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翻到一本小書，名叫《對聯話》，民國文人吳恭亨（1857-1937）所著，書中發現不少與上海相關的對聯。吳是湖南慈利人，清末廩貢生，“廩”有官府供給米糧之意，也就是說，他的讀書是由官府贊助糧食，每年折白銀4兩，大約今天4000元人民幣；貢生即秀才，相當于高中學歷。后來他以游幕、教讀為業，能詩文、工聯語。《對聯話》保存了道光至民初不少名人聯作，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本文抄錄并解讀上海相關對聯背景知識。

【1】

陶澍曾給上海城隍廟豫園的湖心亭題楹聯：“野煙千疊石在水；漁唱一聲人過橋。”又題豫園得月樓：“樓高但任云飛過；池小能將月送來。”再題豫園三穗堂：“此即濠間，非我非魚皆樂境；恰來海上，在山在水有清音。”

上海豫園

陶澍(shù，1779-1839)寫這些對聯時，任兩江總督，該職全稱“總督兩江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操江、統轄南河事務”，操江是正式官名，全稱是提督操江，具體負責操練長江水師兵卒；南河是指山東以南的運河段，運河是南方各省漕糧、賦稅運往京都的主通道，朝廷極其重視。兩江總督的實際管理地域非常之大，超過了今天的長三角地區，包括蘇皖贛三省。各省均設有巡撫，當時陶澍手下的江蘇巡撫是林則徐，林由于政績突出，后來升任湖廣總督，再后來抽調至廣東，做了禁煙的欽差大臣，這段歷史大家都知道。

當時的上海，屬于江蘇巡撫所轄地盤，設有上海道，全稱“分巡蘇松太常等地兵備道”，管理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太倉州等三府一州。現在經常有人說“上海是江蘇的”，這句話雖然對，也不全對，只是一種歷史觀察維度而已。換個角度看，蘇州、常州、太倉還曾屬于上海呢，對伐？

兩江總督治理區域

【2】

安徽候補道劉樹屏（1857-1917），逛上海愚園，在新廳書房題聯：“漸不為人識；時還讀我書。”愚園內有一處橋亭，戲劇名家林步青曾在此改良滬劇，劉樹屏為橋亭題聯：“談言微中可解紛，當入古史記滑稽列傳；聲音之道通乎政，請看新世界戲曲改良。”一發而不能收，又題愚園花神閣對聯：“花花葉葉，翠翠紅紅，惟爾神著意扶持，不教雨雨風風，清清冷冷；鰈鰈鶼鶼，生生世世，愿有情都成眷屬，長此朝朝暮暮，喜喜歡歡。”還題了愚園附近靜安寺某樓對聯：“新居拓靜安寺之旁，頻年藝竹栽花，敢上規開府梨桃，征君松竹；空氣自太平洋而至，幾輩憑欄把酒，盡消受管弦夜月，紈綺清風。”

候補道，非實職，是個閑差。晚清時期，候補官員想要實缺補位，難于登天。據相關資料，咸豐、同治兩朝候補提督近8000人，候補總兵20000余人，而全國提督實缺崗位僅19人，總兵實缺崗位僅56人，即使按每人任期一年，也要三五百年才能輪得上。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時，某天街上忽然遇見一位挑擔裁縫，扁擔上掛著紅頂花翎，詢問得知，此人竟是以軍功保舉的候補提督。劉樹屏之所以有時間帶薪休假，游山玩水，大約正因他候補道身份。不過，劉樹屏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光緒十六年（1890年）恩科第三甲進士，同年五月改翰林院庶吉士，相當于皇帝秘書。他這個科班出身為什么成為候補道？可能是父母亡故，丁憂回鄉三年，重新上崗之后，崗位被人頂了。

愚園于1890 年（清光緒十六年）落成，是為海上名園。據1910年版《上海指南·卷五·園林》：愚園，在靜安寺路（南京西路）西首，赫德路（常德路）八號。入門，過小橋，見有一樓，樓前多喬木，有紫藤一棚，絕佳。樓后有池，池上有小亭，曰“如舫”。過此即為“敦雅堂”，后為假山，石筍不少，山上為“花神閣”，有閩人辜鴻銘英詩及德詩石刻在焉。池之東、西兩旁富亭榭。樓之向北隅復有小樓，曰“飛云”。樓西為球場，場之東北隅為彈子房，彈子房之東為鹿柴虎柵，西為唐花室。游咨每人一角，茶資每碗二角，果品每碟一角，兼售點心。

愚園舊景

又據1909年上海環球社出版《圖畫日報》“上海之建筑”專欄有“愚園”介紹：“是園向為鎮海葉氏產，后經陽湖劉氏以銀十一萬兩，向葉氏得之。游者入門時須納資一角，藉此為補助常年修理費云。”葉氏可能是上海首富之稱的葉澄衷家族，陽氏不知何許人。1兩白銀當時購買力大約今天1000元人民幣吧，11萬兩白銀即1.1億，今天在上海郊區能買一個獨幢別墅，當時卻買了個偌大一個園子，可以開發一大片別墅區。

清末《圖畫日報》中所繪愚園

劉樹屏還曾為上海湖南人所營桃源隱菜館題聯：“鄉味殊佳，莫戀江東飽莼菜；人間何世，偶從海上得桃源。”又題上海大新旅館對聯：“大瀛海環神州赤縣之旁，鄒子雄談，地球九萬里；新國民咸結軌聯航而至，春申上客，珠履三千人。”

【3】

袁祖德曾任上海寶山縣縣丞，他給縣丞署題對聯：“剪取吳淞半江水；即是河陽一縣花。”吳淞位于黃浦江注入長江口西側，也稱吳淞口；對聯中的"河陽"，可能是河之陽的意思，即河的北岸；蘇州河北岸就是寶山縣轄區。

千萬不能小看縣丞，在一個縣境之內，知縣是正七品，縣丞是正八品，正而八經的公務員身份，列在編制以內，二把手，相當于副縣長。其它如捕快、書吏、皂吏、仵作，以及縣太爺出門在前鳴鑼開道的禁卒，看上去耀武揚威，不過是狐假虎威，沒有編制，根本不入流。一個縣衙，通常有知縣署、縣丞署、典史署、吏曹房、錢糧房、寅賓館、班房、皂吏房、看守所等等，功能大而全。袁祖德給縣丞署所寫的對聯，也就是寫在他自己辦公室門前。

袁祖德此人，知名度不高，說起他爺爺，很多人應該有聽說，就是著名的“隨園老人”袁枚，袁枚雖然官做得不大，官拜知縣，即是終點，但他頗有官聲。乾隆十四年（1749年）辭官后隱居于南京小倉山隨園，收了很多女弟子，一時名聲大噪，著有《隨園詩話》《子不語》等等，被稱為“清代駢文八大家”之一，文筆與大學士紀曉嵐齊名，時稱“南袁北紀”。有這樣一個女弟子如云的爺爺，想要出名也難。

上海文廟

袁祖德的運氣較差，咸豐三年(1853年)春，好不容易被提拔為上海縣令，同年9月7日（農歷八月初五)，按慣例上海地方官員要聚集到城內文廟，祭祀孔子。小刀會利用這一時機，發動起義，從北門和小東門攻入上海縣城，袁祖德準備組織抵抗，未遂，在縣衙門前被殺。由于他是因公殉職，清廷為他建了袁公祠，位于今天的方浜中路718號果育堂街附近。

我較喜歡這幅對聯，應景應情，磅礴大氣，頗有想象力。

【4】

民國楹聯大家胡君復，曾為上海新世界題聯：“諸天諸世界，諸星諸世界；一花一如來，一葉一如來。”“新世界”是由民國上海著名商人黃楚九創辦的中國第一個綜合性娛樂場所，其前身位于今九江路湖北路口的新新舞臺屋頂，名為“樓外樓”，后因游客眾多，房屋不堪負荷，于1915年8月遷址今南京路西藏路口，就是今天上海新世界城原址。黃楚九（1872-1931）是民國上海實業界著名人物，中國醫藥業先驅、中國娛樂業先驅，一生事業橫跨諸多領域，時人稱其“百家經理”，因新世界股東糾紛，黃撤資于1917年創辦當時亞洲最大的綜合性娛樂中心“上海大世界”，就在今西藏南路延安東路口上海大世界原址，還發行了中國第一家娛樂報紙《大世界報》，可惜1931年黃楚九病故后，該產業被黃金榮以極其低廉價格奪走，更名“榮記大世界”，為人做了嫁衣裳。

上海大世界舊景

胡君復是江蘇武進（今常州）人，清末至民國在上海任商務印書館編輯，關于他的詳細生平暫缺，現代歷史資料中有稱其為啟蒙音樂家、教育家等，與近代名人章太炎、李叔同、胡適均有交集，其重要作品《古今聯語匯選》《集聯匯選》建樹頗高，足以奠定其楹聯大家地位。

胡君復曾為上海商務印書館題長聯：“昔晚唐建安余氏肇啟書林，世界閱千余歲矣，其后三峰萬卷，同時梅溪秀巖，文采風流，我思古人，聊從公等纂坊肆雅聞，縹緗掌故；自北宋布衣畢生始為活板，變遷可一二數耶，近稽蘭雪桂坡，上溯石經漆簡，棣通演進，以有今日，何況此間稱水陸形勝，東南管樞。”

商務印書館于1897年由上海青浦人夏瑞芳在上海創立，其出版書籍曾占全國出版業大半壁江山。1909年該館將編譯所藏古籍善本和參考書籍的圖書館定名為涵芬樓，后改名為東方圖書館，對外開放，全部藏書多達46萬冊。令人痛惜的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2月1日日本浪人潛入東方圖書館縱火，全部藏書化為灰燼，五層大樓燒成空殼，其狀慘不忍睹，東方圖書館遺址現位于寶山路584號市北高級職業中學內。

【5】

近代上海著名實業家張謇為上海精益眼鏡公司題聯：“使眾昭昭，若巖下電；與世珞珞，望眼中人。”“巖下電”的出處來自《世說新語》“裴令公目王安豐眼爛爛如巖下電。”意思說王安豐眼有神采，如山崖之下的閃電，后用此典形容人的神采煥發；“珞珞”有堅硬、剛正之意。還題了另一聯：“如用之皆自明也；茍合矣不亦善乎。”

清代近視眼鏡

張謇(jiǎn，1853-1926)原籍江蘇通州，15歲想考秀才，可惜祖上三代沒人獲過功名，所謂“冷籍”，需要多付報考費用，為了省錢，冒充為鄰近如皋縣張駒的孫子，以張育才的名義報名注籍，次年在如皋考中秀才。然而，此后5次鄉試，均未得中。如皋張家等待不及，于是用冒名一事要挾張謇，連續索要錢物，甚至將張謇軟禁在學宮居仁齋里，并將其告上公堂，稱“張育才忤逆不孝”，要革去他的秀才功名，還要下獄問罪，幸虧張謇老師愛惜其才，為他斡旋調解，終于了結此案。因其才干，北洋大臣李鴻章和兩廣總督張之洞曾爭相禮聘，光緒二十年（1894年）慈禧六十壽辰特設恩科， 41歲的張謇得中一甲第一名狀元。

令人諷刺的是，民國元年（1912年）張謇又領銜起草了清帝退位詔書。民國成立后，張謇曾任實業總長，后因目睹官場險惡，于是辭職開始他的實業救國之路，一生創辦20多家企業，370多所學校，其中包括1904年以“漁權即海權”理念向清廷倡議創辦水產學校，即是上海海洋大學前身，他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教育事業發展作出寶貴貢獻。

張謇書法：一簾花影云拖地；半夜書聲月在天

上海精益眼鏡公司于1911年成立。清末，英國人約翰·高德在上海開設“高德洋行”，專門經營機磨檢光眼鏡。此后，其他經營眼鏡的外國人接踵而至，西方配鏡技術從此傳入我國。根據閆偉《眼鏡文化》記載，精益眼鏡公司的創立者即為“高德洋行”的中國員工，該公司生產的眼鏡售價低于洋行眼鏡，不久便占領市場并在全國多地開設了分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