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郭儒逸 商業人物

作者：郭儒逸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壹

縣城里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街上人滿為患”，1月1日，當地一位朋友如此對我說。

這是河北南部的一座縣城，D縣。與疫情抗爭了三年后，眼下到處是奧密克戎過境的痕跡——不過，就像是打完一場疲憊的戰役，一切正在迎來復蘇。

1月2日，D縣步行街。受訪者供圖

D縣是典型的北方小城，位于山區，全縣人口約40萬。人口少，規模小，如同一座汪洋山海中的沉默小島，似乎乏人問津。新冠疫情以來，這里也經歷了一輪輪嚴格的防控，病毒幾乎不曾到訪，直到不久前防控形勢的突然轉向。

“縣城里的感染，可以說’不隔門’（方言，指挨家挨戶），基本都陽過一遍了。”劉軍在電話里說道。他的老家在D縣下面的一個村子，這幾天，不時會來縣城辦點事。

對縣城居民來說，這個轉變是十分突然的。過去三年，人們逐漸習慣了疫情下的生活模式。去年5月份，該縣域內還實行過一次封控管理；8月份，居民們一度每周分男分女進行核酸篩查；即便到了12月，就在國務院“新十條”發布的前一天，去城里中醫院看病仍需要實名制，嚴格查詢核酸證明等。

據當地統計，整個2022年，全縣靠2735名采樣人員和200多名檢測人員，共完成89輪核酸篩查，總共達到2800多萬人份。以全縣人口計算，相當于人均一年做了60多次核酸。

不過一夜之間，這些似乎就都成了過去式。

去年12月以來，全國范圍內的放開形勢逐漸明朗，“新十條”更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其中提到要根據當前疫情形勢和病毒變異情況，更加科學精準防控，切實解決防控工作中存在的突出問題。由此，政策風向驟變，并很快刮到了D縣。

“后來也是看管不住，縣里干脆就全放開了。”一位居民說。

隨著新政策到來的，還有奧密克戎病毒。

D縣曾在去年11月份出現新冠感染者，當時縣里如臨大敵，用了十幾個小時將縣醫院部分院區騰空作為定點醫院，并一次性設置了數個方艙。全縣的重癥床位，也擴容至近百張。那正是對奧密克戎嚴防死守的階段，幸運的是，形勢被控制住了。但是放開之后，病毒便像泄閘的洪水般四處蔓延，縣城隨之“淪陷”。

熟悉當地醫院情況的方大偉說，其實在社會面感染之前，D縣的縣醫院就率先遭受沖擊。“據我了解，上至院長，下到護士，包括開車的司機，沒有不感染的。”在此之后，縣城里感染的人越來越多，包括下面的各個村鎮，病人在短短數天內涌向縣醫院。“剛放開那幾天，去看病的人突然變多，排隊都排不上，只能是各想辦法。病房也很緊張，連其他科室的地方都被征用了。”

方大偉在12月中旬感染，他在縣城經營一家公司，手下的幾名員工都沒能例外。他懷疑自己是在一次干活時，被經過的幾個年輕人傳染，當時他沒有戴口罩，距離對方只有幾米遠。而到了一月初，他覺得感染比例還在擴大，縣城里應該只有極少數人沒被感染，“至少90%的人都陽過了”。

貳

D縣算是所屬地市的經濟強縣，轄內有多家國內五百強企業布局，鋼鐵電力、建材以及煤化工是當地的主導產業。

2021年，D縣GDP超過200億元，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接近3萬元。這些都是官方給出的賬面數字。為了發展其他產業，近幾年來該縣也瞄向旅游業，從開發紅色資源到自然風光，可謂花了很大力氣。

然而，新冠疫情打亂了太多人的工作、生活節奏。在當地工作的馬文斌回憶說，縣城里最蕭條的時候，街上所有的店鋪都關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一些保供車輛，外面跑著的車也很少，整個城市仿佛被暫停了。

這樣的壓抑感裹挾著縣城里的人，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樣。

對奧密克戎的撤防，起初加劇了人們的恐懼。“那一陣，城里藥房根本買不到布洛芬和連花清瘟，甚至普通感冒藥都沒貨。價格還一天一個，今天賣10塊，明天賣15塊，真是搶呀！”感染后一度搶不到藥的劉軍說。

街面上也保持著冷清。步行街是D縣最繁華的商業街之一，一位曾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店主說，就算是這個地段，剛放開時開門營業的店面只有三分之一，“都在家難受（指發病）呢”。沒有人流，沒有生意，對于驟然間撤防，縣城并沒有做好準備。

相比這些默默無聞的小城鎮，在被病毒沖擊波淹沒之前，大城市的情形是僅有的參考。距D縣五百多公里外的北京，放開不久市民的感染率就直線上升，搶藥、搶設備、發熱門診爆滿，這些場景令人心有余悸。縣城里的人看到了這些，當然也看到了關于“陽”的各種自嘲，恐懼感或許就在這個過程中被慢慢消解。

很快，“陽康”的人紛紛出門，縣城的生機回到了過去。據上述店主觀察，元旦前后步行街上的店面均已恢復營業，加上臨近春節，人流比放開之前要多了許多。拐過一個街角，幾百米開外，當地人眼中“最好”的新世紀購物廣場里，同樣摩肩接踵。

1月1日，D縣某商場。受訪者供圖

夜幕降臨，縣城里跨年的氛圍已經漸濃，街邊樹上纏繞起燈帶，小攤販七七八八開始營業，“現在人們已經不怕陽，都涌了出來，有的連口罩都不戴了。”

退燒藥也不再那么緊俏，藥房里陸陸續續有了貨。方大偉手中多余的準備送人的藥，一直沒有送出去。不過縣城里的節奏似乎慢了半拍，當大城市里開始追搶“蒙脫石散”時，這里卻沒什么動靜。很多人都沒聽說過這個藥物，劉軍特意囑咐我，把這幾個字發送給他，他要趕緊看看要不要也去搶一下。

“老百姓從心里逐漸放松，如果變陽，也只是有些癥狀，我覺得不是很嚴重。”馬文斌說。在縣城以西幾公里外，是D縣一個著名的古鎮旅游項目，元旦期間，游人如織，十分火爆。據介紹，接下來這里將陸續舉辦農歷新年的慶祝活動，因疫情缺失的年味，好像回來了。

叁

但還是有很多人，等不到新年的到來。

D縣下轄十幾個鄉鎮，行政村和自然村各有三四百個，但實際上，目前村落空心化現象嚴重，農村人都跑到了縣城，“比如農村的年輕人結婚，往往是村里有一套房，城里面也得有一套。”

這導致的結果是縣城人口十分密集。方大偉稱，這一波農村里陽的反而較少，因為人口稀，沒人了。相比農村主要因辦理喪事而傳染，縣城里的感染人口眾多，更加防不勝防。而感染者中，尤其是有基礎病的老年人，很多人沒有挺過去。

“今年去世的老年人，比往年多很多，天天有喪事，最近我吊唁上禮都有十幾份了。”他說，“本來冬天最冷的時候，很多老年人就扛不住，現在感染新冠可以說雪上加霜。這幾天正是火化的高峰，去縣里的火化場都得排隊，有村里面去世的就偷偷埋（土葬）了。”

而作為最后一道防線的醫院，仍然十分忙碌。

D縣共有3所二級醫院，包括縣醫院、中醫院和腫瘤醫院，全縣有2700余名醫護人員。在疫情放開之前，新冠感染者有嚴格的隔離應對措施，很難進入醫院就醫。半個多月前，雖然縣疫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出臺最新政策，對發熱和特殊人群就診做了明確安排，但當感染潮來襲，這些承載力有限的醫院，不得不直面巨大的壓力。

據知情人透露，近期D縣中醫院也常常爆滿，不少人因感染新冠住院，“老年人巨多”。為了應付人手緊張，甚至懷孕數月的醫護人員，都不得不堅持上崗。

幾天前，上海交大醫學院陳賽娟院士團隊與上海市公共衛生中心團隊發布報告稱，近期出現新冠病毒感染癥狀的人群中，重癥主要集中在有基礎疾病的老年人群體中。其預測，部分農村和中小城鎮地區的感染峰值將于2023年1月中下旬出現，由于春運原因，這些峰值也可能提前到達。

D縣或許已達到感染峰值，但重癥患者帶來的醫療壓力，顯然是一道難題。在社會面逐漸恢復正常之時，沉默的老年人群體、給予或泯滅希望的ICU病房，成為熱鬧表象下的沉重角落。

這里的確是一個小城，如果逛遍整個城街，也只能看到三四家電影院、裝潢簡單且稀少的酒吧，至于大城市時髦的密室逃脫和劇本殺，更是寥寥。有當地人說，這里不能和大城市相比，縣城里的人看起來很閑，街上人很多，但手里沒什么錢。不過另一面，D縣也在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天天在城里，有的地方嘩嘩蓋起樓盤，居然都不知道。可以說，每天都有新東西。誰也趕不上時代的變化，都只能是其中的一份子。”方大偉感慨說。

過去三年，新冠疫情深刻影響了D縣。現在奧密克戎仍在徘徊，縣城也在壓力下重生。后疫情時代的D縣，和無數普通的縣城一樣，都需要確立新的發展軌跡。它們會走向哪里，沒人知道答案。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頭圖購買于視覺中國

原標題：《奧密克戎下的縣城，熱鬧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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