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地方，人們都被各式各樣的規則網絡所纏繞著。規則規定著工作日和學期的開始與結束；指導著行路燈的起滅；影響著我們和誰、以及如何結婚；決定著什么可以作為手提行李登機；規定著句子的語法、十四行詩的韻律，以及出生與死亡的儀式。除了這些寫在標志、手冊、指南、圣典和法律中的成文規則，人類世界中還有各種隱含的、不成文的規則：在與人打招呼時是握手還是貼面親吻；在餐廳吃飯是否要給小費；交談時是否需要提高或者降低聲音；看歌劇時何時才能歡呼和鼓掌；該在什么時候到達與離開宴會……在不同的文化中，規則的形式與內容有所不同。但沒有一種文化可以脫離規則而存在。一本關于規則的書，也是一部人類的歷史。

在 Rules: A Short History of What We Live by 一書中，歷史學家、馬克斯·普朗克科學史研究所的名譽所長 Lorraine Daston 著眼于“規則”，書寫了一段有關范式、律令與算法的歷史。

規則無處不在，不可或缺，又具有權威性，以至于它們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規則的普遍性并不意味著它們的一致性。無論是文化、還是在歷史傳統中，規則在內容上和形式上都表現出令人眩暈的多樣性。規則的內容在不同的文化中可能完全相反。而規則的形式，則表現為各種法律、格言、原則、指南、指令、食譜、規章、格言、規范和算法。這些規則種類的多樣性構成了一條歷史線索，可以揭示規則的內涵與功能。那我們能在有關規則的歷史研究中得到怎樣的啟發？

*本文中的圖片來自推薦書籍 Rules: A Short History of What We Live by

規則的歷史帶給我們哪些教訓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著紛繁復雜且各式各樣的規則：在餐桌上如何放置刀叉，在音樂會上何時鼓掌，誰在十字路口有通行的權利；游戲的規則，申報稅收收入的規則，問候朋友的規則——握手（德國）、交替親吻臉頰（法國）、鞠躬和緊握雙手（印度）或擁抱（美國）。

最后這個例子不僅說明了不同文化如何制定了不同的規則，它也提醒我們，在面對疫情這樣的歷史突發事件時，人類既有的規則如何不堪一擊、而新的規則又是如何出現的——人們開始用碰肘來打招呼。

過去三年疫情的經驗告訴我們，規則有時候看起來是保護我們安全的護欄，有時候則顯得煩人且冗余。有時候規則來得又快又猛，且每周都在變化——什么時候需要戴口罩，在哪里需要佩戴？需要給食物和包裹消毒嗎？是把孩子送去學校還是留在家里？……離開了規則我們似乎無法生存，但有些規則又讓我們沒完沒了地抱怨。

眾所周知，規則的細節多種多樣。在一些文化和歷史時段中，主人會給客人提供他們喜歡的任何用品；而在另一些場合，客人會給主人大量的禮物。有些社會中車輛靠右行駛，有些則靠左行駛。沒有規則就沒有文化，不論這些規則是隱形的還是顯性的。規則代表著文化的精髓，確定了共同的價值觀和社會認可的行事方式。幾乎所有的規則都規定著人們的集體行為：從出生和死亡的儀式，到參加婚禮的穿著。個人也可以為自己制定規則，比如每天讀一首詩；不在兩餐之間吃零食。而這代表著將公共秩序引入無序的私人生活：自我被一分為二，變成了規則的制定者和遵守者（通常也是規則的破壞者）。文化和個體都需要規則來定義自己，定義自己是誰，以及自己不是誰。

規則的歷史無比豐富，它可以告訴我們哪些規則有效，哪些無效，以及在什么情況下有效（無效）。

以著裝要求為例，在世界很多地方的文化中，都有非常多細節的規定來規范著裝。在歷史中，當城市變得足夠繁榮，富裕的居民能以最新的方式揮霍時，往往就會出現有關相關的規定來遏制奢侈。到了13世紀，在熱那亞和威尼斯等富裕的貿易中心，市政當局熱衷于管理所有最新的時尚潮流——鳥嘴鞋、貂皮飾邊、寬袖子、寬松的長褲等，都被禁止。

而這只是一場類似于打地鼠的游戲。當花邊袖口和帶扣靴子剛被禁止時，聰明的裁縫和鞋匠就想出了一些新的、甚至更離譜的時尚。無論多少罰款、威脅，甚至偶爾的監禁，都無法抑制人們對下一個新時尚的貪婪欲望。人們成了玩弄體制的專家。旨在阻止時尚不斷變化的規則，實際上加速了時尚的迭代——因為設計師和他們的客戶試圖通過創造尚未被禁止的新奇事物，來逃避基于去年熱門商品的制裁。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持續了數百年；直到十八世紀，巴黎和其他歐洲大都市的官員才認輸。

鳥嘴鞋，Beaked shoes

The Translator Presents the Book to Charles the Bold. Quintus Curtius, Fais d’Alexandre le Grant [Deeds of Alexander the Great, 1470], Pari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MS fr. 22547, fol. 2). Source: gallica.bnf.fr / BnF.

奧格斯堡（Augsburg）時尚達人Matth?us Schwarz 展示他帶有削邊袖子和毛皮飾邊的新服裝

Das Trachtenbuch des Matth?us Schwarz aus Augsburg

[The costume book of Matth?us Schwarz of Augsburg, 1520–1560].

Leibniz Bibliothek Hannover, c. 1513.

另一個例子，是除了會計師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厭惡的擁有龐大規則的稅法。與對時尚的規定一樣，稅法被瘋狂地細化，它被反復修改，以堵塞聰明的會計師利用尚未明確禁止的每一個模糊之處和可能性而打開的漏洞。就像中世紀的著裝規范一樣，這種錯綜復雜的細節在實踐中變得更加模糊和難以實施。與制定稅法的立法者的意圖相反，指定什么是允許的，什么是不允許的，只會鼓勵那些有動機玩弄制度的人發明更多復雜的詭計。由此產生的各種舉措實際上可能會推動逃稅，就像中世紀的奢侈品禁用法規可能反而會推動時尚發展一樣。

巴黎街頭的騷動

étienne Jeaurat, Le Carnaval des rues de Paris [The carnival of the streets of Paris], 1757

Musée de Carnavalet, Paris.

bpk / RMN—Grand Palais / Agence Bulloz.

人們從這些有關規則、以及對規則的反應的歷史中可以得出怎樣的教訓？

首先，規則的細節永遠不能消除歧義和解釋。中世紀的市政當局在試圖規范著裝時就發現了這一點，現代政府在試圖完善稅法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其二，幾個世紀以來設定與實施特定規則的失敗，本身并不是放棄監管的充分理由。不要指望政府會很快向逃稅者屈服。

第三，正因為存在執行上的障礙，在實現預期結果方面，隱性規范遠比顯性監管更有效。人們現在大多數社交場合，都遵循著不成文的著裝規定，違反規定的情況很少。而那些充斥著大量細節的硬性的規則（rule）不太可能成為可長久存在的規范（norm）。

一部有關規則的歷史

自古希臘羅馬時代以來，三個主要的語義群（semantic clusters）已經描繪出了規則的含義：測量與計算的工具（tools of measurement and calculation）、模型或范式（models or paradigms）、法律（laws）。隨后產生的規則史是一部增殖與串聯的歷史，產生了越來越多的規則種類，以及每個種類越來越多的范例。這使得人類社會的規則幾乎與其文化本身變得一樣復雜。即便如此，規則的這三重含義，仍然在千年的歷史迷宮中穿出了紅色的絲線，可以通過長時段的視角（longue durée，年鑒學派的經典立場，在長時段的歷史研究中把握歷史的斷裂與延續）以及許多不同來源的規則來研究“規則”在歷史中的演變。基于從修道院到菜譜，從軍事手冊到法律論文，從計算算法到實際操作說明等材料，本書追溯了規則的三重含義在歷史傳統中的漫長生涯：這些傳統如何共享希臘羅馬根源，并演變了兩千多年。

本書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回溯了十八世紀之前的歷史，規則是如何作為靈活的模型（model）發揮作用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則描述了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算法（algorithms）和機械計算（mechanical calculation）的興起，以及計算算法在實踐中是如何運行的。第六章和第七章則主要研究了十三世紀到十八世紀之間的歷史，將具體的規則與最一般的規則（比如自然法則）進行對比。第八章考察了從十六世紀到二十世紀，道德、法律和政治規則是如何在例外狀況前屈服和崩潰的。

正義手持利劍打擊罪犯，天平傾向公平而非邪惡

(Samuel de Rameru, Justitia, 1652).

? Musée d’art et d’histoire, Ville de Genève, photograph: Yves Siza.

規則的三種面向構成了這一漫長的規則史。規則在構成（formulation）上可厚重（thick）可淺薄（thin），在應用（application）上可寬松可嚴格；在適用領域（domains）上可寬泛可具體。這些面向可以重疊，也有著不同的遠近關系。

以模型（model）表現的規則，在構成上傾向于更為厚重，而在應用上則更靈活。一個有著厚重構成的規則，包含著舉例、警示和例外。同時，由于其需要在不同環境中都適用，所以在應用中更為靈活。相比之下，以算法（algorithm）形式表現的規則，在構成上更為簡化，而在應用上則更嚴格，它很少被用來處理突發事件，或者其他簡單卻多樣的情況。因為這種規則預設的是一個可預測的、穩定的世界。但在真實世界中，有關計算算法的歷史中充滿了警示性的故事——從面部識別到納稅——一些算法被設定得太單薄，而執行得太嚴格，以至于無法適應更加復雜和多元的現實。

Poster for the Théatre Robert-Houdin, featuring calculating prodigy Jacques Inaudi (c. 1890).

Musée de la Ville de Paris, Musee Carnavalet, Paris, France

? Archives Charmet / Bridgeman Images.

在應用領域，不論是厚規則（thick rules）還是淺規則（thin rules）都可以是非常具體的、普遍的。以法律和規律（laws）形式出現的規則內涵可以具體到周日街道上停車的具體規定，也可以普遍到熱力學第二定律。具體的法律和一般法律都可以或嚴格或靈活地被應用。而充滿細節的規則，在應用中可能需要做出一些讓步，因為有時候細節變化太快。而即使是最普遍的法律、以及被視為具有永恒和普遍約束力的神圣命令，有時候也可能會被曲解。

規則并非是一個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范疇。在古代和中世紀的知識體系中，規則處于自然哲學與簡單機械的重復勞動之間的中間地帶。在規則的范圍中，有融合了理性和經驗知識的分支，有指導性的方針，以及只能通過實踐獲得的知識。在早期的現代政治中，規則處于涵蓋著充滿了具體細節的地方法規，以及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對所有人都有效的普遍自然法則之間。類似的，早期現代科學中的規則過于具體，具體得無法稱之為偉大的自然法則；而它們也過于普遍，因而無法算作孤立的觀察結果，例如，水在結冰時會膨脹。規則定義了社會和自然中的中等秩序，在確定性和偶然性、普遍性和特殊性、完美的秩序和徹底的混亂之間進行調解。

所有的這些都可以歸結為一個巨大的對比：一個高度可變的、不穩定的和不可預測的世界，與一個可以從過去可靠地推斷未來的、標準化以確保一致性的、可信的世界之間的對比。盡管本書描繪了一個從前現代到后現代世界的歷史軌跡，但在這本書中，現代性（modernity）并不是一個勢不可擋且理所當然的歷史動力。在一個動蕩的世界中，不論什么時代，什么地點，穩定和可預測的總是一項脆弱的成就，它們由政治意愿、技術基礎設施和內部化規范成就，且隨時可能突然被戰爭、疫情、自然災害或者社會動亂所淹沒。在緊急情況下，淺規則突然變厚，剛性規則變得有彈性，一般規則變得具體。這種社會與歷史的不確定性被稱為“例外狀態”（states of exception）——原來的規則暫時失去控制的狀態。如果規則變得太頻繁、太快，以至于跟不上動態環境時，有關規則的理念就會開始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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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les: A Short History of What We Live by

規則幾乎規定了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它們規定了我們的工作時間，決定了我們如何開車和擺放餐桌，告訴我們是否要伸出手或臉頰打招呼，并組織從出生到死亡的人生儀式。我們可能會對我們所擁有的規則感到不滿，并渴望得到我們所沒有的規則，然而沒有任何文化可以沒有它們。在 Rules 一書中，歷史學家 Lorraine Daston 追溯了規則在西方傳統中的發展，并展示了規則是如何從古代演化到現代的。Daston 利用豐富的例子，包括法律論文、烹飪書、軍事手冊、交通法規和游戲手冊，證明雖然規則的內容令人眼花繚亂，但它們所采取的形式卻少得令人吃驚，而且歷史悠久。

Daston 發現了三種持久的規則：計算和測量的算法（algorithm）、管理的法律（law）和用于教學的范式（model）。她生動地說明了規則是如何變化的——“柔軟”的規則會變“硬”，反之亦然，曾經令人煩惱的規定如何變成了日常規范。幾乎所有可以想象的活動都有規則，范圍從細致的規定到自然法則。Daston 在這種多樣性之下探究規則何時有效，何時無效，以及為什么一些關于規則的哲學問題像哲學本身一樣古老，而另一些卻像計算機一樣現代。

Rules 為指導我們行為的約束的歷史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角，無論這些約束的存在是否被我們意識到。

本書作者 Lorraine Daston 是柏林馬克斯·普朗克科學史研究所的名譽所長，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的客座教授，以及柏林高級研究所的終身研究員。

原標題：《1.5 小寒｜人類為何創造規則、又突破規則？一部關于“規則”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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