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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人口普查引起的騷動:玻利維亞政治“三年之癢”至今難解
2023年新年對于玻利維亞而言遠談不上平安喜樂。12月28日,玻警方逮捕了經濟重鎮圣克魯斯省省長路易斯·費爾南多·卡馬喬,由于他是該國主要反對派,此舉迅速點燃了當地民眾的怒火,大規模的抗議已經開始破壞正常的社會經濟生活。
事實上,圣克魯斯省近期不止一次向玻政府發難。去年10月,因為抗議政府推遲全國人口普查日期,該省便掀起了大規模的罷工抗議,而卡馬喬被普遍視為幕后推動者,玻政府也在第一時間發出逮捕令,稱其面臨“恐怖主義”的指控。
作為右翼政黨“我們相信”的領導人,卡馬喬已不是第一次挑戰玻政府和執政的左翼政黨“爭取社會主義運動”。從2019年積極參與針對時任總統埃沃·莫拉萊斯的全國抗議活動,到2020年參加總統選舉挑戰左翼候選人,再到去年的罷工抗議運動,卡馬喬與玻政府的爭斗,各方政治力量的博弈,日后恐將愈演愈烈。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28日,玻利維亞拉巴斯,玻利維亞反對派領導人卡馬喬(右)被捕后,在陪同下登上了打擊犯罪特種部隊總部的樓梯。本文圖片 人民視覺 圖
“一捕激起千層浪”
玻政府不惜引發眾怒也要逮捕卡馬喬,無疑與始于去年10月、持續36天的圣克魯斯省罷工抗議運動息息相關。這次民間抗爭的導火索,便是玻政府推遲舉行全國人口普查的決定。
玻利維亞憲法規定,該國每十年舉行一次全國人口普查,而全國九個省的人口數量與比例變化,將作為玻政府調整公共財政支出和議會眾議院席次分配的參考依據。由于上一次人口普查在2012年舉行,因此按計劃新的全國人口普查應于去年11月6日舉行。
如果一切照原定計劃進行,無疑是對圣克魯斯省的利好消息。玻利維亞國家統計局預計,自2012年人口普查以來,該省人口已經增長了25%、達到350萬,在全國總人口的占比逼近三成。圣克魯斯省本就是玻利維亞人口、面積第一大省,以及該國的經濟重鎮、農業樞紐,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長態勢,下次人口普查結果將為該省額外增加28%的再分配資金,以及至少3到5個新增的議會席次。一旦這些在2025年大選之前得以落實,將進一步增強該省在全國政治經濟中的話語權。
客觀上看,這一點或許不利于目前執政的左翼政府。圣克魯斯省不僅具有重要的社會經濟地位,而且在政治上更是卡馬喬及其右翼力量的重要大本營。在玻利維亞九個省中,該省印第安人口占比最低(約30%),而印歐混血(57%)和歐裔白人(13%)占比明顯超過全國水平。
這樣的人口結構,加上圣克魯斯省高度依賴農業的經濟結構,天然構成了孕育右翼保守主義的外在條件。自20世紀30年代的查科戰爭以來,該省甚至在巴拉圭的支持下發起過自治乃至獨立運動。2008年,由于反對時任左翼總統莫拉萊斯“劫富濟貧”的稅制改革計劃,該省獨自舉行了自治公投,結果顯示85.6%的民眾支持自治,但未能得到玻政府的承認。
卡馬喬本人就出自該省首府、玻利維亞第一大城市圣克魯斯市(僅該市便貢獻了全國近35%的GDP和40%的外國直接投資)。2002年他便參加了當地的玻利維亞民族主義革命運動(后發展為中右翼),還擔任過極右翼組織“圣克魯斯青年聯盟”副主席。2020年總統大選,卡馬喬獲得的86萬余張選票中,超過八成來自圣克魯斯省選民支持,在該省得票率最高;2021年省長選舉,卡馬喬再度以86萬張得票和55%的得票率,力壓執政黨候選人順利當選。
顯然,圣克魯斯省已經成為以卡馬喬為代表的天主教右翼保守主義大本營,左翼執政黨難以在此贏得主導地位。如果該省的人口比例持續提高,且得到人口普查的確證,政治格局和議會版圖的變化無疑在客觀上不利于執政黨。因此,當玻總統路易斯·阿爾塞以疫情、土著語言融合、地圖更新、天氣情況、農民忙于外出收獲甘蔗等不便因素,決定將人口普查推遲至2024年5月或6月,圣克魯斯省民間并不信服。在他們看來,這是左翼政府出于政治動機而故意采取的行動。
持續36天的罷工抗議浪潮中,作為組織方的圣克魯斯公民委員會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卡馬喬則是公認的主要發起人。罷工期間,阿爾塞總統和玻政府與圣克魯斯省多次“討價還價”,玻政府一再修改條件但遭到拒絕,也只能逐漸妥協,最終在罷工進入第四周后,雙方同意在2024年3月舉行人口普查,并以法律形式保證時間不會進一步推遲,且把在當年對經濟資源和議會席次再分配也納入立法內容中,方才暫時止住了這一波抗議。
然而這種暫時的折中方案并沒有徹底解決雙方的心結與恩怨。在玻政府看來,卡馬喬是持續破壞政府施政、挑戰政府權威、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釘”;在圣克魯斯省民眾看來,玻政府最后的妥協方案本來就沒有真正令他們滿意,而政府在歲末之際突然逮捕卡馬喬,往近了說是“打擊報復”,往遠了說是“政治清算”,對此他們只能發起更激烈的抗議活動,不迫使政府放人便誓不罷休。
由此看來,“一捕激起千層浪”,抗議民眾不惜設置路障堵塞出省公路、占領機場、縱火焚燒地區檢察官辦公室,以至于威脅全國糧食供應、制造經濟壓力和社會秩序混亂,也不足為奇了。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28日,玻利維亞圣克魯斯,警察站在政府辦公室外,玻利維亞反對派領導人卡馬喬的支持者舉行抗議活動。
一場延續三年的政治紛爭
卡馬喬與玻左翼政府的恩怨,并非僅限于去年底的人口普查時間爭議和罷工抗議。早在2019年10月,聲勢浩大的玻利維亞全國抗議示威活動便是卡馬喬與玻政府的直接“較量”。
當時已經在職14年的莫拉萊斯第四次參加總統選舉、爭取連任,已然面臨著相當的爭議(2016年修改憲法、取消總統任期限制的公投未能通過,但憲法法院的判決依然允許莫拉萊斯繼續參選)。第一輪投票結束后,國內反對派和美洲國家組織關于“選舉舞弊”的指責,引發了玻利維亞持續超過一個月的抗議示威。
在圣克魯斯省,卡馬喬表現得尤為活躍。他不僅在這個保守派大本營領導了抗議活動,還把自己定位為全國反對派領袖(盡管事實上當時反政府社會力量多元混雜,并無統一的中心),甚至呼吁作為國家暴力機器的安全部隊加入反政府抗議活動。在莫拉萊斯宣布辭職離開后,卡馬喬手持《圣經》和對莫拉萊斯的譴責信進入舊總統府蓋馬多宮,以勝利者的姿態暗示這位左翼總統將永遠無法卷土重來。
隨著莫拉萊斯和政府高層諸多執政黨高官辭職,來自中右翼政黨的第二副參議長珍妮娜·阿涅斯成為臨時總統。卡馬喬抓住契機,成功地使其部分盟友進入內閣,成為部長或副部長級官員,他的律師甚至成為總統府部長。在此期間,他進一步組建了“我們相信”黨,參加2020年總統和議會大選,在左翼和中左翼主導的全國性政治舞臺擴大了右翼力量的版圖。
“新仇舊怨”疊加,難怪莫拉萊斯在卡馬喬被捕后,表示后者終于為其三年前的“政變”行動付出代價。然而,卡馬喬或許是過去三年玻利維亞政治紛爭的典型人物,但并非爭端的全部。自莫拉萊斯時代結束至今,該國的政治波動始終沒有平息。
玻利維亞的政局不穩,不能簡單歸結于“左右之爭”。2019年罕見的政治危機中,抗議群體不乏執政黨成員和莫拉萊斯曾經的支持者。經歷了十多年的莫拉萊斯強力總統時代,他們要求政府施政和政治選舉更加公開透明,改革原有的政壇風氣。
2020年大選,莫拉萊斯的老部下、同為“爭取社會主義運動”黨的阿爾塞成功勝選,他勝選的一個原因在于他擔任經濟財政部長期間,曾通過其經濟政策創造了該國歷史上又一個經濟快速增長期。即便如此,這并不代表民眾歡迎莫拉萊斯時代回歸,該國三個人口大省——圣克魯斯、科恰班巴、拉巴斯民間普遍反對莫拉萊斯的政黨重返執政,甚至質疑阿爾塞的勝選結果。
同一年,玻利維亞議會完成立法,廢除了通過法案需要三分之二多數同意票的規定,改為只需過半多數同意票便可立法。在左翼力量占據議會多數優勢的情況下,此舉事實上意味著議會反對黨更難阻止執政黨的立法進程,其話語權和影響力被進一步削弱。
2021年以來,這種“對沖”的勢頭似乎更加猛烈。一方面,已經從“政治避難”返回國內的莫拉萊斯高調宣示了他對執政黨的領導權,主導了當年地方選舉執政黨候選人的選拔與提名。另一方面,執政黨的支持者也圍繞“挺莫”還是“反莫”的問題變得更加分裂,而反對派在圣克魯斯的勝選、壯大,又加劇了外部沖突的可能性。
隨著疫情時代玻利維亞經濟發展的壓力增大,過去執政黨以國家干預實現經濟增長的正面效應也變得更難奏效,這個南美地區最貧窮國家又埋下了一顆不安定的種子。
不可否認的是,左翼力量仍舊能得到玻利維亞多數民眾的支持,但一次人口普查抗議和逮捕省長引發的沖突,再次點出了該國三年來政局不穩定背后的矛盾關鍵:是進一步改善國家政治運行的透明度和合法性,還是回歸莫拉萊斯領導國家的舊時代模式?如果這一問題沒有共識,玻利維亞的政治紛爭恐怕仍會愈演愈烈。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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