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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總理的“三只胳膊”——余秋里與谷牧
【編者按】
2023年1月8日,是周恩來總理逝世47周年紀念日。本文經授權摘自《百年不了情——我與伯父周恩來相處的日子》一書,作者周爾均是周總理的侄子,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位高級將領。他從親屬的視角,生動真實地記敘了周總理一些鮮為人知的人生側面和工作情景。
1958年3月,周恩來同志在十三陵水庫勞動工地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電視、廣播和報刊凡報道重要會議和重大活動,在列舉出席中央領導人的名單之后,都有這樣一句:“還有余秋里、谷牧同志”,頗為引人注目。
余秋里和谷牧是在“文革”的特殊時期,經黨中央批準,指名協助恩來伯伯工作的。當時,余秋里任國家計委主任,谷牧任國家建委主任。余秋里是馳名全軍的“獨臂將軍”。
在多位副總理和老帥被打倒或靠邊站的情況下,他倆在國家危困之際,輔佐伯伯撐起瀕于倒塌的共和國大廈,厥功至偉。人們贊譽他倆是總理的“三只臂膀”。
我很早就認識余秋里,按理應叫他秋里叔叔,但因工作關系,我都是按職務稱呼他,人后則稱秋里同志。20世紀50年代初期,我參加西南軍區后勤部派往下屬一個汽車團的工作組,協助該團開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三反”運動。當時,余秋里任軍區“三反”委員會主任,是專為完成中心任務設立的一個臨時機構負責人,卻握有重要職權,僅次于軍區首長賀龍、鄧小平。
有一天,秋里同志事先沒有通知軍區后勤,直接來到汽車團視察工作。聽說軍區來了領導,我們到團部門口迎接,只見來了一輛老舊的美式吉普車,從車里下來的正是余秋里主任。他一身洗得褪了色的舊軍裝,左臂的一只袖子空蕩蕩的,隨從只有警衛員和司機,車上卻載有鋪蓋。他一路風塵仆仆,但精神抖擻,動作敏捷,吸煙時用一只手掏香煙、取火柴、點火,一氣呵成地完成這一連串動作,比常人還利索。如有旁人幫忙,他統統謝絕。
巧得很,我們工作組組長、軍區后勤司令部檢查局的張興臣局長,同秋里同志是紅軍時期的老戰友,他倆多年來在不同地區戰斗和工作,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里見面,相談甚歡。秋里同志親切地詢問我們幾個人的姓名、職務,逐一握手。這是我第一次認識余秋里,至今過去七十多年了。
余秋里在團里待了兩天,日夜不停地連軸轉工作。他聽取工作組匯報并共同研討;參加團黨委擴大會議,對團領導的官僚主義作風進行了嚴厲批評;召開全團干部戰士大會,深入進行“三反”運動再動員;到各個連隊實地視察,看望干部戰士。這個團還沒有新建營房,連隊分散駐扎在附近村莊和臨時工棚,相互間距離很遠,他一個不落地走了個遍。
在短暫的相處中,我對這位紅軍將領的獨特風格深有感觸。他為人豪爽豁達,直來直去;工作大刀闊斧、腳踏實地;在原則問題上是非鮮明,執行黨的政策卻心細如發。
有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汽車團前身是起義投誠部隊,許多老駕駛員抗戰時期在滇緬一線執行任務,夾帶走私是常有的事,不少人因此發了洋財。我在進軍抵達重慶之初,就聽到過一個笑話:國民黨一個師長向某漂亮女大學生求婚,遭到她的拒絕,女方說:“我司機都不嫁,還嫁你師長。”原來,司機比師長掙的錢還多。“三反”中,這些老駕駛員便成為揭、批、查的重點。有人發明了一種“跪五加侖油桶”的體罰,誰不老實交出贓款,就讓他日夜不停地跪油桶。秋里同志聽說此事很生氣。他把團領導和基層干部召集在一起開會,現場放了個五加侖油桶,指定幾名干部親自“體驗”一下跪桶的滋味。秋里同志問他們:“感覺怎么樣?”個個回答說,“不好受”,“堅持不了多久”。余秋里說:“是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反’反的是貪污,這些老司機在解放前置的家業,只要不是傷天害理得來的,就屬于私人財產。把問題說清楚了,該交公的交公,其他不必追究。”一下子解脫了一大批人,老司機們個個歡天喜地,干部們也減輕了完不成運動“指標”的壓力。
第三天一早,秋里同志乘坐他的老吉普車離開了。但就這兩天時間,在他的指導下,汽車團的“三反”運動走上了正軌。在團里期間,他與工作組成員和干部、戰士同吃同住,不接受任何招待。警衛員告訴我,他上任一個多月來,同這次的做法一樣,已經巡視了十多個單位。
1952年,余秋里被任命為西南軍區黨委常委、軍區后勤部部長兼政、委,成了我的頂頭上司。這期間,我聽說了他在戰爭年代的傳奇事跡:長征中,任紅二軍團十八團政委的余秋里左臂兩次負傷,露出骨頭和筋絡,仍堅持不下戰場,托著一條傷臂爬雪山、過草地,度過整整192個晝夜。最終還是用木工的鋸子截去了左肢。這一壯舉,堪與青史留名的關云長“刮骨療毒”媲美。
在軍區后勤工作的三年期間,余秋里豪爽潑辣、率直果斷的作風,快人快語又不失風趣的講話,贏得干部戰士的普遍好感,樹立了很高的威信。
那時,全國剛解放不久,有些老干部進城后忘了本,看上年輕美貌的女大學生,與原配夫人鬧離婚,一時間群眾中鬧得沸沸揚揚。軍區后勤油料部部長就是其中一個。余秋里部長在一次后勤禮堂召開的干部大會上,點名讓這位年輕能干、資格又老的部長站起來,當眾嚴厲訓斥他:“不要以為你為革命事業做了多少貢獻。犯了幾分鐘不該犯的錯誤,就會毀了你一生!”在場的千余名干部無不深受震懾,但細細品味他的講話,又都不禁掩口而笑。
20世紀50年代初期,對老干部鬧“婚姻改組”的事情,前有軍區鄧小平政委給予我們二野后勤政治部前主任、解放戰爭時期的一位正軍職干部撤銷職務的嚴厲處分,后有余秋里部長這次大會點名批評和處分一位正師職的二級部部長。這兩位受處分干部都是卓有功績的老紅軍,對他們的嚴厲處置,顯示了黨組織對違紀行為的“霹靂手段”,犯錯必究、法不容情。當時對各級干部的思想觸動很大,在全軍區范圍內一下子剎住了這股婚變風。
如今,有些干部在貪污枉法的同時包養“情婦”,有的數以百十計,有的竟然邊貪腐邊升遷,貪腐越重升得越快。古語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百尺之室,焚于突隙”,這些貪官污吏已不是小小螞蟻,而是成群結隊毀我國本的蠹蟲。“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對這些敗類不但應重拳出擊,處以重典,而且要嚴厲追究有關領導和部門的責任,真正做到懲前毖后,正本清源。治國必先治吏,治黨尤須從嚴。當年“三反”運動中的正面經驗,仍值得今天借鑒。
在余秋里任軍區后勤部長期間,我有時會參加重要文件的起草,見面時,他仍記得當初我這個工作組成員。1955年余秋里調北京任總財務部部長,曾有意選我做秘書,由于軍區后勤政治部主任盧南樵希望我留下工作,此事作罷。這是干部部的同志后來告訴我的。
1959年我調到北京后,由于七伯、七媽知道我在西南軍區后勤部工作的經歷,伯伯有次問起余秋里當年在西南軍區的工作情況。我把親身經歷的這些有關秋里同志的逸事告訴伯伯,他聽了哈哈大笑,說:“這個余秋里,他就是這個性格!什么事都要親自過問、抓住不放。什么事也難不倒他。這回他在大慶發現油田,為國家立了大功。他是我們黨內難得的能文能武的好同志,你要好好向這位老領導學習。”

1962年,周恩來第一次到大慶。圖為在1202鉆井隊現場參觀的留影

1962年6月,余秋里(前排左一)陪同周恩來視察大慶職工宿舍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國出逃事件發生后,我與分別了十六年的老首長余秋里重逢,并在他直接領導下參與總后批林整風運動,前后有一年多時間。后來,我有幸聽到他與谷牧兩位親自談述“文革”中輔佐七伯險渡國家經濟難關的往事,其中有兩件格外使我感動。為免遺珠之憾,披露在此,與讀者共享。
余秋里說:“‘文革’中進入1968年,經濟形勢更加嚴峻。12月26日,我回家時凌晨兩點多了,周總理親自打電話叫我去,到他那里已是凌晨三點。總理疲憊至極,面帶憂慮,對我說:‘今年只有五天了,明年的計劃還沒有搞出來,一些重要的生產資料和人民生活必需品安排哪里生產,往哪里調運,沒有個計劃怎么行呢。’我說,我找幾個人先搞個明年第一季度計劃,以便工作有新安排。總理說:‘好。’回來后我顧不得休息,找人商量、制定了1969年第一季度計劃安排,經總理審查同意后,立即報請毛主席批準。這樣,1969年開頭,總算有了一個可供遵循的方案。”
這個事例表明,余秋里不僅在戰爭與和平年代能率領千軍萬馬斬關奪隘,而且在國民經濟的危急時刻,幫助伯伯治理國計民生,不愧是伯伯夸獎的“黨內難得的能文能武”的治國之才。不止如此,曾在中共七大時任中央五大書記之一的任弼時,早就對秋里做過這樣的評價:“余秋里,現在已經成為大知識分子了!”
谷牧同志曾與我和在軍做過長時間交談。他向我倆回憶了七伯“文革”中那句感人肺腑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下火海誰下火海,我不入虎穴誰入虎穴”談話的經過。
七伯的這句名言,常被人錯誤地引用,其時間、地點和原意都有很大出入。谷牧同志所言是他的親身經歷,也是唯一準確的版本。
谷牧說:“這是總理在我召集的一個會議上講的。開會期間,周總理來了,他要聽聽大家的意見。結果幾個部長把總理包圍了。那也是當時有名的故事了,叫‘五部長包圍周總理’,段君毅、呂正操都是老資格。老將包圍總理,部長們紛紛陳詞:他們這些人挨批挨斗沒關系,就是被打垮了也不在意,但是生產不能垮啊,總理!現在生產已經很亂了。省委書記也紛紛訴苦,說生產垮了還革什么命啊。總理講了一番話:現在這個形勢是大勢所趨,欲罷不能,只有挺身而出,站在運動前面來引導運動。這時候別人又說了一句什么,總理說:我怕什么,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下火海誰下火海,我不入虎穴誰入虎穴!”

谷牧回憶周恩來時激動不已(1997年)
余秋里和谷牧對七伯敬重如山、感情至深。我從電視和照片中看到,秋里同志向七伯遺體告別時悲痛欲絕、站立不住的慟心情景,令人心碎。谷牧同志是一位端莊凝重、心高氣傲的領導人,對七伯同樣情深意切、敬仰有加,在同我倆交談時說到動情處,幾度痛哭失聲。談話結束時,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令人久久難忘:“周總理的功績與日月同輝,怎么估計也不為過!”

《百年不了情——我與伯父周恩來相處的日子》,周爾均/著,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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