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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說死說活 | 紀念

史 鐵 生
2010.12.31
史鐵生,生于1951年1月4日,北京人。1967年畢業于清華附中,1969年赴延安鄉村插隊務農,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曾在北新橋街道工廠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著有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短篇小說集《命若琴弦》,散文集《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扶輪問路》等?!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星》分別獲1982年、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老屋小記》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長篇隨筆《病隙碎筆》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及華語傳媒大獎2002年年度杰出成就獎。
說死說活
一、史鐵生≠我
要是史鐵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m然我現在不得不以史鐵生之名寫下這句話,以及現在有人喊史鐵生,我不得不答應。
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要理解這件事,事先的一個思想練習是:傳聞這一消息的人,哪一個不是“我”呢?有哪一個——無論其塵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傳與聞呢?
二、生=我
死是不能傳聞任何消息的——這簡直可以是死的鑒定。那么,死又是如何成為消息的呢?惟有生,可使死得以傳聞,可使死成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頭,是熱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頑的品質得以流傳。
故可將死作如是觀: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種。
然而生呢,則必是“我”之角度的確在,或確認。
三、無辜的史鐵生
假設誰有一天站在了史鐵生的墳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無(需)葬身之地而隨便站在哪兒,悼念他,唾棄他,或不管以什么方式涉及他,因而勞累甚至厭倦,這事都不能怨別人,說句公道話也不能怨史鐵生,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續,或需唾棄以利理性發展,總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種種傳聞來構筑“我”的不死,需要種種情緒來放牧活蹦亂跳的生之消息。
四、史鐵生≈我使用過的一臺電腦
一個曾經以其相貌、體型和動作特征來顯明為史鐵生的天地之造物,損壞了,不能運作了,無法修復了,報廢了,如此而已。就像一只老羊斷了氣而羊群還在。就像一臺有別于其他很多臺的電腦被淘汰了,但曾流經它的消息還在,還在其曾經所聯之網上流傳。史鐵生死了,世界之風流萬種、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傳,經由每一個“我”之點,聯接于億萬個“我”之間。
五、浪與水=我與“我”
浪終歸要落下去,水卻還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會斷滅。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運動),是水的表達、水的消息、水的聯接與流傳。哪一個浪是我呢?哪一個浪又不是“我”呢?
從古至今,死去了多少個“我”呀,但“我”并不消失,甚至并不減損。那是因為,世界是靠“我”的延續而流傳為消息的。也許是溫馨的消息,也許是殘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動鮮活的消息,這消息只要流傳,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史鐵生
六、永遠的生=不斷地死
有生以來,你已經死掉了多少個細胞呀,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軀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卻還是你!你是在流變中成為你的,世界是在流變中成為世界的。正如一個個音符,以其死而使樂曲生。
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一條河流能夠兩次被同一個人踏入嗎?同樣的邏輯,還可以繼續問:一個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七、永恒的消息
但是,總有人在踏入河流,總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樣的塵世之名,不過標明永恒消息的各個片段、永恒樂曲的各個章節。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巔、走在小路與大道、走過艱辛與歡樂、途經一個個幸運與背運的姓名……這卻是歷史之河所流淌著的永恒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傳遞成你生命的游戲。
八、你在哪兒?
你由億萬個細胞組成,但你不能說哪一個細胞就是你,因為任何一個細胞的死亡都不影響你仍然活著??墒?,如果每一個細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思緒萬千,但你不能說哪一種思緒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種思緒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經歷紛繁,但你不能說哪一次經歷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經歷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兒呢?
九、無限小與無限大
你在變動不居之中?;蛘吒纱嗾f,你就是變動不居:變動不居的細胞組成、變動不居的思緒結構、變動不居的經歷之網。你一直變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樣,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轉瞬即逝,你的肉身無限短暫。
可是,變動不居的思緒與經歷,必定是牽系于變動不居的整個世界。正像一個音符的存在,必是由于樂曲中每一個音符的推動與召喚。因此,每一個音符中都有全部樂曲的律動,每一個浪的涌落都攜帶了水的亙古欲望,每一個人的靈魂都牽系著無限存在的消息。
十、群的故事
有生物學家說:整個地球,應視為一個整體的生命,就像一個人。人有五臟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巒。人有七情六欲,地球有風花雪月、海嘯山崩。人之欲壑難填,地球永動不息。那生物學家又說:譬如蟻群,也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每一只螞蟻不過是它的一個細胞。那生物學家還說:人的大腦就像蟻群,是腦細胞的集群。
那就是說:一個人也是一個細胞群,一個人又是人類之集群中的一個細胞。那就是說:一個人死了,正像永遠的樂曲走過了一個音符,正像永遠的舞蹈走過了一個舞姿,正像永遠的戲劇走過了一個情節,以及正像永遠的愛情經歷了一次親吻,永遠的跋涉告別了一處村莊。當一只螞蟻(一個細胞,一個人)沮喪于生命的短暫與虛無之時,蟻群(細胞群,人類,乃至宇宙)正堅定地抱緊著一個心醉神癡的方向——這是惟一的和永遠的故事。
十一、我離開史鐵生以后
我離開史鐵生以后史鐵生就成了一具尸體,但不管怎么說,白白燒掉未免可惜。浪費總歸不好。我的意思是:
1.先可將其腰椎切開,看看到底那里面出過什么事——在我與之朝夕相處的幾十年里,有跡象表明那兒發生了一點兒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長了什么壞東西,具體怎么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應過醫生,一旦史鐵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將其剖開看個痛快。那故障以往沒少給我搗亂,但愿今后別再給“我”添麻煩。
2.然后再將其角膜取下,誰用得著就給誰用去,那兩張膜還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沒什么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讓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給誰——腎早已殘敗不堪,血管里又淤積了不少廢物,因為吸煙,肺葉必是臟透了。大腦么,肯定也不是一顆聰明的大腦,不值得誰再用,況且這東西要是還能用,史鐵生到底是死沒死呢?
十二、史鐵生之墓
上述兩種措施之后,史鐵生仍不失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讓它去滋養林中的一棵樹,或海里的一群魚。
不必過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褲一鞋一襪足矣,不非是純棉的不可,物質原本都出于一次爆炸。其實,他曾是赤條條地來,也該讓他赤條條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園之外的風俗;何況他生前知善知惡、欲念紛紜,也不配受那園內的待遇。但千萬不要給他整容化裝,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后也不必弄得沒人認識。就這些。然后就把他送給魚或者樹吧。送給魚就怕路太遠,那就說定送給樹。倘不便囫圇著埋在樹下,燒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貧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說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處煤礦。
但要是這些事都太麻煩,就隨便埋在一棵樹下拉倒,隨便灑在一片荒地或農田里都行,也不必立什么標識。標識無非是要讓我們記起他。那么反過來,要是我們會記起他,那就是他的標識。在我們記起他的那一處空間里甚至那樣一種時間里,就是史鐵生之墓。我們可以在這樣的墓地上做任何事,當然最好是讓人高興的事。
十三、順便說一句:我對史鐵生很不滿意
我對史鐵生的不滿意是多方面的。身體方面就不苛責他了吧。品質方面,現在也不好意思就揭露他。但關于他的大腦,我不能不抱怨幾句,那個笨而又笨的大腦曾經把我搞得苦不堪言。那個大腦充其量是個三流大腦,也許四流。以電腦作比吧,他的大腦頂多算得上是“286”——運轉速度又慢(反應遲鈍),貯存量又?。ㄓ洃浟Σ睿?,很多高明的軟件(思想)他都裝不進去(理解不了)——我有多少個好的構思因此沒有寫出來呀,光他寫出的那幾篇東西算個狗屁!
十四、一件疑案
在我還是史鐵生的時候我就說過:我真不想是史鐵生了。也就是說,那時我真不想是我了,我想是別人,是更健康、更聰明、更漂亮、更高尚的角色,比如張三,抑或李四。但這想法中好像隱含著一些神秘的東西:那個不想再是我的我,是誰?那個想是張三抑或李四抑或別的什么人的我,是誰呢?如果我是如此地不滿意我,這兩個我是怎樣意義上的不同呢?如果我僅僅是我,僅僅在我之中,我就無從不滿意我。就像一首古詩中說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不滿意我,就說明我不僅僅在我之中,我不僅僅是我,必有一個大于我的我存在著——那是誰?是什么?在哪兒?不過這件事,恐怕在我還與史鐵生相依為命的時候,是很難有什么確鑿的證據以正視聽了。
但是有一種現象,似于探明上述疑案有一點兒啟發——請到處去問問看,不肯定在哪兒,但肯定會有這樣的消息:我就是張三。我就是李四。以及:我就是史鐵生。甚至:我就是我。
1996年10月24日
史鐵生與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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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全編》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月
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永遠離開了我們。他留下的作品是送給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禮物。史鐵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過了四十年的輪椅生涯,寫下了數百萬字的作品,成為當代Z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響和貢獻,遠超于文學之上;他給予讀者的,不僅是精美潔凈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愛和對人生真諦的探尋。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遠存在。他在作品中講述了他的故事,展現了他的靈魂,我們可以從中認識和理解史鐵生,同時認識和理解我們自己,認識和理解世界。
史鐵生《我與地壇》
《我與地壇》是史鐵生的經典散文集,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離開,這本書問世。此后七年,這本書以每年近30萬冊的數量持續暢銷。千千萬萬讀者從《我與地壇》閱讀史鐵生,認識史鐵生,懷念史鐵生。
當年《我與地壇》發表的時候,韓少功說,即使今年沒有任何文學作品,只要有《我與地壇》,就是文學的豐收年?!段遗c地壇》是史鐵生送給所有人的無價的禮物。史鐵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過了四十年的輪椅生涯,寫下了數百萬字的作品,成為當代*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響和貢獻,遠超于文學之上;他給予讀者的,不僅是精美潔凈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愛和對人生真諦的探尋。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遠存在?!段遗c地壇》是史鐵生在講他自己的故事,我們可以從中重新認識史鐵生,深刻理解史鐵生。
“史鐵生散文新編”
《去來集》是“史鐵生散文新編”的第一冊,收錄了《我與地壇》《想念地壇》《我二十一歲那年》等史鐵生在讀者中影響最大的散文19篇:關于童年,關于青春,關于回憶,關于地壇,關于生命中的喜悅與傷痛。“生者必定死去,死者必定再生?!鄙褪且粋€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諸法無去來處,生命則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這是史鐵生帶給世人的哲學思考。
《無病集》是“史鐵生散文新編”的第二冊,收錄了《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隨想與反省》《無病之病》等史鐵生關于文學、關于電影、關于音樂等的17篇創作談、藝術雜感和隨筆:尤其是《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代后記《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里關于插隊時期外鄉來的吹鼓手在雪花飛舞的窯洞前吹奏嗩吶的記憶:“那是生命的禮贊,那是生活。”可以表達出作者自己的文學觀:文學,就是生命的贊歌,就是生活的吶喊。
《斷想集》是“史鐵生散文新編”的第三冊,收錄了《好運設計》《放下與執著》《樂觀的依據》等史鐵生的雜感斷想13篇:關于疾病、關于生死、關于來世,關于金錢,關于放下,關于執著。雖然身體局限在輪椅上,思想卻可以浮想聯翩,世間種種,作者都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有問集》是“史鐵生散文新編”的第四冊,收錄了《扶輪問路》《愛情問題》《身與心》《晝信基督夜信佛》等史鐵生關于靈魂與生命的扣問16篇:關于愛情、關于信仰、關于肉體,關于心魂,關于來路,關于生命的去向。尤其是《晝信基督夜信佛》,道盡了作者的生命哲學。
史鐵生《扶輪問路》
《扶輪問路》是史鐵生生前親自編定的最后一本書,他在“前言”中寫“弱冠即扶輪,花甲尤問路”,又在后記里說“荒歌猶自唱,寫作即修行”。這里包含了他一生的信與問、預言和妄想。
史鐵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過了四十年的輪椅生涯,寫下了數百萬字的作品,成為當代極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響和貢獻,遠超于文學之上;他給予讀者的,不僅是精美潔凈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愛和對人生真諦的探尋。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遠存在。我們可以從他的作品中認識史鐵生,也認識自己。
史鐵生《我,或者“我”》
《我,或者“我”》是史鐵生遺作集。史鐵生夫人陳希米在“編者注”中寫道:“此word文檔的屬性顯示,最后修改時間:2010-12-30 9:35:58?!蓖?6:00,史鐵生突發腦溢血;第二天,2010年12月31日凌晨,他告別我們,開始心魂之旅。
2010年最后一天,史鐵生離開生活了近六十年的人間,去了天堂。這本書里的文章記錄了他最后的思考、最后的想象、最后的心靈密語、最后的愛和留戀。這些生發于對人生、社會、命運、價值觀、世界觀的思考的文字,平白如話,溫潤可觸,充滿哲思和智慧,值得反復閱讀,仔細回味。
原標題:《史鐵生:?說死說活 | 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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