜生活中適當地做出戲劇化的舉動,就是“有面子”。如果做不出這些舉動,忽略這些舉動,阻撓這些舉動的展示,就是“丟面子”。
明恩溥認為面子就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藏有中國人諸多最重要性格的密碼箱。但面子是什么呢?在傳播學與人際傳播的研究中,面子屬于印象管理,在互動中形成的印象,就是俗稱的面子。
“好面子”這個看法在明恩溥提出來之后,也影響到了20世紀初的很多中國學者。
比如魯迅就非常推崇明恩溥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他也講中國人喜歡做戲。他講過一個新聞,說有家人辦喪事,結果白孝衣不夠,有一些來參加喪事的人覺得自己沒有白孝衣穿,沒有面子,于是就打了起來。
林語堂在《吾國吾民》這本書里,也將面子、命運和人情作為統治中國人的三女神中的一個。
他說“這個臉面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這個面孔不能洗也不能刮,但可以‘得到’,可以‘丟掉’,可以‘爭取’,可以‘作為禮物送給別人’。它抽象,不可捉摸,是中國人調節社會交往的最細膩的標準。”
02.
“面子是一種表達性的儀式”
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認為不同文化中的人都在進行角色表演,面子并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于是,他就把中國人的面子引進了他的社會分析中,變成了一個著名的社會學概念,也就是開篇提到的,他將面子定義為在互動中形成的印象。
戈夫曼認為面子是個人為自己爭取的一種有效的且肯定的社會評價。面子是公共的自我形象,是一種自我表演,我們通過自我形象建構來影響或者管理他人如何看待我們,而理想化自我呈現的結果或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能夠獲得面子。
面子被他人認可,我們就會感覺良好;面子被質疑,我們就會感覺尷尬和難堪。
但是面子是在互動中獲得的,只考慮自己的面子還不夠,讓別人有面子,最終才能雙贏。所以戈夫曼提出“面子是一種表達性的儀式”,就隱含了面子的互惠性。
人人都愛護和在意自己的面子,但如果我們不維護他人的面子,就不能期待他人也能維護我們的面子。這種面子的互惠性深深扎根于人類社會,看到別人丟面子而無動于衷,會被認為是冷漠的;反過來說,毫不在乎自己丟面子的人,也會被認為是無恥的。

這種對于面子的感知雖然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含義,但是面子的互惠性卻通用于各種文化和各種社會形態中。
如果在交往中發生意外,“有面子”的正常狀態也會被破壞,這時互動就會變得尷尬或者偏離正常軌道,就會出現“沒面子”或“丟面子”。戈夫曼描述了兩種沒面子的情況。
第一種是某種信息或者行為破壞了某人正在樹立的形象,這個人這個時候就處于沒面子的狀況。比如前段時間發生的知名科學家在線參加會議時沒關攝像頭,突然被旁邊一位青年女子親吻,這種意外流露的信息,就會讓這位科學家處于沒面子的狀態。
第二種沒面子的情況,是在某種特定的互動語境中,某人無法達到別人期待或要求的形象。例如小朋友在過生日的時候,期待長輩能夠送一個他們喜歡的禮物,但是如果沒有達到要求,或者長輩送了一個過去送過的禮物,小朋友失望和不買賬的反應就會讓大人覺得很沒面子。
因此,從這兩種沒面子的情況里,我們也可以看出,既然戈夫曼是把互動與面子看成是人們之間進行的表達性儀式,那么他關注的就不是個體或心理,而是人們交流中呈現的行為規則,他把它們稱之為“句法”,也就是一種面子的語法。
為何面子還有語法呢?因為傳播由人們互動時的一系列有序信息構成,只有當這些信息按照一種協調的、符合規則的交換模式展開時,作為一種行為的傳播才能夠發生。當這些條件得到滿足時,互動者完成了他們的表演,才能夠維護他們的面子。

而當丟面子的情況發生時,人們往往還會采用“面子功夫(facework)”去維護、修復自己或他人的面子。比如,有人會采用自嘲的方式化解尷尬,也有人會采取其他更復雜的方式來恢復面子,例如解釋、道歉、回避甚至進攻性行為。
總的來說,面子功夫可以分成兩種,一是預防性的,二是糾正性的。
預防性的面子功夫,指的是為自己或者他人可能丟面子的行為,而提前做出預防性措施,比如盡量不在公開場合發言,或者發言時先說“我說的可能不對,但是……”。
我們有時會在批評對方之前先照顧對方的面子,比如先說一些正面的評價,例如“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是……”,這也是一種預防性的面子功夫。
如果當面子破壞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互動順序已經處于一種“儀式失衡”的狀態時,就要用到糾正性的面子功夫。它指在丟面子之后所采取的恢復面子的行為,比如遲到之后的道歉或者解釋,或是在他人做出了丟面子的行為之后,我們接受對方的道歉或者解釋。
03.
面子是怎樣被維護的?
社會語言學家布朗( Penelope Brown )和萊文森(Stephen Levinson),在戈夫曼面子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禮貌理論(Politeness Theory),他們主要探討的是在具體的表達中,如何保存對方的面子。他們認為面子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公開性。面子是在行動中能夠被觀察到的形象,而不是存在于思想中的形象。
二是社會性。你自己扮演的形象是否成功,取決于他人是否能夠與你建立起一致的理解。
三是面子是爭取來的。人們在特定互動中采取的行為可以使面子關系保全或者維持。
第四,面子是某種我們需要的東西。

雖然面子是人人都需要的東西,但面子也分“積極的面子”和“消極的面子”。“積極的面子”意味著我們的社會形象得到了互動中其他人的接受與贊同。
“消極的面子”則與我們形象的權利和尊敬有關,比如為了不讓別人沒面子,盡量不講一些讓他可能丟面子的話。
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中,布朗和萊文森建議采取一些不同的策略來維護不同的面子。其中有一些會讓對方丟面子,有一些則會保全對方的面子。
比如當我們在工作中面對朋友提出的一個很糟糕的策劃方案時,可以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最直接的是:“你這個方案根本不可行,因為之前有過類似的方案失敗了。”顯然,這樣的表達會傷對方的自尊,會令TA丟面子。
我們還可以換一種表達:“我知道你在這個策劃案上花了很多心思,不過你第一次做,難免對之前的一般做法不太了解,我正好之前做過類似的方案,不如我們可以一起完成,你可以先看看我以前的。”
這種表達也比較直接,但是相對于第一種表達,就具有了“積極的面子補償”,強調了我們倆之間的相似性和合作性,通過團結策略彌補了對方的面子。

我們還可以換一種表達方式:“雖然我對你做的這個項目了解也不多,但是感覺你的策劃可能缺點什么,之前公司里做過一個類似的活動,你可以參考一下。當然,那個項目和你的還是有些不同,面對的商業環境也不一樣。你可以看看,然后自己決定是不是要進一步修改完善。”
這種表達策略也直接否定了這個策劃案,但是它是通過表示尊敬來減輕對面子的威脅,是一種“消極的面子補償”。與“積極的面子補償”相比,消極策略是順從性的,弱化了強迫的色彩,不是讓對方一定要做什么,并且謹慎地保持了某種距離。
但還可以再換一種間接的表達:“你知道嗎,之前我們部門的XX人做過一個類似的策劃,非常成功。”這個表達策略不是直接提供建議,也不是對對方的做法作出評價,而是間接地講了一個故事,暗示可能對方的方案不太好,可以參考一下別人的。
這可以稱之為“非正式的策略”,它沒有明確表示說話人的動機,從而保全了雙方的面子。
當然,另外還有一種策略就是什么也不說,轉移話題。我們可能認為,不論采取什么策略,否定對方的策劃都可能威脅對方的面子,這個時候采取“回避策略”就是最佳選擇。
比如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做了菜給你吃,很難吃,問你味道怎么樣,這個時候作什么評價都很危險,只要悶頭吃就可以了。

當然,使用什么樣的策略,都還會受到其他條件影響。比如兩個人之間權力不對等,一個人可以把TA的計劃加強對方,像是上級對下級,這個時候用直接策略就會比較多,TA可以不顧你的面子,直接批評你;
還有一個條件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親密度、相似度,一般來說,距離越近,越會采用留面子的策略。
還有一個是話題的級別,人們對于不同的話題敏感度不一樣,有些話題涉及的面子威脅比較大,有的則比較小。
這些因素加起來就構成了某個情境中面子威脅的份量。一般來說,面子威脅份量越大,就越容易采用非正式策略和回避策略,面子威脅分量小的時候,就會選擇直接的策略。
04.
“臉”和“面子”有什么區別
我們上面談的這些,都是西方社會科學關于面子的研究。比起中國人的面子文化,西方社會科學的優勢在于,他們會把一個模糊的概念作清晰的界定,比如戈夫曼的面子理論和布朗和萊文森的禮貌理論,都是把面子明確定義為個人的形象。
但是概念經過跨文化旅行,一般都會打些折扣。最突出的就是,我們在前面這些理論中,看到的都是從個體角度的論述,但是中國人說的面子,顯然在社會文化與人情層面還有更豐富的內容。
就像寫《美國人與中國人》的許烺光說的,中國人的面子有家庭背景,它是情境中心的,具有依賴性,而美國人是以個體為中心的。親屬群體依賴感和光宗耀祖的追求,是中國人不同于美國和印度人的重要特征。

《中國人與美國人》許烺光 著
還有一位美國華裔人類學家胡先縉,她比戈夫曼還早,就論述了中國的“面子”概念。她還敏銳地觀察到,中國語言除了“面子”外,還有一個西方學術界比較陌生的“臉”的概念。
“臉”這個概念和“面子”在英文里都被翻譯成“face”,但是胡先縉認為這兩者是有差異的。她認為“臉”是有道德含義的,比如我們說“丟臉”,就是團體對不道德或社會所不同意之行為的責難;有時候我們也說“丟人”,顯然這是人格的喪失,丟臉、丟人要比丟面子要嚴重得多。
“丟面子”只是表示自我無法出人頭地并獲得聲望而已,我們要是說對方“不要臉”,這是相當嚴重的道德指責了。因此,“臉”在中國文化里,不但是維護道德標準的一種社會約束力,也是一種內化的自我制約力量。
而且因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集體至上的特點,個人的丟臉還會損害家族和集體的名譽,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你這樣做是給某某人丟臉”。
比如中國的家長、甚至老師都會認為,自己的孩子或學生如果沒出息,就會丟他們的臉。還比如前幾年有北大的畢業生去賣豬肉,就會有人認為這是“丟了北大的臉”。

不過,另一位中國社會學者翟學偉卻不同意胡先縉的看法,他認為“臉”與“面子”的區別并不是是否具有道德評價的區別,而是“臉”更重形象,“面子”重交往。
“臉”和個體的行為關系較大,它集中體現的是人自身的形象或表現;而“面子”和社會互動關系較大,它所偏向的是互動的雙方所處的關系狀況。所以中國有一句民諺:臉是自己掙的,面子是別人給的。
這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不同,在西方個人主義的價值系統中,個人對自己形象的塑造和具有“臉”的資源的多寡,直接關系到他和他人關系的建立和獲得“面子”資源的多寡。
因此在西方,“臉”與“面”是一致的,但是中國是重視關系的社會,所以才在“面子”和“臉”上出現了分化。

可以說,“臉”是個體為了迎合某一社會圈認同的形象,經過印象管理后所表現出的心理與行為;而“面子”是這一業已形成的心理及其行為,在社會圈人的心目中所產生的序列地位,也叫作心理地位。這個是翟學偉的看法。
這樣來看,“臉”其實更接近戈夫曼等西方學者所說的個人塑造的形象,而“面子”則涉及互動與他人對我們的承認。
既然面子是他人給的,那么這里面就涉及一個交換和互惠互利的問題。因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要給別人留面子,自己才有面子,這就會涉及到中國人說的人情與西方社會理論中的社會交換。
*本文內容整理自看理想音頻節目《生活在媒介中:傳播學100講》第37講,內容經編輯整理,完整內容請點擊“閱讀原文”,移步至看理想App內收聽。
配圖:《過年》《狗十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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