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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李政:赫梯人是如何成為古代近東地區的領導者的
赫梯人是曾在古代歷史大舞臺上匆匆走過的一個民族。有人說,他們的歷史是一部“獨角戲”,也有人將其歷史稱為“一千輛戰車的轟鳴”。無論在國內外學術界,赫梯史與赫梯學都堪稱“絕學”,人們將其束之高閣,或因其相關史料甚少,或言其遙遠枯燥單調。在很多歷史教科書中,關于赫梯人的歷史甚至不足半頁。而大眾對于它的了解也多止步于赫梯與埃及進行的卡迭石之戰和兩國之間簽訂的“銀板條約”。那么關于赫梯人的歷史有什么值得講述的?他們究竟在歷史當中占據了怎樣的位置?他們的歷史是否真的可以稱得上是“世界史”?他們與之后的文明間有何種聯系?這些又能帶給21世紀的我們哪些思考?
2018年5月16日,復旦大學歷史學系舉辦了以“赫梯人與古代世界”為題的講座。本次講座由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亞系的李政教授主講,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的歐陽曉莉副教授主持。

“世界之王”
開篇,李政教授就對赫梯人及赫梯語文獻的概況進行了介紹。赫梯人曾生活在安納托利亞半島上(名稱源于古希臘語“?νατολ?”,意味“東方/日出之地”,也稱小亞細亞,主要部分在今土耳其境內)。關于赫梯人活躍的時間,學界說法不一,按照較長的時段來看大約在公元前1900年至公元前1198年,而按照較短時段一派的觀點則在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198年前后。赫梯人的歷史雖然并不長,但他們是一個善于學習、總結、書寫歷史的民族。西方學者認為赫梯人的“年代紀”具有強大的歷史敘事性。他們遺留至今的各類文獻,如宗教文獻、法律文獻、條約文獻等,也具有歷史價值,赫梯人當之無愧是“杰出的史家”。而赫梯語本身是已知有實物證據最古老的印歐語言,它的詞法、句法嚴密,發展成熟,也具備重要的學術價值。
接下來,李政教授對赫梯人在不同歷史時期所分布的范圍進行了介紹。赫梯人的歷史可大致分為公元前16世紀以前的“前哈圖沙歷史”和此后建都哈圖沙的歷史,后者又可細分為約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500年的赫梯古王國時期,約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345年的赫梯中王國時期以及約公元前1345年至公元前1198年的赫梯帝國時期。在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的哈圖沙建立都城后,赫梯人迅速走上了對外擴張的道路。公元前15至公元前14世紀,半島上還是諸國林立,到公元前13世紀赫梯帝國已控制半島大部分地區,后來赫梯人的足跡不僅覆蓋了幾乎整個半島,還遠至今敘利亞北部和中部的部分地區以及地中海東岸的部分海域和塞浦路斯島。
赫梯文明誕生于多個文明社會的懷抱之中。赫梯人是印歐民族的一支,現在較普遍的觀點認為其故鄉在黑海、里海一帶,公元前兩千年經高加索地區遷移至安納托利亞半島。而此時半島上的哈梯人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宗教和語言,此外,鄰近的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以及尼羅河地區都有了自己的文化,赫梯人到來之后,應當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赫梯人定居之后,很早便對周邊世界有了認識,從哈圖沙出發,走出半島:建都的國王哈圖西里一世征服了阿拉拉赫及今敘利亞北部的一些邦國;繼任者穆爾西里一世更進一步征服了哈拉卜(今阿勒頗一帶),但他并未停下腳步,在公元前1531年又攻陷了巴比倫;其后漢提里一世將統治范圍擴大到幼發拉底河流域,基本確立了格局。中王國時期,赫梯人在半島西部不斷滲透。而到了赫梯帝國時期,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打敗了米坦尼王國,聯姻伽喜特王朝更是改變了近東的政治、軍事、外交格局。
李政教授認為,赫梯人對巴比倫地區的文明有心理優勢。哈圖西里一世將自己渡過幼發拉底河的事跡比肩薩爾貢渡河與周邊世界建立聯系與認識,“鐵列平敕令”記載“他是一個偉大的國王,使邊界到達了海邊”。而穆爾西里一世更是攻陷巴比倫,通過武力“再認識”兩河流域文明。中王國時期,赫梯王齊丹塔二世曾在今敘利亞向埃及法老圖特摩斯三世納貢示好,赫梯國王有著與大國強國聯系的意愿,不因為埃及遙遠而遠之;后來古代近東地區“國際化”水平愈發提高,在穆瓦塔里二世與維魯薩(亦稱伊里奧斯,位于半島西北部)國王阿拉克桑杜的條約中,可以看到赫梯國王對近東世界政治軍事格局的把握清晰,對大國強國的區分掌控有序;蒲杜海琶女王也有寬廣的胸懷,她與埃及法老通信,讓巴比倫的人作為自己的兒媳,將巴比倫與埃及正面看待。視野的拓寬也可以從赫梯國王頭銜的變化體現:最初阿尼塔、皮塔那只是將自己視為“庫沙拉城的王”,而到了帝國晚期的圖塔里亞四世的方印上則自稱為“大王、世界之王”。李政教授認為,雖然這可能受到了兩河流域“天下四方之王”文化的影響,但也反映出了赫梯人不止滿足于做邦國、赫梯之王的更大抱負。

“常勝之師”
接下來,李政教授談到了赫梯人在不同時期的軍事活動及其特點。早期的赫梯軍事行動以掠奪財物為主,哈圖西里一世就曾兩次出征敘利亞,將大量戰利品帶回哈圖沙,獻給太陽女神、雷雨神和麥祖拉女神的神廟。穆爾西里一世則繼續先王未竟事業,征服了哈拉卜、巴比倫等地區。根據鐵列平時期的文獻記載,他分得清哪個城邦較重要,“拿得起,放得下”,采取了多樣化的外交政策,第一次使赫梯成為古代近東的重要部分。
進入帝國時期,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兩征敘利亞,超越之前歷代統治者。李政教授指出,這時的赫梯絕不僅僅是過去歷史教科書中所描述的“軍事奴隸制帝國”,雖然從中足以見得赫梯軍事力量的強大,但遠不足以反映其政治、外交等多方面的成果。蘇庇路里烏瑪一世瓦解、消滅了米坦尼王國,在敘利亞地區建立了附屬國體系。他將阿穆魯從埃及人手下搶來,又將兒子派往卡爾凱美什、哈拉卜“封侯”作為當地國王、大祭司,并與之簽訂條約,此后諸王也不斷續約穩固統治,使之直到帝國滅亡依然效忠。他在位期間曾受到一位埃及王后的注意,她寫信給蘇庇路里烏瑪一世請求他派遣自己的一個兒子來與她結婚并統治埃及,然而王子尚未到達埃及就去世。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借機出兵埃及,取得勝利,但也帶來了瘟疫。其子穆爾西里二世寫作了“瘟疫禱文”為自己辯解,還為蘇庇路里烏瑪一世作了“為尊者諱”的后傳。在“十年遠征記”中講述了他征戰各地、平定敘利亞叛亂的傳奇經歷。赫梯埃及在敘利亞地區長期爭奪,在后來的卡迭石之戰,埃及人說赫梯人來自“五湖四海”的軍隊“像蝗蟲一樣多”。關于戰爭的結果,有不同的說法,但李政教授認為,從穆瓦塔里二世在阿巴(今大馬士革附近)留駐軍隊,并且戰后阿穆魯仍屬赫梯的勢力范圍來看,赫梯并未戰敗。
“銀板之約”
接下來,李政教授著重講述了赫梯人的外交活動。赫梯人的書信外交可以追溯到古王國晚期鐵列平與基祖瓦特那的國王伊什普塔赫蘇簽訂的平等條約,該條約旨在解決赫梯王位繼承權的問題。李政教授提出,這篇條約雖然范圍在安納托利亞半島內部,但仍是赫梯人乃至全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平等條約。基祖瓦特那是安納托利亞半島東南通向敘利亞的一大障礙,而在赫梯與之訂立的條約中從相稱兄弟到其成為赫梯的附庸再到其被消滅,反映了赫梯國王出色的外交手段。通過條約、書信往來,赫梯人找到了解決矛盾,保存自己的方法。在之后的中王國時期,赫梯人又通過“附庸條約”建立了“封侯”統治關系。而這些外交與軍事相結合的手段又受到后世統治者們的效仿。
此外,聯姻是赫梯王國的又一大外交手段,有記載的聯姻記錄至少15次。從中王國時期,赫梯國王就迎娶胡里特女子。到了新王國時期,更是有了許多著名聯姻事例。如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就迎娶了巴比倫公主為塔瓦娜娜,他也將公主下嫁附屬國,并將另一位公主嫁給米坦尼統治者對其瓦解。穆爾西里二世也多次進行嫁娶聯姻。而之后的哈圖西里三世、蒲杜海琶也幾次與將子女嫁入埃及,或是迎娶伽喜特公主。
赫梯人的外交手段還體現在對于不同國家的區別對待上。它給與重要的國家更多特權和優惠,其簽訂的附屬條約也未必就是今天意義上的“不平等條約”。但另一方面,赫梯也對北部國家嚴苛對待,甚至規定嚴格的放牧、商貿路線,并要求他們無條件出兵支援戰爭,引渡避難者。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時期與伽喜特王朝保持著友好互信,開創了與近東大國的盟友關系。他迎娶了巴比倫公主,甚至在與烏加里特國王簽訂的條約上也蓋著兩人共同的印章,后來塔瓦娜娜也曾自己與埃及法老、女王通信。而穆瓦塔里二世與西部國家維魯薩國王的條約說明赫梯人希望恢復對西部的控制。他給了阿拉克桑杜許多特權乃至軍事支援,說明其認識到了西部地區的重要性。哈圖西里三世曾向巴比倫請求醫生、書吏、雕工等也反映了赫梯與兩河流域地區文化意義上的聯系。而最著名的赫梯條約還當屬赫梯國王哈圖西里三世與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簽訂的“銀板條約”,常年交戰的兩國放下武器,帶給了近東地區和平穩定與發展。此外赫梯國王還經常為附屬國的糾紛進行裁決。

“文明之邦”
赫梯人的文化活動多樣,宗教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赫梯國王重視宗教職位,比如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就曾任命其子鐵列平為基祖瓦特納地區的祭司和哈拉卜地區的雷雨神大祭司。此外,李政教授指出,赫梯人將條約視作對神的誓言,將其置于簽約各方神靈的詛咒之下,以此來駕馭簽約者。赫梯人尊重外來的宗教文明,在自己的宗教文化中納入別的民族的宗教儀式并吸納異族祭司,不排斥異族神靈。無論是半島中部哈梯人的祭司,還是中部以外地區的胡里特人卜者阿祖,或是盧維人的祭司和卜者,這些不同部族的宗教祭祀人員隨著赫梯人對他們宗教理念和活動的接受也同時被吸收進入到赫梯人的“千神之殿”中。
除了宗教之外,赫梯人還重視其他領域的文化建設。比如對于翻譯活動和多語文獻赫梯人就有重要貢獻。李政教授指出,翻譯活動與多語文獻雖然并非最早出現在安納托利亞地區,但卻最為活躍。安納托利亞半島上進行了第一次大規模翻譯不同語言文化背景的翻譯實踐活動,有雙語乃至三語文獻,有直接對譯也有改編而來的作品,內容涉及宗教儀式、節日、占卜、贊美詩甚至歷史文獻等多個方面。李政教授提出,赫梯也可以被看作一個“文化大國”,因為它“走過的道路別人沒有走,創造的業績別人沒有做”。此外,赫梯人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們的“自信”。比如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在說服烏加里特國王尼克瑪都二世與自己結盟時就讓對方不要害怕被敵國侵略,只要派遣信使,自己就能去營救。哈圖西里三世的自辯詞中也寫到“那些送我的禮品不曾送給我的父輩祖輩,那些敵視祖輩、父輩的國家與我友好”。這正是歷代發展而來的強大自信的體現。
在講座的最后,李政教授再次強調:公元前兩千紀的赫梯國際化水平很高,沒有了赫梯的“地中海文明史”將是不完整的。他還援引《劍橋古代史》的說法,認為在公元前14至公元前13世紀,赫梯人是世界的領導者,赫梯人“打開窗戶,由若干小窗戶看世界,影響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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