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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浮夢錄︱郭梁氏之死 (中)
由中國審判:美國方面的決定
1821年9月28日,考普蘭德船長組織了一個委員會,包括5名在粵美商、5名押貨員和5名船長,討論如何辦理泰拉納威一案。威里各決定不參加這個委員會,以免自己的領事地位造成委員會決議上的困難。
經過漫長的討論,委員會最終決定應由中國官員舉行一場針對泰拉納威的公開審判,所有證據都要過堂和公正審理。這意味著美方沒有朝治外法權方向靠攏。同時,根據1807年中國官員審判英籍水手愛德華?希恩(Edward Sheen)時英國官員到場的前例,委員會要求美方人員獲準到場觀看庭審(1807年一群醉酒的英國水手和一群中國人斗毆,英國人失手打死了一名中國人,英方最后交出希恩作為兇手,審判后希恩被免于絞刑,判罰補償死者家屬白銀12兩4分2厘)。威里各把這個決定告訴十三行行商,行商復轉遞粵省官員,后者決定在艾米麗號上就地開庭審理。
威里各要求中方在庭審的時候留一個位子給他,同時要求讓英國牧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擔任庭審翻譯。馬禮遜是英國新教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于1807年派遣來華的。由于英國東印度公司不再給傳教士提供免費船票,馬禮遜只好繞道美國,在獲得美國商人贊助后,才得以乘船來到廣州,當時美國國務卿還寫了封親筆信把他介紹給美國駐廣州領事。抵達廣州后,馬禮遜先在美國洋行待了一年多,才到英國東印度公司任職。他學習中文非常勤勉, 1815年開始在澳門印刷發行自己編纂的《華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當時,美國方面幾乎沒有人能用漢語跟中國人對話,對華貿易主要靠伍秉鑒等行商或者廣州城通事們的蹩腳英文來對付,所以在打官司這種嚴肅的司法程序上,請求精通漢語的馬禮遜幫忙,是意料中事。

但是,這兩項要求都遭到了中方的嚴詞拒絕:馬禮遜是英國人,不能參與中美兩國間的事情;而且除了中國官員之外,任何別的人都不可以坐到公堂之上。在這種情況下,威里各本人決定不參加庭審。而美方的委員會認為,中方已經同意美方的要求公允地審理此案,因此無論中方拒絕美領事兩項請求是多么令人沮喪,庭審還是應該如期于10月6日舉行。
汪知縣的公堂:艾米麗號上的庭審
10月6日早上8點,番禺知縣汪云任乘船,在幾艘兵船的護衛之下,一起駛向艾米麗號。考普蘭德船長和翻譯蔡懋一起登上汪知縣的船表示歡迎。
登船之后,隨著知縣而來的八家行商要求考普蘭德將泰拉納威送到知縣的船上來,并聲明這是中國司法程序,知縣要看一看他。其實這一道程序就是所謂的驗明正身,或者說驗明正犯。考普蘭德猶豫了起來,擔心中方會順勢把泰拉納威帶走并自行處置。此時伍秉鑒擔保說這道手續完成后泰拉納威仍舊會被帶回美船,考普蘭德才同意了。
中方又提出要給泰拉納威戴上鐵銬,考普蘭德反對,說在美國司法審判期間并沒有人會被如此對待,而且庭審即將在美國船只上舉行,暫時應該以美國嫌疑人視之,如果庭審后判明其有罪,則任由中方帶走處置。對此中方表示同意。泰拉納威本人也保證自己的行為會謙恭得體。就這樣,泰拉納威被帶到汪知縣的船上,由知縣和船長一同驗明正身后返回了艾米麗號。
知縣隨后登上艾米麗號,其下屬官吏也紛紛登船,與隨行的八家行商以及目擊證人們一起,排列整齊。據美方嗣后的描述,登船觀看的中國人足有千人之多,艾米麗號被中國兵船包圍著,而船上的美國人只有40余人,其余的美國船只被中國刻意支開。這種描述的背后多少傳遞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意。
知縣坐定以后,翻譯遞上一份由15名在廣州最具聲望的美國商人組成的美方委員會的名單,并解釋清楚誰還沒有抵達。接著,審理開始。知縣先叫洋船擔保商潘啟官黎光遠以及翻譯蔡懋,二人出列后跪在知縣面前,而后知縣叫出船長,確定擔保人和翻譯的身份。之后,嫌犯泰拉納威被帶到知縣面前的一張桌子旁邊,上面擺著從郭梁氏船內發現的掉了把手的瓦壇子以及郭梁氏生前所戴的笠帽,泰拉納威確認瓦壇確系船上所有,并說當時是安全遞給了郭梁氏要買1錢的水果。
泰拉納威為自己辯解了不少,但汪知縣并沒有耐心聽。伍秉鑒和蔡懋所翻譯的泰拉納威的陳述,不足總體的一半,因為常常是他們剛剛開口,就被知縣打斷了,禁止他們繼續翻譯。于是,泰拉納威的自辯幾乎是沒有中國聽眾的,知縣甚至有些不耐煩。泰拉納威的結局,應該說從這一刻已經注定了。
隨后知縣叫來中方目擊證人:郭梁氏的丈夫、陳黎氏和兩個大約7到12歲之間的孩子,他們也都跪在了知縣面前,不敢抬頭。知縣讓陳黎氏抬起頭來,看看哪個水手是兇手,而實際上她只能看到泰拉納威一個人,同時翻譯蔡懋也用手指向泰拉納威,讓陳黎氏認明此人即兇手。陳黎氏做了很長的陳詞,其中不斷得到年長一些的孩子的提示,這個孩子可能是死者之女郭亞女。
泰拉納威想通過蔡懋提出抗議,但沒有得到知縣允許,于是蔡懋開始翻譯陳黎氏的陳詞。鑒于陳黎氏的英文水平在蔡懋和伍秉鑒之上,美方希望能讓陳黎氏自己用英文陳述,但陳黎氏剛用英文起了個頭,就又被知縣打斷了。知縣讓伍秉鑒做了一下粗略的翻譯,美國人從中知道了陳黎氏說她見到艾米麗號上扔下了一個瓦壇子,擊中了郭梁氏頭部,后者落水后再也沒有浮出來,并且指認泰拉納威系扔下壇子的人。
就陳黎氏的證言,考普蘭德船長指出,在案發當天下午以及次日,陳黎氏曾對他和另外四位美國船長說,她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因為當時她的小船在艾米麗號的另一側,她是聽到了郭亞女的哭喊后才趕過來的,但只看到郭梁氏在河里漂著的笠帽。郭梁氏的丈夫郭蘇娣聞聲趕來以后,撈起了笠帽,當時笠帽是好好的,但他拿起了船上一個完完整整的瓦壇子,用力刺穿了郭梁氏的笠帽。美國人提出的這個反駁和陳黎氏的庭審陳述完全不同,直指郭蘇娣偽造犯罪現場,嫁禍泰拉納威。
既然美國人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說法,知縣就找來刑具,丟在陳黎氏面前,陳黎氏面不改色,堅稱自己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郭梁氏就是被泰拉納威扔下的瓦壇子砸中后落水身亡的。接下來是一個孩子陳述證詞,但是完全沒有翻譯給美國人聽,美國人也認為這個孩子當時在另一艘船上,不可能看到什么東西。
這之后,知縣總結說,目擊證人們的證詞完全符合他勘驗尸身時候的判斷,人證、物證確鑿,泰拉納威就是兇手,當由中方帶走并按律懲處。說完,知縣起身就要離開。美國人不依,認為諸多疑點尚未解開,美方的駁斥也未獲得中方事前保證的有效回應。郭梁氏之死或有多種可能,有關她頭上的傷口也有多種可能:她可能是不慎跌在了船上什么突起物上,例如船尾的鐵釘上、一個凸起的釘子上、船舷上,或者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是他丈夫為了勒索美國人錢財而下手做下的傷口。因此,美國人通過伍秉鑒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有鑒于此,我們不能交出當事人[指泰拉納威]令其接受你們的法律的懲罰。根據我們的法律,在嫌疑人被明確定罪之前,都被視為無罪之人。我們已經做了探明真相的努力,但是我們并不滿意。如果他是有罪的,證明他有罪然后我們將把他送到你們的城門口。我們有一個目擊證人看到了當事人將瓦壇子遞到了船上[指郭梁氏的小船],這名證人也看到了那名婦女在距離我們的船只很遠的地方落入水中。應該聽聽他怎么說。如果你們只聽信你們的證人的陳詞,我們不能滿意。我們在你們的法律之下,請施行那些法律。我們不會抵抗你們;通過一個公正無私的審理證明他有罪(正如你們所答應的那樣),然后我們就會把他送給你們。如果他不能被證明有罪,而你們又拒絕聽取我們的證據的話,你們必須把他從我們的船上帶走。我們將把船停在這里;不應也不會有任何抵制你們的行動。他的命運由你們決定。
汪知縣看到美國人情緒有些沖動,就又坐了下來,看上去要聽取美方證人的陳詞。可是這個證人剛說了一會兒,知縣就打斷了蔡懋的翻譯,又站起來,說天意昭昭,若錯判成冤,上蒼絕不會放過他,而他心如明鏡,知道泰拉納威就是兇手,應該送交中國懲罰。說完這些話,知縣大人就下了艾米麗號,回到了自己的船上,留下行商和翻譯與美國人商量具體如何遵照他的意思辦理此事。
在這樣一種尷尬的局面下,美方對伍秉鑒表達了一種復雜的立場:
知縣曾經答應舉行一個公正無私的審理,但事實上審理并未允許我們怎么發表意見。我們認為這個審理是偏頗的。既然我們在你們的領水之上,我們就要順從你們的法律,即使這種法律一直是如此之不公。我們將不會抵制它們。根據你們的法律觀念,你們已經在沒有辯解的情況下對這個男人做了審判。但是我們國家的國旗從未受辱。現在都看你們的了。在大兵環繞之中的我們,不會因為向你們的權力低頭而感到不光彩,而且你們的大兵背后有一個偉大的帝國。你們擁有讓我們臣服的力量。我們相信這個男人是清白的;當他被從這艘船上帶走的時候,我們將停船不動,船長將會降旗致意。
結果雙方還沒來得及通過行商進行溝通,知縣忽然決定給正在艾米麗號上的翻譯蔡懋戴上了枷鎖。行商們趕緊要求考普蘭德船長允許中方把泰拉納威帶到廣州城,另行審理,或者把他暫時囚禁在潘啟官的商號里,等待更高級的中國官員駕到后再加處置。美方拒絕了這些提議,因為在他們看來中方已經選擇了在艾米麗號上進行審理,故而廣州另審實無必要。
這樣一來,雙方陷入僵持狀態,中國人堅持讓美方交出兇手,但卻拒絕到美船上去抓人;美國人聲稱不會抵抗中國上船抓人,但卻拒絕主動交人。作為該洋船擔保人的黎光遠在艾米麗號和知縣的船之間來回穿梭,不得要領。拉鋸了三個多小時候,知縣耐心用完了,給黎光遠戴上了枷鎖,申斥了行商們,然后一行打道回府,將情形上報兩廣總督。黎光遠和蔡懋被暫時收押在番禺縣監牢。

全行封艙:貿易制裁與泰拉納威之死
第二天開始,中方開始對美國人實行嚴厲的貿易制裁,粵海關監督阿爾邦阿將在港的美國貨船全行封艙,全面暫停對美貿易,也不允許艾米麗號離港。
這招可謂釜底抽薪,也是中方對付外國商人的殺手锏。美方雖然繼續就郭梁氏之死與中方打官司上的筆仗,毫不服軟,但三個星期以后開始撐不住了。再這樣拖下去,艾米麗號的投資人要血本無歸,而且船長擔心船上的鴉片會被中國海關發現,至時事情就不僅僅是一樁命案的問題了。
最終,10月24日,中國派兵到艾米麗號上帶走了泰拉納威,并把他囚禁到廣州城一處商行之內,派兵把守,不許外國人探視。次日,中方提審泰拉納威,這次是關門審訊,也沒有任何別的外國人在場。出席的有廣州府知府鐘英、會督廣糧通判何玉池、南海縣知縣吉安、番禺縣知縣汪云任,他們“提集尸親人證”過堂,包括陳黎氏和郭亞女等人。
根據嗣后兩廣總督阮元給道光皇帝的奏折內的說法,泰拉納威一開始不承認,后來在陳黎氏和郭亞女用英語詰責之下,“該兇夷無可抵賴,供認前情不諱”。阮元還匯報說泰拉納威以手拍胸,承認瓦壇子是自己的物件,“并據兩手持壇,作從上擲下之勢,復令通事、洋商等向其逐細究詰,矢供不移,案無遁飾”。結論由掌管省內刑名的署按察使費丙章復核,一切遵循程序,迨無異議。參與審判的粵省官員一致裁定泰拉納威“供認明確,照例擬絞,情罪相符”,也就是說,按照《大清律例》之《名律例》和《刑律?人命》中的規定,要對該水手施行絞刑。
10月28日清晨,在廣州知府鐘英、南海縣知縣吉安、番禺縣知縣汪云任、廣州協副將軍李應祥的監視之下,泰拉納威被施絞刑,尸體送回艾米麗號,隨后該船為其舉行了葬禮。
第二天,中方重開對美貿易。艾米麗號的司法和貿易噩夢都結束了。郭梁氏死了,泰拉納威也死了,星條旗一如既往地飄揚在珠江江面和貨棧上空,十三行行商和廣州通事們又開始穿梭于中美之間。兩國的社會、司法制度差別極大,但在做生意這一點上,卻并不懷疑彼此是個好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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