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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女性三部曲”:非虛構女性寫作的生長|新批評
近些年來,非虛構寫作成為當代文學中十分重要的寫作潮流,這其中女性寫作尤其引人矚目,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中國在梁莊》《婦女閑聊錄》《拆樓記》《秋園》等作品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與討論。在眾多作家中,楊本芬的寫作具有獨特性。作為一位無名的普通女性,她拿起筆書寫身邊人以及自己的故事,發出不再沉默的聲音,這本身就深具意義。她的寫作力圖抵達“有情”的真實,通過講述他人與自己一生的坎坷、苦難、真情,揭示出個體生存下的普遍情感。這樣的寫作不僅意味著女性主體意識的切實提升,也體現出非虛構文體內部的包容與活力,更代表了非虛構女性寫作正在蓬勃地生長。
文 / 趙澤楠


“廚房里的寫作”:不再沉默的聲音
2020年的中國文壇星光熠熠,這其中不得不提80多歲的寫作者楊本芬?!肚飯@》是她的第一部作品,但難以置信的是,這部作品一經出版就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豆瓣也取得了8.9的評分。隨后的兩年,她先后出版了《浮木》與《我本芬芳》,構成了屬于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儼然成為近年來值得關注的文學現象。她的寫作質樸,沒有花哨的語言與技法,她訴說的是自己、母親、家人以及身邊人的故事,這些人一輩子如浮木般,隨著命運起伏不定,她們是沉默無名的大多數。楊本芬在《秋園》中寫下“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同樣的,其他人連同自己的痕跡也將被歲月吹散。正因如此,耄耋之年的楊本芬拿起紙筆開始寫作,為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發聲,也為對抗那無情的歲月與遺忘。

▲ 新華社視頻
楊本芬的寫作之所以引人關注與共情,很大程度在于她原本只是一位無名的寫作者,更是千萬普通女性中的一員,她發出的是無名者與沉默者的聲音。楊本芬在《秋園》的自序中曾說過:“廚房大概四平米,水池、灶臺和冰箱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再也放不下一張桌子。我坐在一張矮凳上,以另一張略高的凳子為桌,在一疊方格稿紙上開始動筆寫我們一家人的故事?!碑敆畋痉以讵M小的空間內寫完,稿紙足足有八公斤重,厚厚一沓稿紙中飽含著普通人一生的酸甜苦辣,現實與命運是如此令人沉重,但楊本芬以淡然坦蕩的晚年心態去面對這段記憶,其中也不乏脈脈真情與溫暖,她的文字有舉重若輕之感。楊本芬在自家“廚房里的寫作”讓她的非虛構寫作更具在場感,也更加深沉與切膚。

當學界還在急于界定什么是標準的非虛構寫作時,中國的非虛構寫作正在發生著變化。正如非虛構作家梁鴻所說:“非虛構寫作的門檻并不高,不管是普通老百姓,還是專業人員,都可以拿起筆,講自己的故事,它幾乎可以說是一種‘人民寫作’。”我們對此應該持有一種包容的態度,這個在中國尚顯年輕的寫作潮流需要更加多樣的寫法,以保證非虛構寫作的活力。楊本芬的寫作讓那些沉默者、無名者看到了發聲的機會,這本身就是深具意義的事。這些大眾的聲音雖然每一個都十分細微,但匯聚起來就力量磅礴。非虛構女性寫作讓更多沉默者、無名者看到了希望,她們的聲音同樣能夠被聽到,她們的情感一樣能夠被大眾所感知,未來或許會有越來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筆書寫不再無名的故事,發出不再沉默的聲音。
“有情”的真實:浮木人生,載浮載沉
許多人在衡量非虛構作品時,總以客觀真實作為評判標準,認為非虛構就是不虛構,作家寫的就應該是完全真實的故事,這種看法是偏頗的??梢哉f,當人類嘗試用語言、文字來描摹生活時,語言、文字與真實之間就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文學永遠無法抵達真正的真實,何況非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并非是否定虛構,也并不是拒絕虛構,它力圖追求的是一種在場的真實感和情感的真實,這也是它作為文學所需要發揮的巨大作用。當下的許多非虛構作品一味追求客觀真實,盲目引入社會學方法與視野,最終呈現的作品刻板、冰冷,試問這樣的寫作何以讓千萬讀者產生情感的共鳴。情感真實在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中得到了很好的呈現,她的寫作在平淡中見波瀾,人生的沉浮、歷史的變遷凝縮在個體生存與日常生活中,恩情、親情、愛情相互交織,以“有情”的方式對抗著載浮載沉的浮木人生。

▲ 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中提到《秋園》時的彈幕
《秋園》書寫的是楊本芬母親的一生,一位普通中國女性的故事,她寫出了中南腹地鄉間的死生,也講到了她們一家人如浮木般的命運。在楊本芬的書寫當中,我們很少能感受到那種高高在上的啟蒙者姿態,她永遠身處在現場,與筆下的人物一起隨命運沉浮。書中的主人公秋園一生顛沛流離,從洛陽到南京、從漢口到湘陰、從湖南到湖北、又從湖北到湖南,她少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喪子,前半生忙著生育、忙著生存,后半生她一次次目睹著離別與死亡。當她五十多歲時得知自己聰慧的兒子溺水身亡,她瘋了般哭道:“逃過一劫又一劫,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今世要受這么多苦難!”我們感概人究竟要承受多少的苦痛,我們要背負多少的傷痕才能走完這艱辛的一生。還有在《浮木》當中平凡如草芥的母親、弟弟楊銳與田四、妹妹夕瑩以及眾多鄉民,他們或短或長的平凡故事背后都揭示出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他們真實地面對著苦難,也真切地生存與死亡,這種真實感在楊本芬筆下尤為明顯。
除了殘酷的現實外,楊本芬的寫作中也不乏動人的真情與溫情。秋園的命運是悲苦的,但同時也是幸運的,她有著疼愛與體諒她的子女與愛人,她與愛人、子女之間的深切情感,讓我們感受到在冰冷命運面前人間尚存的溫暖,這種情感的真實是跨越代際與時空的。即使在當下,在巨大的生存壓力與困境面前,與個體息息相關的真情與溫情依舊彌足珍貴,情感的力量總是帶有著穿透性與永恒性,這或許也是《秋園》引人共情的又一重要原因。在秋園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改嫁時,她寫信給兒子子恒,希望得到他的原諒,子恒接到信后嚎啕大哭:“難為了媽媽啊,我可憐的媽媽!”改嫁到湖北的秋園與愛人王成恩也有著一段真切的情感,王成恩在生命的盡頭也不忘對秋園說:“只是我不能陪你再過些日子,如今這樣只能拖累你,實在過意不去?!痹谶@些恩情、溫情、真情之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有情,這種力量支撐著每個人渡過漫長的人生。楊本芬的非虛構寫作抵達的,也是一種“有情”的真實,她以真誠真實的姿態,直面載浮載沉的人生,撈取艱難歲月中的珍貴情感。
自我救贖:女性本就芬芳
楊本芬的女兒章紅在《秋園》的代后記中說到:“當之驊——我的媽媽——在晚年拿起筆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贖方才開始。”在《浮木》的代后記中章紅又補充道這種救贖意味著自救,“這是回歸人的主體意識之旅,對生命有所覺知而不再是渾渾噩噩”。我想,楊本芬寫作的意義主要在于她讓千萬個普通女性看到了寫作本身的意義,也讓大家看到了女性本身的堅韌、偉大與芬芳。女性主體意識的真正提升更多應該體現在無名的、沉默的女性身上,正如批評家張莉所說:“當越來越多的女性拿起筆,當越來越多的普通女性寫下她們的日常所見和所得,那是真正的女性寫作之光,那是真正的女性散文寫作的崛起。”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將女性的隱痛、創傷無保留地揭露了出來,同時也呈現出女性的堅韌與美麗,這樣真誠坦誠的書寫,不僅救贖了自我,更啟發了千萬的女性。

在《秋園》中,楊本芬講述了母親的一生,她一輩子生育過六個孩子,也一直在為養育孩子所奔波。當之驊成為母親后,她同樣面臨著生育與養育的問題。在《我本芬芳》中,楊本芬講述了自己的愛情故事,在作品的結尾,她道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她終于知道,這六十年的婚姻——大家眼中的鉆石婚——的確也是固若金湯的婚姻,只是她和他都沒能獲得幸?!?。惠才與呂六十多年的婚姻,并沒有換來相濡以沫與情投意合,惠才一直追求與丈夫有更多情感上的交流,但呂卻不為所動,到最后生育、養育孩子成為二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他們為了供孩子上大學,養豬、種草、攢錢,他們之間或許有培養孩子的成就感,但卻始終沒有達到情感上的互相滿足,這種情況不止是個例,它很普遍的存在于中國的夫妻關系里,這也是許多女性所要面對的問題。
楊本芬的寫作將女性在生育、養育方面的困境與問題以及在情感中的訴求書寫了出來,這種直面創傷式的寫作,恰恰說明了女性主體意識的提升,普通的無名女性開始觸及曾經避而不談、默默忍受的話題,她們選擇讓更多人聽到女性原本沉默的聲音,這并非控訴與抱怨,而是還原了女性的真實處境,既看到女性處于弱勢的一面,也看到她們為此做出的艱辛努力。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不僅指向自我救贖,更是千萬普通中國女性的縮影,她們堅韌、偉大,她們本就芬芳。

▲ 楊本芬的第四本書將圍繞哥哥展開
在《浮木》的序言中,楊本芬曾說道:“這是一顆露珠的記憶,微小、脆弱。但在破滅之前,那也是閃耀著晶亮光芒的,是一個完整的宇宙?!蔽蚁耄瑮畋痉覍懽鞯膬r值也正在于此,過去人群中沉默、無名、渺小的女性,通過寫作不再沉默,許多人看到了她們的真實處境與完整人生,由此帶來理解與深思,這就是寫作帶來的價值與力量。當越來越多無名沉默的普通女性開始拿起筆書寫自己的故事,這就意味著女性主體意識的切實提升,也說明了非虛構女性寫作正在中國的大地上蓬勃生長。
原標題:《楊本芬“女性三部曲”:非虛構女性寫作的生長|新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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