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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仕忠丨殺年豬
大(duo)糕嘭(pang),年豕呴(gou),囝囝有得昻(ang)。
每當年關臨近,孩子們就唱起這首歌謠,吞咽著口水。農歷十二月剛到,搡年糕那嘭嘭的碓聲和隱隱的地動,成了山村靜夜的催眠曲。接著殺年豬,肥豬臨宰前“gou yiyi”的長聲喊叫,對小孩子來說,像是吹響了過年吃肉的集結號。
殺豬,要請殺豬師傅,人稱“殺豬佬”。小時候,我們村沒有殺豬佬,通常請的是洞家橋的洪彪師傅:藍灰色鴨舌帽,藍灰色衣服,帆布做的大圍裙,那時六十多歲吧,臉上皺紋很多,看起來卻是線條柔和,似乎有些書卷氣,不像殺豬佬。挑一只長箉(音guai)竹籃,一頭掛著厚重的木砧板。籃子里面的刀具有許多個品種。我家廚房里只有一把菜刀,他卻有厚刀、薄刀、尖刀等十來樣。那砍骨頭的刀,就像是一把蒲扇,刀脊有一寸多厚,只需要輕輕一揮,大塊的脊骨、腿骨,就松脆地分離了。
有一年,我大約十三四歲,觀看了殺年豬的全過程,還品嘗到了“殺豬頓”。
我家沒有殺豬用的大板凳,父親用繩子捆住兩張條凳代替。我和哥哥還幫不上手,所以請了堂兄阿坤來幫忙。那天清晨,父親和阿坤從欄里拎住豬耳,把豬拖過來,那豬“guo Yiyi”地叫著,被側按在凳子上。洪彪師傅按住豬頭,將尖刀從豬喉嚨處捅入。伴隨著肥豬最后的叫聲,血水噴涌而出,流入一只大腳盆里。
母親一早就用里、外兩只陶鑊在燒滾水了。這時搬來豆腐桶(木制,敞口,口徑約一米半),裝滿滾水,將殺翻的豬,頭部浸入滾水中,后腿搭在桶沿上。洪彪用一條很粗的、一頭扭成圈的鐵筋,撓動豬毛,是謂“褪毛”。頭部褪過后,再掉轉來,將后臀浸入滾水。褪下的豬毛,撈出后去掉油皮,瀝干收好,到春天里可以換給義烏來的“換糖佬”,他們換去做成豬鬃板刷。這“換糖佬”,搖個撥浪鼓,北方稱“貨郎兒”,挨村沿門,收豬毛、雞鴨鵝毛之類,村人大多與他換取線頭、頂針、泥線(縫衣針)。我用雞肫皮換過魚鉤和魚線,那魚鉤上鑿有倒鉤。我自己之前也用泥線燒紅扭彎成鉤,但做不了倒鉤,起竿時總被魚兒掙脫。
再將褪毛后的豬,置于凳子上,先敲去蹄上趾甲,再在豬后腳大趾處切開一小口,用那根長鐵筯從小口插進,順皮下往前捅,伸至腹部、頸部等處,然后用嘴加力往里吹氣。于是眼見那豬像皮球一樣變得脹鼓圓滾,再用細麻繩緊扎那小口,將豬身打橫,用一頭成卷的厚鐵片,從脊部開始,一道道的用力刮動,將油皮和零星豬毛盡數刮去,連肢窩下、腳趾間也清得一干二凈。
那豬身冒著熱氣,白白胖胖,蹄尖紅紅的,像是小腳,十分可喜。解繩放氣,開刀剖腹,取出內臟,用布吸干腹腔中殘留的血塊,切下豬頭,再從中脊劈開,遂成兩爿,先摘下肋腹間的板油。板油是脂肪油塊,左右兩塊,加起來有五六斤重。那時諸暨人做菜主要用脂肪油,將板油在鑊里熬出油,用陶罐裝好,需要時用調羹舀取便可。煉過油后的油渣,既香又脆,還熱乎乎時,可作零嘴,也是年夜飯做“大豆腐”(豆腐羹)的最好配料。最后才是分類切成肉塊或條肉。記得平日去買肉,母親叮囑父親時,提到有肋條、屁丘、臊膩刀等名稱,有些我到現在也沒對上部位,只能記下音相近的字。
殺年豬,或是辦喜酒而殺豬,重點不僅在肉,更在于“肚里貨”(內臟)。因為要用來做出許多不重樣的菜肴,喜酒席上、正月請客,不可缺少。內臟通常不出售,自家殺豬時才能留下。
豬肝是一碗好菜,切成薄片,用雪里蕻煎炒,極是入味,但火候甚難掌控。豬心通常切片煎炒,多是孝敬長輩,我幾無印象。豬肚較韌,不易嚼爛。小時換牙,姐姐笑話我,拍手唱兒歌:“缺牙虎,啃豬(音zi)肚。豬肚啃勿(音近“弗”)破(音pa),朝豬娘屁眼連拜拜(音ba)。”這兒歌本來我只記了兩句,幸好趙老師還記得全首。
大腸小腸,取出后另外放在腳盆里。洪彪帶了兒子來幫忙,就讓他在那里捋腸子,把里面的豬糞捋出。這活很煩雜,臭哄哄,滑膩膩,一般人不愿做,所以扔給徒弟。豬小腸據說可以用來灌香腸,里面裝進肥瘦相間的精肉,極是美味。但遺憾的是小時候家中從來不曾做過,所以沒有記憶。香腸的真正味道,是后來我從岳父家的川味臘腸中才品嘗到的。
豬大腸,因為不易去味,很多人不喜歡,又有許多人特別喜歡。小時候聽父親講故事,說“瞎眼佬”如何欺侮亮眼人:某日眾人聚餐,這瞎子事先弄了點細米皮糠,撒在大腸里,挾得后大口咀嚼,忽地停住,說:“嗯,倷個(怎么)有糠個?”眾位亮眼人一看,可不是么,腸內糠秕猶存,卻故意對瞎子說“嘸沒嘸沒(沒有沒有)”,只是不再舉筷。那瞎子最喜此物,借機獨享,還故意咂嘴,逗笑眾人。于是亮眼人與瞎眼人各自偷偷得意。
豬頭則別有所用。須是從頸部整個切下,用作祭祀祖宗的供品。村人說人笨,便稱其為“豬頭山阿木林”。豬頭肉是不上正桌的,而且頭太大,殊難煮爛。村里有諺曰:“只要柴火足,豬頭吔會熟。”常用來勸說那些讀書笨的人。
殺豬雖是早晨開始,清理完成,已用得半晌。時近中午,便得請幫忙的人吃“殺豬凳”,其實應作“殺豬頓”,即請吃一頓飯。桌上通常會有幾樣:豬血,豬肺,精子肉松。這肉松用最好部位連精帶肥的五花肉,用刀剁成細肉丁,約米粒大小,撒入鹽粒,裝進大碗,做法與“裝大湯”相近。
同學任曉崗見了我描述“大湯”的做法(見《一碗豆腐干引發的縱火案》),說道:“你那道‘大湯’硬菜,究其底為功夫菜,手工成本極高。費心思,費時間,精工細作,其核心為‘入味’。其基礎則是食材的鮮度,比如豬肉,幾乎是現殺的年豬,配料亦然。佐味料則幾近于無,純靠食材原生之味,透出江南美食的一大特征。看得人食指大動。”其說甚是到位。這碗精子肉松放到鑊內竹制飯架上,待飯熟時,肉亦熟透,香氣四溢,肥者如白玉,瘦者如瑪瑙,粘而不連,純屬本味,鮮美至極。那時也只能是略嘗其味,不得敞開肚皮作供應。小孩子惦記這“殺豬頓”,便是眼饞這肉松。但肉實有限,清水煮豬血則未加限制,澆點醬油,味道也十分難忘。
余下的事情歸母親。有些肉塊要用來還債,因為平時客來無肉,曾向小嬤嬤借過;有些則需送作人情,因為親戚之中,還有些人家殺不起年豬,要送兩刀肉去。所以最后還能剩得半爿,已算不錯。過得些天,有一些條肉加鹽腌制后制成了“腌肉”,被掛了起來,吹在寒風中。一只豬腿被腌成“火腿”,卻沒有金華火腿那般考究,并無各色配料,只是加鹽腌過幾日而已。這些肉收存起來,一直要吃到明年上半年割稻之時。
若非過年,平日村中無人殺豬。公社所在地石砩,隔三差五,亦有殺豬,其肉出售。當時肉價每斤六角八分。除頭、腳、尾巴,其他豬身部位,價格相同,而內里差異,卻是極大。買者所需,亦是各異。村人所買,多爭肥膘,以其含油,可補油水,反嫌瘦肉無油,切絲燴炒,筋干如柴。國家職工可憑“肉票”購買,價減小半,喜擇精肉,以其無脂。于是倒也兩安。
至于殺豬佬割肉提秤,則甚有講究。兒時常聽母親說一句諺語,道是“斬刀切肉,抬頭看人”,因為看他切肉稱重,似是面無表情,其實來者何人,何處肉佳,何處肉疵,秤棒該得如何,心中一清二楚。畢竟也不是誰都可有殺豬、賣肉的資格的。而這句諺語,也讓小小年紀的我,早早對人情物理有了新的認知。
我初中時,有一年冬天,我們家又殺了豬,還是一殺殺了兩頭。那豬的品種,是金華產的“兩頭烏”,因肩、臀兩處呈烏黑色,故有此稱。皮薄肉嫰,是做金華火腿的最佳豬種,但養來出售,并非好的選擇。因為這豬骨架甚小,生長較慢。
當時政府收購毛豬,要求不低于120斤。父親早早起來,讓母親喂飽了豬,捆來一秤,有126斤。想來問題不大,于是用雙輪車拉去楓橋毛豬收購站。我家離鎮十五華里,一路顛簸,那豬在路上拉出了糞尿。到站里一秤,偏偏就差兩斤。人家拒收!好說歹說,皆道規定如此。父親彷徨無計,有好心人建議,送去楓橋“小菜場”宰殺,只要有60斤肉,也算合格。這豬出肉率較高,不妨一試。于是父親真的拉去試了。結果殺翻洗凈,砍下的豬頭都幾乎近于腦殼了,一秤凈肉,離規定仍差兩斤。即使加上板油不動,也仍不夠斤兩。再三懇求,勉強收下一頭,另一頭就只好自家處理。但“肚里貨”什么的,就都歸了屠宰場,而且一點豬血也沒給。
父親一早出發,歸時已是傍晚。到家后,又將豬肉裝進長箉畚箕,挑著往楊村、橋亭去轉了一圈。回來時倒是空擔。隱約聽得與母親在說,大多是賒欠的。
這豬本來是要到過年再賣的,其中一頭原是預留的年豬。但家中有事,無處借錢,售豬以救急,不意偏遭以上種種。那時父母遇著事,也不跟我們姐弟說,以為這是他們自己要面對的事,總說你們只要把書讀好就行。我見父母臉色不好,也不敢去問,怕他們另添煩心。以上所記,都是父親對母親細聲解釋時,我悄悄聽到的。
在村里,有無年豬可殺,關系一戶人家的臉面。那年冬天,父母的臉上再未見到過笑容。過年前夕,父親從征天水庫買了兩條水庫大魚來,每條都有十八七斤重,他笑著說:“今年過年,魚打頭陣。”那年的年夜飯,父親做的主菜是大塊魚肉煮老豆腐。我們全家人都沒怎么說話,匆匆吃完,趕緊收拾了,便開始炒年貨,用熱砂子炒蕃薯干,我燒鑊窠,哥上灶頭。在忙忙碌碌之中,我們家的這個除夕夜,過得分外的平靜。
【回音壁】
任曉崗(杭大同學):看得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勾起我青少年時代的一段記憶,曾做過一年多的你文中描述的“殺豬佬”,得空一涂,供兄比照。
(曉崗后來回憶高考,寫出了這段殺豬佬的故事,今擷取如下)
我蹲點的豬禽收購站有個技術能手,操刀十有三載,經他手所宰豬不下千匹,且手起刀落,絕無拖泥帶水之弊,在方圓十里殺名頗盛。鄉人戲稱其為“天殺星”。
因為全地區商業系統要舉辦技術大比武,他是本縣食品系統的種子選手。我這次蹲點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奉上級令去觀摩并記錄其刀技。有人煞有介事地手捏秒表,做體育裁判狀。案場有一條中間凹下的殺豬凳,案板上排下數把奇形怪狀的刀具。排刀之時,碰撞之聲鏗鏘,百瓦燈泡在刀鋒上映出一溜寒光。
有人吆喝道:“開始!”
隨著一聲豬嚎,豬廄方向突然竄出一匹豬,且嚎且奔。豬后跟出一條三十余歲的精壯漢子,上身赤膊,雙手卻戴手套,腳蹬半統膠靴,腰掛一串粗麻繩。
漢子瞄著倉惶奔走的肥豬。待其從腳邊奔過時,暴起伸手跨步,閃電般揪住豬尾巴根,雙手猛提,二百來斤的豬當即后腳離地,進退不能。漢子伸腿一撥,豬仰天翻倒,四蹄朝天。在凄厲的豬玀慘嚎聲中,但見他一手抽出腰間麻繩,三兩纏將豬后足綁住,深吸一口氣,暴喝一聲將豬掀上殺豬凳。抄起牛耳尖刀,從豬咽喉略下處斜向一刀捅入直至刀身全沒,略一抖腕,右腳順便一勾,盛血木桶已移至凳下。
刀出血涌,霎時桶滿。
刀刃沿豬脖子嫻熟地劃了一圈,然后刀尖一探,砉然作響,骨節脫處豬頭砰然落地。漢子掄起鋼斧一氣砍落四只豬蹄,隨即換刀順豬腹直拉一刀,并在豬腿內側橫挑四刀。與此同時,他已飛起數腳將血桶、麻繩、蹄子、頭顱諸物踢至一邊。順手拿過一把彎月形的薄刃剝皮刀,嚓嚓嚓三拉四推加一個翻身,一張帶毛豬皮已經剝下。漢子抓過兩只鋼鉤扎住豬后腿將裸豬掛上橫梁,順著中腹痛快淋一刀下去,豬腹豁然洞開,心肝腸肺赫然在目。他左手拽住內臟,右手略略幾刀,內臟頹然委地。然后揮起鋼斧咔咔咔幾下,空中晃動的已是兩扇凈豬肉了。
從豕突到豬肉晃蕩,歷時5分26秒。
數年后我在大學里讀得莊子的《庖丁解牛》,眼前就閃現出精壯漢子擲刀于案,悠然抽煙的場景。
葉曉芳(杭大同學):一早看殺豬,血腥味的早晨。
黃仕忠:我寫時,就擔心你們要說。但那個時候真的只有快樂的期待,就像水稻、水果成熟時的收取。本質上,也是那樣的時代對于生命的漠視。一刀進去,血水噴涌流淌,我幾乎想過用“歡快”一詞。在生存面前,仿佛回到了原始部落時代。
葉曉芳:也不必悲憫,自然界法則,生物鏈上層吃下層。
黃仕忠:也是。吃得文明些,依然掩蓋不了吃肉的事實。
趙國瑛(中學校友):仕忠兄,一早起來拜讀大作。寫得甚是仔細。不僅寫殺豬,更道出了彼時鄉人生活的窘迫。賣豬一節,我也深有體會,當時收豬賣肉者都有些仗勢欺人。
殺年豬,我記得農歷十二月廿六夜是不殺的,是忌日。不知你們鄉風如何?另外,豬殺好后,一般請殺豬佬吃的多是內臟。聽聞前幾年村里有個殺豬佬年紀不大死了,或許是內臟多吃引發心血管病所致。殺豬的大板凳有茶幾那么闊,一般人家是沒有的,我們是殺豬佬自備專用的。
以上點滴,供參考,十里不同俗,我只是趙家殺豬的記憶。
黃仕忠:我們這村太小,很多基本的東西沒有。還有,就是我的記憶其實也不太完整,而且都是“文革”中的。例如您說的忌日,我沒有印象,可能“文革”中被破除了,也可能僅僅是我沒有經歷到。
趙國瑛:寫得這么細,已相當不易。當時鄉人對供銷社,肉店,汽車站,收購站等,印象普遍不好,因為到處都存在特權腐敗。鄉民本來生計艱難,又遭不公,自然氣憤難消。售賣農產品時常受欺壓,用現在的話叫“微腐敗”。我還聽說八十年代初,村民去國營肉店買肉,因賣肉佬開后門太過分,好肉都留給熟人不賣,有人氣憤,向肉店窗口潑大糞的。
黃仕忠:權力的傲慢,在貧乏的年代尤甚。因為可以肆無忌憚。我很多時候,總想去體會鄉下人的心理:有權不用會作廢;嫉妒別人,一旦有了,則用起來忘乎所以。有作虐別人帶來的心理快感。其實也是一種心理的病態。
黃紹輝(堂侄):殺年豬是鄉下最具儀式感的年事,舊時要年景好一點,會精打細算的農家,才能有年豬殺。殺了豬,一般也不是全部自家享用,總要賣一部分或還個人情。你說的那種因手頭拮據而提前殺豬的尷尬事,農家幾乎都碰到過。
120斤是收購站的規格,到了就收,不到,則鐵面無私,雙輪車拉回。有些人沒車,是抬回去的,那豬要好多天才還得魂。收檢人員權力很大,記得有個叫葉水土的,斤兩及格,看你的豬身量苗條,瘦肉率高一點,給你賣點人情,豬鬃上“咔咔”剪幾刀,弄個“供港豬”的名分,變成了香港市民專享的肉食。這個內外銷的區別,能讓農戶多拿到幾十斤飼料票,用飼料票可以買到麩糠、菜籽餅等緊缺物資,這對普通農家簡直是一筆飛來的橫財。遇著規格不到,就去食品站“摜頭殺”,一般切下的豬頭標準是“六斤四兩”,豬頭跟“肚里貨”歸自己,其他國家統購,應該是供應給了城鎮職工。
到了集體生產隊后期,我們石砩食品站只有一個殺豬師傅,用魯提轄的話,叫“你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賣肉窗口那個火爆樣,“小毛師傅””小毛爺爺”,農戶人家為了爭奪一塊能多熬點豬油的“元寶肋”“肥膘肉”,恨不得自己就是這位屠夫老爺的親孫子。
回望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吃頓肉食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大的享受。現在中國老百姓都不知道吃什么才是美味了。
豬下水的吃法,我們諸暨喜歡用雪里蕻爆炒豬肝、豬心。豬大腸一般都紅燒,佐料多用紹興黃酒跟醬油。豬肚是用文火慢燉,熟了撈出瀝干,切成片,蘸著醬油吃,醬油里再加點蒜泥,那個味道也是“嘖嘖”作響的。廣東人喜歡煲湯,豬心、豬肚、豬肺都煲湯,《舌尖上的中國》有一期是說一個廣東老太太用豬肚熬大鍋粥,早上一群人圍坐一起,吃著豬肚粥,喝著早酒,我們浙江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陳建根(中學校友):殺年豬,在我兒時相當于過大節。凌晨,當聽到豬長長地嚎叫,就會立馬起床,不管室外天凍地裂,雪有多厚。小孩子圍著看整個殺豬過程,最感興趣的是吃豬血和吃油渣,乘熱吃,那又香又鮮的味道會高興一整天,記憶一輩子。
豬血噴流進木盆里時,要馬上加入清水攪拌均勻,不加水,會血太濃,會硬。之后將結塊的生血放入大鍋里慢火煮,火一定不能大,不能讓水潽出鍋,也不能煮太過頭了,火太大,血會空,時間過長,血會太老。火候和時間的把握很重要。吃時以醬油和大蒜苗為調料。在場的人,每人會盛一小碗吃,隔壁鄰居們,每家會分到一大碗,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現熬的油渣,放點鹽花,那個香、脆、鮮,孩子每人一手把捧著,吃得討天(添)。肉用來賣錢,內臟和豬頭一般會留給主人家。豬頭肉燒油豆腐,是過年時吃得最久的一樣菜,打凍吃也非常方便。豬頭拔毛和燉,是我們小孩的任務。而豬頭最好吃的是那兩塊葡萄肉,每次總是被我們偷吃掉的。現在城里生活己經不再有這一場景了,雖然年近退休,但對殺年豬、吃殺豬燉還是很向往的。2019年春節,我們在陽春妹妹家搞過一次殺豬燉,二十多個城里人趕去參加,連吃連帶,兩只豬沒了,每個人都非常開心。
趙延芳(杭大老師、同鄉):殺豬我看過不少次,但大多都是遠遠的站著看。因而用什么工具等細節沒有記憶。那場面的血腥真感覺有點殘忍。豬寶寶從小在自家養大,需要一年時間,跟現在養狗的人一樣也會產生感情。所以有的女人見豬被殺會哭。男孩天生膽子大,心也硬一點,竟能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傳統殺豬方式就不至失傳了。屠宰場現在殺雞、鴨鵝、豬,大都機械化了吧?
那支兒歌我記得。這定要用諸暨方言念來才押韻。我覺得這支很簡單的兒歌,特別形像活潑。第一是將“始齔”(換牙)的小兒比作小老虎,首顯其活潑好動。后一句是找了個并不實際的“壞話”來羞他,那時這個缺牙的小孩,就會忍控不住,難免咧開嘴羞赧地笑。你姐唱它的目的就在于此。我相信所有諸暨的換牙孩子,當初都經歷過這種被嘲諷。回想那場景,覺得非常美好可愛。我和老爸都屬虎,就在這個時候,他叫我小老虎,我叫他大老虎,有點天倫的溫馨感覺。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媽抱嬰兒的,孩子哭鬧,媽為哄他開心,就說“囡囡乖(音fai),等息(等會)看‘?吖吖’(宰豬時豬的叫聲),姆(閉口音m)媽撥(給)囡囡吃肉肉”。真有像曾子妻哄孩子一樣的。
王麗雅(中學校友):殺年豬的過程,細致入微,仿佛你殺過豬似的,看來你觀察事物,從小就很仔細。記得1976年我家造房子時,要請泥水師傅吃中飯和夜飯,每天清晨我的小姐姐去石砩或楓橋買菜,有一次她去石砩買豬肉,人很擁擠,放在口袋中的10元錢被人偷了,哭得像個淚人!那時的肉,我記得是6角8分一斤。農歷十二月廿六,一般是不殺六畜的。
何橋(高復班同學):殺年豬是習俗,更是文化。意義不在殺的過程,也不在“殺豬頓”,而在享受一種過年才有的氛圍與樂趣。
周其奎(中學校友):把殺豬寫得如此透徹,還略帶了許多其他細節。不瞞您說,我家很勤快的,年豬是年年殺的,但跟你說的差不多,自己留下豬頭、豬血和一些肚食,其他都賣掉,只要有肚食過年,就算富裕了。那時豬肺也是很好吃的,能上喜酒桌“十二碗頭”。最富裕的一年,我大約十一歲,我爹的老友之妻被青霉素打死(因副作用反應而去世),他家有個豬娘(母豬),無人喂養,就送給我家養,但我們也不能養好小豬,就把豬娘給閹了,到過年時殺了,兩家人一家得一半,這一年吃得最暢了!雖是豬娘肉,但鹽肉吃到第二年六月里。那時殺豬,打年糕,磨年糕粉是很愉快的事,滿心的歡喜。
小時候的生活實在太苦了,放鴨,拾柴,割豬草,拾稻頭,拾麥頭,挖蕃薯殺(掘漏下的蕃薯)等。我讀高中時,飯還不夠吃,往往是家里人米糴得來再送到學校里來,那時也不用菜,只要有米飯,一餐一斤多米,弄點自來水就能吃下去,而且還甜蜜蜜,哪像現在,要是把這倒掉的拿去給以前的我們吃,就很滿足了。
蔣樂平(中學校友):之前看過第一稿,殺年豬不提到豬血,稍有不足,可能是風俗不同?我們五泄這邊,近鄰殺年豬,意味有得吃豬血了。這也能反映了一種有意思的習俗:豬肉和“肚里貨”舍不得送人,送一碗豬血表示一下,也是傳遞鄉情親情。
陳利萍(杭大校友、同鄉):殺年豬在陳家鄔時見到過,情形與文中所述大致相同。記得當時誰家殺了年豬,就會給左鄰右舍送一碗熬好的豬血共享。
吳先寧(民革中央,同鄉):我寫過一篇“過年”,有一段寫到殺年豬: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不是這家就是那家請來了宰豬的師傅殺年豬,空中就會傳來肉豬嘹亮的、理直氣壯的、表功一般的嗷叫聲,似乎在說,我一年里長這么肥壯,對你們也有個交代了!天亮以后,到整個一天,小溪和池塘的洗濯埠頭就擠滿了各個年齡段的女人,一邊洗刷從家里扛出來的各種家具,洗肉洗菜,凍紅的雙手忙個不停,一邊嘴也沒閑著,彼此詢問家里的豬殺了多少斤肉,年糕夯了多少斤米,以及雞鴨魚肉,備下了多少多少。……
鄒雙雙(中山大學):小時候我們幾姐妹割草煮潲把豬喂大,豬也把我們養大,吊毛吊走的豬錢,就是我們的學費。后來稍微寬裕了點,也能殺豬過年了。印象中記得不用殺豬凳,一刀下去息氣后就倒掛在木梯上,然后澆滾水去毛,開膛去臟弄干凈后,再挪到我爸做木工的案板上。完后吃豬血、豬肺、豬肉,后來傳言說豬肺不健康,也不吃了。豬血會分給左鄰右舍,也是勞動人愛吃的,說是腸胃清潔工。整天和木屑木灰打交道的父親喜歡,我們也喜歡,特別是秋收時要割稻草、打稻谷,說豬血可以將飛進嘴里肚里的稻灰稻屑清除掉,所以那陣子會經常吃。就是現在去喝茶,我還是會點一碗“豬紅”。
李穎瑜(香港中文大學-深圳):讀完這篇,仿佛目睹了一場殺豬宴,歡欣熱鬧的氛圍蓋過了血腥殘忍的畫面,這里面有豐收的喜悅、過年的期盼,又有親戚鄰里歡聚一堂的熱鬧,當然還有垂涎欲滴的躁動和大快朵頤的酣暢,那“尖刀捅入,血水噴出”的畫面仿佛有了助興之功。文中的兩首兒歌都十分有趣,小孩因其純真,念起殺豬吃肉更是歡天喜地。物質短缺的年代,一年到頭吃不了幾頓肉,種種辛酸可以想見,但也因生計艱難,過年殺豬尤顯珍貴。我雖沒見過殺豬,但如今回想,最有年味、最快樂的時光還是食物匱乏的小時候,吃頓肉就樂不可支了。想起了“曾子殺豬”的典故,讀完老師這篇,更理解曾子之子的心情了。
魏小婉(中學校友):想想過去,實屬不易。不過,現在豬肉仍是我的主打葷菜,紅燒肉、梅干菜蒸肉等等各有其味,而加了生抽、最后加了小蔥的肉松,則是鮮香無比啊!
蔡依萍(浙大校友、同鄉):仕忠,真的不太明白,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農村的事,而且觀察這么細。殺豬這么可怕的過程也被你說得樂不可支,饞煞啊。“像是小腳,十分可喜”,這“十分可喜”是不可以不要?因為你已描寫很細了啊,可喜可愛,讓人自己體會就是了。你同學說的“看得食指大動”是啥意思啊?我看已經有很多人看過了,我讀得是不是跟人不一樣?總覺自己啥也不懂的。
黃仕忠:食指大動,有個典故。古代某人有通感,但凡遇有好東西吃時,食指就會跳動。因指有美味可吃的預兆,后亦形容看到有好吃的東西而貪婪的樣子。這是文人喜歡的文縐縐的說法。
“像是小腳,十分可喜”,看似重復,其實也有一些些小心思在里面。因為這小腳的即視之感,與舊時欣賞女孩子小腳的那種美感是相通的。只是將美女與肥豬相并,請勿介意。
龍賽州:老師的這篇文章,直接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那時候家家戶戶養豬,小孩放學回來,作業放一邊,抄起竹籃,趁沒天黑去路邊田間割豬草,弄滿一籃才回家,用鍘刀鍘碎,再拌到剩飯剩菜里當豬食。每天如是,附近的很快割完,就往遠處走,有時候要走很遠才能弄滿一籃。打豬草時,能找到各種吃的,如酸桿、覆盆子、茅根、花蜜……只要是帶點酸甜味的,都會入口。小時候和妹妹一人一個籃子出門,她干活麻利,籃子里的豬草總是比我先滿,卻不先回,幫我把籃子也填滿后再一起回,遇到野果也是她摘我吃,總覺得她是姐姐而我是妹妹了。現在回家,看到滿地蒿草,心內可惜,這要是割豬草,得多省事,十分鐘就能一滿籃了。
近年關時,也殺年豬。豬的戰斗力很強,要請專門的殺豬匠,或者親朋好友一大堆人才敢上。每次殺前都會聽到豬震耳欲聾的嚎叫聲,所以也沒有像老師那樣細致的觀察。現在為環保,農村都不讓散戶養豬,甚至聽說有不許燒柴、不讓養雞的,真是亂來。前年豬肉價格暴漲后,政策才又松動了些。
劉娟(湖南工商大學):小時候鄉里也殺年豬,但我膽小不敢近觀,只記得每次殺完豬會把豬尿泡吹了氣,當成氣球給那些小男孩玩,您這個記錄真是詳細!
又想起我媽媽的故事。她當年被推薦去上中專,是因家境困難,母親不在身邊,父親沒能力扶養,被稱為“有父母的孤兒”,可是她自立自強,堅持上學,自己養活自己,這樣感動了鄉里的干部,爭著給她寫推薦材料。本來妥妥的讀書機會,結果卻被人搞關系占了先,把她擠下來了。最后有意思的是,那個搞關系的人因為身體不合格,去了學校又被遣返,還是通知我媽媽去上學。媽媽本已經沒有希望,收到通知,又激動又為難,家里一分錢沒有,只好去把自己養的豬賣掉,可是豬斤兩不夠,媽媽急得給豬喂了一肚子的食,想增加重量,結果收豬的人看到這個情形,不肯收,媽媽只好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對方,好說歹說,對方總算動了憐憫之心,收下了那頭寄托希望的豬。媽媽拿到賣豬的錢,先給她爸爸買了衣服,又留了點錢,最后才給自己買了些必需品,去上學了。現在回想起來,我媽媽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紀就承受了太多苦難。
黃仕忠:@劉娟 我自己寫到結尾處,也不覺淚盈于眶。
高薇(中山大學):確實是美味加辛酸!第一遍讀,自動屏蔽掉整個殺豬過程,映入眼簾的盡是豬肝、豬腸、豬肚這些美味,硬生生看餓了,暴露出了本人喜吃新鮮“豬雜”的潮汕人本性。第二遍讀,終于透過鮮美佳肴,讀懂了過年氣氛靠殺豬、分肉作人情、買肉講門道、賣豬應急籌錢等諸多甘苦。尤其最后寫無豬可過年十分冷清,才讓我更加明白,開篇所寫請人宰豬的場面,反而是每家每戶一到年底最盼望的事了。但年終究還是要過,大家各自忙碌著準備著。年夜平靜,既是無奈,也蘊含著一股股咬牙度過難關的力量。
黃仕忠:那樣的生活,那樣的場景,那樣的心情,若非經歷過,其實是很難體會到的。
高薇:是的!感謝您的記錄,感謝回音壁當中前輩們的補充,二者結合,常讀常新。
沈珍妮(學生):這篇好極了,盡物理,也極有人情味。現在家中過年,仍不能缺少用腌好的年豬頭祭祖一項,只是都是買的現成。[笑臉]。
蔣思婷(學生):都看完了,有些難過。以前的那些,是我想象不到的困難。之前經常聽奶奶“講古”,更多的是好奇與不解,近來才明白,那都是辛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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