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鄭也夫︱超越狹隘民族主義

筆者以為,各民族中真正的學者會共享一種旨趣:學術絕非侍奉本國元首與眾生的虛榮心,而是要探究人類文明之發生和演化。畢竟學者不至于像二流政治家那樣無聊,以吹噓自己民族歷史上有哪些“第一”為要務。筆者青年時代正值中國歷史上的黑暗時期,統治者終止了一切學術活動,除了考古發掘。因為后者可以幫助他證明中國之偉大。是強權專制話語與少年天真心靈的沖突,開啟了筆者的反叛:祖先的偉大絲毫也不能證明其后人的偉大,因而為證明自身去神話祖先的勾當可以終止了。即使祖先確有偉大的發明和發現,其中必有運氣的成分,絲毫不證明其他民族的拙劣。比如小麥、水稻、玉米的馴化,首先是因為該地有此植物,其次還因為溫度和地貌的適宜,再次才是馴化者的才智。我們不能無中生有,這是本書主要觀點之一。
近日讀《宮崎市定中國史》。宮崎說:“將中國與西域相比較,無論如何西域都是擁有古老文明的發達國家。當然中國也有絲綢之類的特產,但這些還是更接近于初級產品。”這觀點顯然與筆者自幼年起接受的正統教育不同。從拙作可以看到,筆者已經完成了對狹隘民族主義的超越:印章、石碑、青銅冶煉,統統是自西域傳遞到中國,而那時候還沒有開通“絲綢之路”。宮崎認為,漫長的時間,比如千年之久,可以解決文化傳遞中空間的阻隔,比如千里之遙加上高山大川。便是絲綢之路開啟后,西域固然驚嘆中國的絲綢,中土何嘗不艷羨西域的物華天寶、人工精作。
或許韓國讀者會驚異:你一個中國學者,何以不去謳歌自己的祖先,卻要宣揚古代西域文化更發達。因為我想走出皇權治下的民族主義的歷史觀。一個民族不需要自尊心嗎?當然需要。但自尊心不可建立在虛妄的歷史觀之上,那是不牢靠的。而錯誤的歷史定位會帶來諸多的盲目性。讀史使人明智,明智才擅于開拓未來。
發明優先權是專制君主與民族主義史學家共同的嗜好。搞清發明者,是探究起源的題內之意,當然有其重要的歷史學意義。但真正的史學家的關懷遠為宏大,發明先后只是他的關注之一。一項技術演化中,若干細事和微妙變異,在他看來同樣重要。比如下述問題在筆者看來不比發明優先權次要:為什么畢昇發明活字后,雕版依舊是中國印刷業的主流?再比如卡特提出的問題:為什么韓國有了活字,卻不印刷諺文,而依舊印刷漢字?
思考第一個問題時,我曾給出了一個線性的、狹隘的答案:活字適合印刷拼音文字,而印制漢字當然地會選擇雕版,因為它更廉價。韓國的案例給了這一狹隘思路迎頭痛擊。印量、刻工群體,都影響到技術類型的走向。印刷術是思考人類技術史的一個絕佳的案例,因為有中國、韓國、谷登堡三方的存在。從中可以看到:技術與文字特征(漢字還是拼音文字)的關系,技術與各類工匠的關系,技術與產出量的關系,技術與政治的關系,技術與市場的關系,等等。研究印刷術,開闊了筆者的思路。這之中當然有韓國歷史給我的啟示。

并且是印刷術的探討引領我走進韓國歷史。雖屬淺薄的涉足,仍時感驚異。科舉在中國是皇權抑制門閥的產物。移植到韓國,卻演化成兩班階層壟斷文化特權的屏障。可見社會生活的博弈中,行動者的選擇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
2015年我來韓國自由行旅游,興奮異常,收獲良多。我的性格中融合了似乎格格不入的兩種品質:酷愛抽象的理論,卻又常常被一些無關宏旨的細節打動。僅舉兩例。我們因故在首爾機場滯留很久。太太告訴我,她發現韓國機場的廁所極富人性,為攜帶嬰兒的母子提供了細致入微的設置。我聽后仔細觀看,男廁的設置同樣精心。參觀戰爭博物館,看到李承晚總統信札中的鋼筆字,如此純熟優美的鋼筆書法在當代中國人中已經少見。看不到這些細節,就絕不會有看到后的若干思緒。或許我有生之年還會來韓國。下一次計劃中的重頭當屬慶州,渴望在那里瞻仰貴國先人的智慧結晶。
期待著就本書中的內容,與韓國朋友討論,聆聽你們的批評。
鄭也夫 2016年4月7日
(本文為《文明是副產品》韓國版序言)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